獻祭者李贄

某年10月，木落秋空寒雨蒙蒙一周末，去醫院探望住院朋友，回來的路上，溜進一小書店避雨，見有折價書堆放在角落里。忝為讀書人，見書——尤其是見折價書，如溽夏之遇冰雪，勞蜂之遇花蕊。急趨過去——其實完全不必那么急，折價書堆前三五人而已。這種“趨”帶有文人的窮酸氣，我想。這一定會被既富且貴的人所不屑的。

于是便蹲在書堆前淘啊淘，每本一律五角錢，書皆有霉味。外面仍是一天冷雨，遍地西風。幾名“窮酸”都很沉浸，很忘情，很幸福，很發呆，大家只顧淘，卻無一筆交易與老板達成。老板已是一忍再忍，終于忍無可忍，大喝一聲：“要買交錢，不買快滾！”

噫？！賣書的有土匪氣，真是匪夷所思。三五“窮酸”抱頭鼠竄。只有我與一老者處變不驚，老者扔下五角錢，買了一本大約是護腎方面的書。我扔下一塊錢，買了一本索爾·貝婁的《洪堡的禮物》，一本李贄的《焚書·續焚書》合集。跨出門來，已是天晴氣爽，慢慢踱到一僻靜處，翻開兩書，各細品幾頁，方知自己剛才雖然驚魂一剎，卻換得持璧而還。當然，也有些許的悲涼，兩本書，像山一樣堅實，像海一樣泱漭，是文人長夜心血的思與歌、淚與火。卻僅值一塊錢！其時，買摻了吊白塊的饅頭恰好也是兩個。

人類高華的精神產品趨賤，人類自身也就趨賤了。

從此便時斷時續地讀了這兩本書。此處只談讀《焚書》的些微感受。

在人類思想史上，但凡一種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體系成了鉗制生產力發展的桎梏，成了鉗制新思想新文化發展的桎梏，就會有思想家從禁錮、悶滯、僵硬、陳舊的思想氛圍中挺身而出，將自己的新思維化作精光四射的語言長戟，擲向思想界漫天的濃霧，希求挑開一道縫隙，讓新思想之光閃耀而進，讓逐漸荒漠的大地也能有妍冶的春花開放，也能有蝴蝶的熱吻與鳥兒的清歌。這些挺身而出向凝固思想擲長戟的人，就是一些種自愿走向祭壇的獻祭者。而祭壇，無論是思想的祭壇還是人犧的祭壇都由人的鮮血鑄成。祭壇是一個光芒萬丈的詞，也是一個寒透骨髓的詞。它在人類為自己的文明與進步所付出的浩瀚悠長的血流中，在時間永不停歇的密雨里，巍然而立。任何時代都不會缺少走向祭壇的人，他們孤寂高傲的靈魂，守護著自己滴下的血珠。而他們的身影，則如壁立萬仞的高山，承接著人類最早的黎明。

李贄，便是一位自愿走向思想祭壇的人。

李贄（1527—1602），號卓吾，又號宏甫，別號溫陵居士。是“中國思想史上以學術問題而被害死的”獨一無二的思想家、文學家，活躍于明代萬歷年間?！斗贂穭t是他代表作中的代表作。

一本不薄不厚的《焚書》到底闡釋了什么，能在當時的思想界攪起了百丈波瀾。能使帝國朝廷視他為妖人，視《焚書》為鬼祟。使帝國的最高統治者萬歷皇帝下令將他逮捕入獄。使朝廷重臣給事中張問達（東林黨人）無比惡其“狂言穢行”，向萬歷皇帝上奏，欲將李贄置于死地。使李贄辭去姚安知府后、借住三年的湖北黃安耿家、曾任戶部尚書亦是著名學者的耿定向與他互相辯難，互相指斥，水火不容。他從耿家遷出后，定居麻城芝佛院，而芝佛院又因他的到來而被人燒毀，他精心籌建死后藏骨的塔屋也被人搗成殘磚碎瓦。一冊《焚書》，恰如其名，“明季此書兩經焚毀：一焚于萬歷之三十年，為給事中張問達所奏請；再焚于天啟五年，為御史王雅量奏請”。（黃節《李氏〈焚書〉跋》）在清朝，他的書仍然逃脫不了被焚毀的命運。他是瘟疫？是魔鬼？是煽動者？是昧惑者？蚊蚋所聚之處，殷殷成雷，恨不得將此人噬骨致死。

另一方面，他在麻城講學時，粉絲上千，竟有婦女欣欣然前往，聽者忘倦，如坐春風。士大夫中有他的莫逆同道，他們敬仰他的人格，崇尚他的學問，迷戀他的氣質。在他辭官后，于經濟上支撐他，使他衣食無憂，心無旁騖地生產精神產品。他的書朝廷雖然焚之毀之，暗地里，“士大夫則相與重鋟之”“卓吾書盛行，咳唾間非卓吾不歡，幾案間非卓吾不適”。（黃節《李氏〈焚書〉跋》）他的朋友有耿定向的胞弟耿定理（飽讀詩書之士）、有焦竑（狀元、高官、著名學者）、有梅國楨（兵部右侍郎）、馬經綸（曾任監察御史）……公安派文學代表人物袁氏三兄弟——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對他亦是一見“定情”。李贄死后，袁中道為其作傳，愁思不絕，無盡感嘆。而汪本鈳自萬歷二十二年來龍湖問學，到李贄萬歷三十年入獄為止，一直追隨在恩師身邊，朝夕左右未嘗須臾離也。并在李贄歿后，整理其遺稿，刻成《續焚書》、《說書》，使極可能被時間吞沒的吉光片羽，連峰成脈，繼續以思想的力量，語言的力量啟迪后人，普惠后人。

這些追隨者絕非頭腦發熱，懵懂莫名，易被潮流裹挾，見糞堆也作揖，見假廟也叩頭的低層次粉絲。亦非拔他人頸上靚麗羽毛，插在自己身上招搖過市的淺薄之輩。以袁氏三兄弟而論，放在整部中國文學史背景下考量，也自有分量。如果說在麻城講學時，相從的千人中，會有趨附、湊趣、趕時髦、瞎看熱鬧者，但追隨李贄的精英團隊并不是諂諛陋質之人、城狐社鼠之徒。

他們一定是被李贄思想的火焰所燒灼，被李贄無畏的膽氣所震撼，被李贄渾身插滿血色的利箭，仍昂首走向思想祭壇的高大身影所俘獲。

在單色沉悶的思想靜夜里，異質的思想暗流涌動著，又干枯著。產生著，又死亡著。低語著，又無聲著。

新思想在此時是流動的，也是凝固的，是在場的，也是缺席的。

誰敢在這單色沉悶的思想靜夜里，高聲嚎叫，用質地堅硬灼灼逼人的音流，送出眾人深埋于腹中的新思想珠胎的聲音？

李贄挺身而出。

他是眾人之舌。

他也是大明帝國千箭所指的悲壯血色之鵠的。

李贄在他的《焚書》中表述的最主要思想就是質疑孔子，蔑視孔子，是孔子這尊神像的破壞者。此種言論在《焚書》中俯拾皆是。

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給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則千古以前無孔子，終不得為人乎？

——《答耿中丞》

又何必專學孔子而后為正脈也。

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誘之。

——《答耿司寇》

若以為害人，則孔子“仁者，人也”之說，孟氏（孟子）“仁心之說”……皆為欺世誣人，作狂語以惑亂天下后世矣。

——《答鄧明府》

然則仲尼雖圣，效之則為顰，學之則為步，丑婦之賤態，公不爾為也。

——《何心隱論》

有一道學，高屐大履，長袖闊帶，綱常之冠，人倫之衣，拾紙墨之一二，竊唇吻之三四，自謂真仲尼之徒焉。時遇劉諧。劉諧者，聰明士，見而哂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逼淙瞬蛔魃鹪唬骸疤觳簧倌?，萬古如長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劉諧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盡日燃紙燭而行也！”其人默然自止。然安知其言之至哉！李生聞而善曰：“斯言也，簡而當，約而有余，可以破疑網而昭中天矣。其言如此，其人可知也。蓋雖出于一時調笑之語，然其至者百世不能易?！?/p>

——《贊劉諧》

孔子是什么人？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孔子就是我們的文化祖墳，就是我們的文化之根?！盁o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后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保r徵《中國文化史》）李贄在《焚書》中卻如此地夾槍帶棒，時而不屑一顧，時而諷刺譏笑，將千年師表，萬世素王身上的金彩剝落得四處紛飛，萎謝如泥。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儒學是官定的唯一正統的思想體系，孔子則是一尊不可動搖的神像，李贄將“利刃”般的語言擲向孔子，這不是在挖我們文化的祖墳，在拔我們文化之根嗎？

狂夫李贄，難道他要顛覆或重估整個中華文明的價值嗎？

李贄在《焚書》中對孔子價值的重新界定所造成的沖擊波，恰似一股陌生古怪的異端火焰，炙烤得一些人惶惶如喪家之犬。當然也刺激了一些人睜開眼睛，開動生銹的大腦，力圖沖破眼前密密實實濃霧覆蓋的思維之界——雖然這種作用在當時可謂是微乎其微。

然而，金蛇樣的閃電畢竟已經劃過了夜空。

可此時，儒學已經僵化、凝固得不允許人批判指斥了。人們在孔子這尊神像前，也只有叩拜、哆嗦、禮贊的份兒。歷代統治階級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根據孔子的儒家學說衍生出來的“話語真理”，已經距孔子的本來面目相差甚遠了。李贄想拿起思想的長戟，挑落蒙在孔子臉上的面紗。他應該知道，這樣做該有多么危險，該有多么令人厭惡。福柯說：“不要相信，‘在面紗揭開后，真理仍是真理。’”這個世界能夠潤滑運轉，許多事情都是靠面紗蒙著的。

其實，儒家文化在它的創化期并不是不允許別人批判指斥的。它那時沒有那么“神”，也沒有那么嬌貴。淋一點風雨，立即露出下世的敗相，驕橫得在自己的學說周圍非得造成一片死氣無言的精神場所。只要你翻開《諸子集成》，這種批判與指斥隨處可見。《墨子》一書中的《節葬》、《節用》、《非樂》、《非儒》等篇章都是批判儒家學說的。墨子本來是屬于儒家學派的，后來因為不滿儒家學說，便從這個學派中分離出來，自創墨家學派，聚徒講學。也許是他曾經浸漬在儒家學說中的緣故，他反噬其主時，就有了剝皮見骨的尖刻——遠比李贄尖刻。

在《非儒》第三則中，墨子寫道：（儒家）“制定繁縟的禮樂去迷惑人，長期服喪假裝哀傷去欺騙死去的雙親。造出‘命’的說法，安于貧困而傲世。背本棄事而安于懈怠傲慢。貪于飲食，懶于勞作，陷于饑寒，沒有辦法避免。這些人像乞丐，像藏食的田鼠，像視草而食的公羊，像躍起而食的閹豬。君子們嘲笑他們，他們卻發怒說：‘庸人怎能理解良儒呢！’他們夏天向人們乞討麥子稻谷，五谷既已收割完畢，跟著就有人大辦喪事，他們的子孫都跟著前往，吃飽喝足。幾家的喪事都辦完了，他們也就吃喝得足夠了。借助別人的喪事來養肥自己，依仗別人的田野所獲而富足。富人有喪，就非常高興，說道：‘這是穿衣吃飯的根源啊！’”

在《非儒》第九則中，墨子又寫道：“孔某人（孔子）到齊國去拜見齊景公，景公很高興，想把泥溪之地封給他，因此告訴了晏子。晏子說：‘不行！儒家，傲慢而自作主張，不可以教育下民；喜好音樂迷惑人，不可以派去親身治理（政事）；主張命運而懶于做事，不可以讓他們擔任官職；崇尚喪禮久哀不止，不可以讓他們去慈愛百姓；穿著奇裝異服強作莊重的表情，不可以讓他們去開導民眾?？啄橙耸⒀b修飾，以惑亂世人；敲打著樂器唱歌跳舞，用以招聚生徒；把登堂、退下的禮節搞得繁繁瑣瑣，用以顯示禮儀；努力從事趨走、盤旋這套步伐禮節讓眾人觀看。雖然博學，但不可以讓他們言論世事；勞苦思慮而對民眾沒什么好處；幾輩子也學不完他們的學問，壯年人也無法實行他們繁多的禮節，積蓄的財產也不夠供給他們在音樂上的花費。過多地粉飾他們的邪術，用以迷惑當世的君主；大張旗鼓地創制聲樂，用以惑亂愚民。他們的道術不可公之于世，他們的學問不可以教導民眾?，F今君王封孔子以求對齊國風俗有利，這不是引導齊國民眾的辦法?！保ㄒ臑樽g文）

司馬遷在在《史記·孔子世家》中也引用了墨子借晏嬰之口對儒家的犀利批判。而《荀子》、《韓非子》都有批評儒家的切膚之論，在當時誰也不以為忤，儒家也沒有因此批判而一蹶不振，沒有成為“儒家”。

那時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發軔期，學術氛圍是正常的，思想的格局如春冰初釋，浪花恣肆，漫天飛揚。學術的園圃百花發榮，嫵媚新鮮，曄曄流光。無數讀書人登上思想的舞臺，辯難、碰撞、指斥、批判，成為激活思想的馬刺。那里誰都沒有思想的壟斷權——只許我思想，不許你思想的強橫邏輯。春秋戰國的思想舞臺上，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百家爭鳴的盛世。

盛世很快地結束了。漢王朝建立后，一個大一統的封建專制帝國，必然需要一種官定的唯一的思想體系，唯一的價值標準，這利于統治階級整齊劃一的統治，利于統治階級更好地馭民、牧民。當時，那么多思想的模塊擺在漢武帝的面前，抬出誰來做唯一的神最合尺寸呢？漢武帝一定是打量來打量去的，在董仲舒的謀劃下，他最終選擇了儒家，選擇了孔子。如果說儒家學說真有種種精粹之處的話，聰明的漢武帝也一定是看中了儒家學說最精粹處：利于統治階級用裝飾性欺騙性很強的溫溫靄靄的手段“化民為奴”。而皇帝們自己可是要“陽儒陰法”的，你可以翻開二十四史看看，哪個封建專制帝王在那里正經八百地“儒”著呢？

于是孔子這尊神像被放在了中華民族文化的源頭。

于是，孔子一個人用他對整個世界——其實也談不上整個世界，主要是人間俗世——的理解，強迫性地取代了整個中華民族對世界的理解，國人完全淹沒在儒家學說的汪洋大海中露不出一點頭來。從漢代到晚清，一直都是這種唯一的思想體系在支配一個民族的大腦（中間雖有佛學的沖擊，但理學家們卻有本事把孔子包裝成一個也曾在蒲團上打坐的老和尚，原來佛學和儒學早就是一伙的，它們在心性上是相通的。嘻，嘻！而道家則一直不占統治地位），這本身就是一種僵化和蒙昧。從此，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咱中國人按一個模式思維，按一個模式走道，按一個模式說話，按一個模式喝粥，長著一個模式的腦袋，生著一個模式的眉眼，用一個模式吐痰、下跪、作揖、叩頭、山呼萬歲……

儒家學說即使一開始是件華麗的袍子，可是架不住一個民族不停地穿啊，穿?。≡跉v史的長河中，會有多少蟲蛀、蚊咬、虱叮；會有多少灰塵、污垢、穢物，加之任何一種學說在創建時都會留下許多縫隙，它漸漸地就露出了一身敗絮。但它不允許人指點，不允許人洗滌，不允許人補綴，更不要說換一件新袍子了。當然，也不可能換件新袍子，因為這袍子已經長在我們民族的軀體上了。我們的軀體就是這袍子，這袍子就是我們的軀體。袍子有血有肉有筋絡，誰扯一下袍子，我們渾身上下都會感到刺痛。袍子丟掉，我們滅亡。

漢武帝的高明之處，還在于他把儒學定為一尊后，將孔子辦私學時選定的教材《五經》，作為漢代太學的基本教材，這是在知識精英中培養一批儒家學脈的繼承人，通過他們來化成天下。讀書人讀《五經》，讀到佳妙處，可居高位，可食厚祿，何其美，又何其肥。用一個“利”字來引導人，比江河般的豪言壯語和甜言蜜語都管用。人，鮮有不隨著一個“利”字走的。待到從三家村的荒寒素屋中都哼哼呀呀地傳出《五經》中的佳句時，這種“化成”的作用已經淪肌浹髓，從而鑄造了我們民族的文化之根。科舉制度實行后，《五經》也是必考的，到了元代，元仁宗在皇慶三年定制，專以宋儒《四書》注及《經》（《五經》）注試士。本朝建國伊始，太祖朱元璋與大臣劉基共同商定，本朝取士，仍在《四書》、《五經》中命題。永樂十三年，翰林學士胡廣等奉敕撰《四書大全》三十六卷，永樂皇帝朱棣御制序文，頒行天下?！岸儆嗄曜馂槿∈恐普咭病?。由此，舍《四書》、《五經》天下無學問也。由此，世上讀書人都在《四書》、《五經》中打滾兒，長夜中咽下了多少僵化的詞句，白晝里送走了多少敗袖的灰塵。人生的歲月都用來在一個老舊的大碗里舀冷飯嚼了。高中功名者，一朝看盡長安花。不幸落第者，破帽青衫又一年。年年歲歲，在奔競的路上，行走著大腦被儒家學說裹纏得密不透的僵硬人群。

《四書》、《五經》之外的天地是什么樣呢？人世間是否還有一種完全不同的另一樣學問，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呢？沒人去想。沒人去想，也沒有能力去想，新思維的細胞不是被誰扼殺了，而是在遺傳基因中根本就沒有這種細胞生成。儒家文化的負面影響，將人壓癟了，壓干了。一種不能被問難被批判的思想體系，基本上關上了吐故納新的大門。由于成了“神”，不允許任何對手與它進行撞擊，所以自身的緊張度也沒有了，活力越來越小，自身漸漸養成一種消極怠惰的狀態，它顯得安適，顯得享福，顯得老腐。它不受驚擾，帶有無所不能一勞永逸的幻覺。如果有哪個思想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儒家學說對孔子進行質疑，指出其思想體系中的裂隙，立即就有衛道士站出來，在裂隙的地方插上一枝霉狀的大花朵，進行遮蔽掩蓋，冒充香噴噴的不凋之花，招搖于歷史的文化鄉野之中。而儒家思想體系中的腐肌卻一點也沒有清除。兩千多年來孔子一人的絕對霸主地位，造成了一個最嚴重的后果，就是國人普遍患上了一個病癥——思想無能。這極大地阻礙了我們中華民族的發展。不是嗎？清末民初的屈辱史，還在不停地折磨著我們的前世今生，我們的記憶有著太多的傷痕、失敗與淚水。也許衛道者們是不會承認這些的，孔子及其儒家學說今天仍然很“神”。人要睜開眼睛面對真實，需要一種巨大的思想力量，甚至是道德力量。而閉著眼睛做白日夢，故意逃避真相，在混混沌沌的水中上下浮沉，卻是那般的不承擔壓力而又舒服自在。

當然，誰都無法否認，儒家思想是我們的文化之根，它的精華處曾使古老的中華帝國成為泱泱大國。但它的糟粕處，也曾使這個泱泱大國蛻變成了一個病怏怏的大國。由于筆者閱讀視野的狹窄，至今尚未見到研究思想史的學人，對儒家學說既清除其污穢，又不傷其根本地作一番精準的使人服膺的梳理與詮釋。

李贄就是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向儒學提出挑戰，向孔子提出挑戰的。這是一個人向整個文化傳統的挑戰。是一只小小的雞蛋義無反顧地向一塊巨大的不可撼動的巖石撞去。他的行為理所當然地會引起石破天驚與粉身碎骨的效果。

今天，我們仔細地閱讀李贄的《焚書》，會發現李贄其實并不具備全盤清算儒家學說已經腐朽了那部分、千百年來欠給中國人的政治賬目與道德賬目的能力。他對孔子的質疑，像率性發射出去的炮彈，炸開來后，時而硝煙迷漫，蔽日遮天。時而射點散漫，火花零星。引起人們目瞪口呆、驚愕、竊喜抑或憤怒、暴跳、仇恨的作用，遠遠大于對封閉、單色的儒家學說的沖擊作用。他的作為有著刺激性的讓人心驚肉跳的魅力，但對儒家這個封閉的軀體，大約連開個小小的氣孔的作用都很難達到。何況他對孔子的質疑多是挑刺性的，諧諷性的，有時甚至達到了偷換概念的詭辯性的。比如說《贊劉諧》一文，李贄借劉諧之口諷刺道學先生說，因為古時孔子還沒有生出來，天上就沒有太陽與月亮，所以“羲皇以上圣人盡日燃紙燭而行也”。其實劉諧說的“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是指孔子的思想光芒，而李贄回擊劉諧用的卻是自然光芒——太陽與月亮。二者根本不屬于一個問題域，不能類比。李贄在此講的是譎詞。而李贄自己對孔子的態度也是矛盾的，同樣在《焚書》中，李贄也有諸多贊揚孔子處，如“一生學孔子，不知孔夫子道德之重自然足以庇蔭后人”，（與《焦弱侯》）“孔子之道，其難在以天下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賢為命而不以田宅為命。故能為出類拔萃之人，為首出庶物之人，為魯國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萬世之儒一人也”。（《何心隱論》）這些言論與他對孔子的質疑與批評就大有抵牾。

李贄在《明史》中無傳，只是在“耿定向傳”的屁股后面為他綴上幾個字，那寥寥幾個字，把他說成了跳梁小丑，不引為好。翻看了幾本現當代人撰寫的文化史，也沒有發現李贄的名字。在一些人的眼中，李贄終究是一種異端吧，在正史的壁龕中，他是不配有位置的。他的學說在當年引起過明星效應，曾一石激起千層浪，可浪花飛落處，誰是后續者呢？為李贄作傳的袁中道就坦言他不能學李贄。“其人不能學者有五，不愿學者有三?！痹凇安辉笇W者有三”中，袁中道說：李贄“好剛使氣，快意恩仇，意所不可，動筆之書，不愿學者一矣。既已離仕而隱，即宜遁跡入山，而乃徘徊人世，禍逐名起，不愿學者二矣。急乘緩戒，細行不休，任情適口，鸞刀狼藉，不愿學者三矣”。（《李溫陵傳》）可見做一位自由思想的烈士，只能自己寂寞孤冷地走向祭壇。不能希求真正的喝彩，真正的掌聲，真正的感佩，真正的追隨。我們——這些平庸的人，都是懦弱的一群。我們看見一只母虎中了滿身的利箭，在它倒下前，還流著血樣的乳汁，想用它來哺育它的幼虎。而它倒斃時，只有大地母親痛徹胸懷。我們即便是心忉忉而摧傷，也會沉默無言。而它的幼虎將來也未必會記得那乳汁的甘甜與血色的濃酣。

在思想史上，李贄的意義不在于他對已經成了“神”的孔子質疑了什么，而在于他對已經成了“神”的孔子敢于質疑的這種清醒而高貴的文化姿態。

他是單色中的一點妍紅。

他是悶滯中的一絲秋爽。

他是平庸鈍刀中的一把寒凜剛鋒。

他是渾濁天穹下一顆閃亮的流星。

李贄終因思想罹禍，被關進了大明帝國的監獄。李贄對自己的死法早有預感，他在《焚書》中說：“與其不得朋友而死，則牢獄之死、戰場之死，固甘如飴也。”（《與焦弱侯》）“烈烈亦死，泯泯亦死”。（《何心隱論》）明萬萬三十年（1602年）三月十五日，李贄用剃刀割喉，十六日氣絕身亡。享年76歲。他的死地在牢獄，他死得可謂“烈烈”。

感恩思想家李贄，他使我們思維的界域擴大了。

李贄死時，天地間響起了潮涌般的鐘聲，如晚秋衰殘的節候，水樣氤氳著，將老大腐朽的明帝國沉入不醒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