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華黃英
白露已過,涼意慢慢碾過,秋的痕跡頗深。黃英的故事,講述得散淡悠遠,像慢慢碾過的秋意,有著一片微細心地。在漫不經心的講述之中,我等待著想象力熔點的爆發。
菊花,不是我特別喜歡的花,但黃英卻是《聊齋》里的上上人物,是我特別喜歡的。這喜歡不似讀《水滸》,心中易涌起塊壘、肝膽之類的詞,而是有著靜定、陰柔之感。
黃英屬于花妖。美的花妖不僅動人,而且感人。能夠看出,書里的狐仙美而媚,花妖則清傲多姿。但黃英卻有不同。
我一直喜歡黃英,覺得她顯出一種生命的華美,似乎隔著千年的書墨香,還能聞到那種幽華可愛的氣息。
故事里的愛情故事,不枝不蔓,仿佛磊落如菊,點綴有秋意。
馬子才似雅實俗,黃英姐弟似俗實雅。馬子才因為愛菊,與黃英姐弟結為知交,可與姐弟二人的藝菊觀念,卻迥然有異,論襟懷論筆致,都迂腐不堪,有股書呆子氣。對此,聰慧不拘俗禮的黃英,當然難以認同,款款反駁說:
“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乃于園中筑茅茨,擇美婢往侍馬。
黃英雖只言片語,但屬花畦佳句,淡語至味,別寄一番懷抱。其實,黃英姐弟對菊的愛,是與生俱來的,是他們生命本身的一種存在方式。
弟弟陶生,韻致豐盈,也有華瞻之句。蒲松齡是慣于人物寫作的,他筆下的陶生,氣息有比較慢的節奏,雍容不迫地展開,該停頓時,還自然舒暢地抹上一筆。比如寫陶生經營菊之愛:
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興作從心,更不謀諸主人。漸而舊日花畦,盡為廊舍。更于墻外買田一區,筑墉四周,悉種菊。至秋,載花去,春盡不歸。
——我讀到此處,仍微微覺得其中的新鮮可愛。所謂才人,是善于在素宣上畫出千朵萬朵之花來的。蒲松齡是一個講究情趣之人,不是只會揮毫染翰的迂腐學究。傳說,他教書之余,特從濟南移植來“白玉垂死菊”,精心制作“蜜餞菊桑茶”,煮以“釀增酒旨,瀹增茗芳”的柳泉水,招徠遠近行人說故事。菊花和陶淵明有關,和酒也有關。這兩樣物事搭在一起,奇特芳華,也很高潔,意味與情趣便有了。蒲松齡就是要寫出這種奇特與高潔來,微使人風示之。
我給宜徽講黃英、陶生姐弟的故事,很留心地看她的反應,很想知道她對哪段情節感興趣。其實,亦是在回味自己小時讀這篇文章時的心情。宜徽是不知的,她在那兒收拾她的書包,整理書桌。一派無心的樣子。我也只是有心無心地說說,并不當真的,結果說下來,前面全是鋪墊。直到陶生醉酒化菊一節,我注意到,宜徽的身姿已經傾斜為四十五度角了。
她的反應是很孩童的。第一,她再次詢問了文章名,我知道她是為了以后閱讀時尋找起來方便;第二,她已經徑直斜過身子,把書拿了過去,已經在仔細閱讀引起她好奇的關鍵之處了;第三,她總會再強調性的問一句:陶生變成菊花后,蓋上衣服,真的能再變成人嗎?宜徽的反應,是對蒲松齡想象力最為直接的肯定。想象力這個熔點,原來是在這里。
宜徽亦是聰慧。她對故事的理解,時有超出我的意識。《聊齋》,尤其里面神奇的想象力,也吻合童心呢,適合口耳相傳。而我童年時的閱讀之態,正被她繪聲繪色地演繹。
關于《聊齋》書中隱喻的童話性,有專家潭元亨先生專列一書,辟為《蒲松齡童話》,指出書中有將近二百篇完全適合兒童閱讀的童話,而若因轉述而來,于口頭技術處理一下,書中的童話故事篇目,還會大大增加。
評論家們可以去解說人物之間的關系,民俗學家可以去研究菊花的培育品種;經濟學者可以研究其中反映的明末經濟狀況;而我,只是一名隨筆愛好者,能打動我的,就是那么簡簡單單的一點故事,那么粉朵開放的語言。
現在回想起來,小時讀的黃英已經有了一定的距離。小時候接觸過的黃英,自是白話譯文,在我的想象中,有一種松弛感。文字間有修養,有史實,但卻少了些嫵媚之姿,與落落大方的雅意;如今,品味文言的純美,仿若步入舊日花畦,與彼時心境疊放一起,偶有重合,實際上卻都層次分明,圓美流轉,文句之間有勝處。
在蕓蕓聊齋女性之中,黃英富于華美氣息,又充滿了簡潔而悠遠的詩意,周圍的女性似乎被它的光澤、艷麗、生動所覆蓋。
華美如斯的黃英,后來雅去虛華,以寧靜隱沉毅——這也是中年之后的我,所要追求的,只想做一青山白云人。
翩翩,翩翩
讀古書,讀至“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不免為之所喜,這描寫的是仙女呀。詩文中,愛用一“兮”字來間隔,有種將輕盈柔美稀釋開來的效果,仿佛飄袂輕揚的仙女。想一想,蒲松齡寫的那些仙女,不論是嚴整條幅,還是零散詞箋,均有輕云蔽月、流風回雪的筆意。
《聊齋》里的仙女,有夾藏在漢書里的紗翦美人;有“衣絳綃者”、“衣翠裳者”、“淡白軟綃者”的麗人;有會“織為布,晶瑩如錦”的績女,像是用一種神奇的合影方式,把這些仙女,置于一個平面之上,橫平豎直地對齊,讓人獲得一種極為舒展的感受。她們也均給我風雅性靈之感,有著驚鴻一瞥的暢爽。
給女兒宜徽講,書中的那些仙女,有的是由紅蓮幻化而來;有的裙子可當作帆船;有的襟袖間會飛出五色花朵;有的天空能飄落彩船;有的仙女生病了,需誦詩給她才能治愈……夜晚的輕緩誦讀,不知會否延展至她的夢中?
這些唯美類的神仙女性人物,我最為喜歡翩翩——就是那個拾洞口的白云為絮復衣的翩翩,在她,葉可餐,云可衣,皆隨在自得,無處非仙境,一直給我一種超脫的美感。在我看來,她屬逸品,是與嬰寧一樣,可入《聊齋》上上人物之列。
蒲松齡的筆端,浪漫、理想。作為一個筆底吐艷的小說家,他寫此篇的情緒,不僅是逸,而且是溢,但同時,筆致也是有所控制,有所設計的。就拿翩翩來說,她的靈感也是經過巧妙剪裁的。
翩翩的故事,可用清逸一詞來簡述:官宦子弟羅子浮,因作狹邪游,嫖娼,染一身膿瘡,無顏回家,而淪落山中。是翩翩,救羅子浮于殆危之際,并與其結為秦晉之好,但羅子浮卻舉動輕薄,見異思遷——在他境遇初為好轉之際,卻浮蕩性情復發,調戲翩翩的女友花城。翩翩察而不慍,不動聲色,反而用神奇手法——讓羅子浮的蕉葉褲頓化樹葉,懲罰了花心的羅子浮,讀后,讓人一解紆郁之氣。
以戲為之,這也是蒲松齡的拿手好戲。在他筆下,還有許多戲弄之筆,比如《種梨》里,道士戲弄吝嗇的賣梨人;《罵鴨》里,偷鄰居鴨子的人身上長鴨毛,只有被罵才可好;《彭海秋》中,偷偷干壞事的邱生被仙人變為驢子;《鞏仙》中,見錢眼方開的宦官被仙人用草繩吊在半空,搖搖欲墜上下不得;《荷花三娘子》中,荷花三娘子以化石、化衣來制止宗生過分的欲望……這些戲弄之筆,都不為過,只有羅子浮最為花心——
剝果誤落案下,俯假拾果,陰捻翹鳳。花城他顧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恍然神奪,頓覺袍褲無溫;自顧所服,悉成秋葉,幾駭絕。危坐移時,漸變如故。竊幸二女之弗見也。少頃,酬酢間,又以指搔纖掌;花城坦然笑謔,殊不覺知,突突怔忡間,衣已化葉,移時始復變。則是慚顏息慮,不敢妄想。
格調如此低下的羅子浮,這種行徑,若讓金圣嘆評來,簡潔到只有一個字:丑。
翩翩與花城之間,仿佛卻看淡此事,見她倆如此笑語熙熙的對話:
花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蘆娘子,恐跳跡入云霄去。”女亦哂曰:“薄幸兒,便直得寒凍殺!”相與鼓掌。
對羅子浮的浮浪之舉,花城戲謔翩翩,做“醋葫蘆娘子”,翩翩卻機警一哂,直呼薄幸兒,兩位美麗少婦的倩笑,其話語全無頭巾氣。
蒲松齡筆下,艷情故事里有許多輕薄之徒,都沒有得到懲戒,反而得獲寬容。羅子浮也不例外。他偏能結這般仙緣,以至牧惠先生,有些憤憤不平,認定連帶著翩翩也世俗起來:因為翩翩最后說:子有俗骨,終非仙品。兒亦富貴中人,可攜去,我不誤兒生平。如此仙緣人物,竟也熱衷讓兒子去當大官——這還是那個翩翩嗎?
雖如此,翩翩從容不迫,仍是安排羅子浮的生計。——收落葉,蓄旨御冬。顧生肅縮,乃持襆掇拾洞口白云為絮復衣,著之溫暖如襦,且輕松常如新綿。后來,她相夫教子,天天在洞中弄兒為樂;后又取葉寫書,教兒誦讀,兒過目即了。
我所敬重的,正是翩翩這種對世事淡定從容的態度。想一想,自己所思所想,也不過是撫琴看書,相夫教子,尋求一種內心的滿足和愜意,所謂閉門即是羅浮村,——游離于俗世之外的翩翩仙子,有著相當超脫的精神意境和生活智慧。
但明倫評為“此篇也寓言也?”,“浮蕩子能翩然自返,則潰可濯,氣質一新”。這又是以寬筆來待之了。男性視角中,評論的境界不免也落入寒儉之地了。
青梅依舊
在唐宋傳奇小說里,以傳的形式,密集地寫了不少女性故事,比如任氏、無雙、鶯鶯、李娃、謝小娥、李師師,這些兒都是巧女、智女、慧女。而且多有出處,有來頭,下筆穩實,顯得鄭重其事。
《聊齋》呢,因是才子書,又多虛構,雖沒有那般端莊,卻能夠比較從容地去寫,也以傳的形式,明晰曉暢地寫了一些狐女鬼妹,雖然顯得隨意,反而有了不少姿影。讀久了,也覺有春光滿于眉睫之間。
在閱讀我喜歡的狐女中,青梅,是有點兒文縐縐的,帶點兒傷感——仿佛口含一顆青梅,用力抿出一股蜿蜒細勁的酸甜之味。但,也就喜歡這點兒傷感吧,這種眷戀,已成為我品《聊齋》的一個情結。當然,這種懷舊之感,是青梅造成的。
青梅,雖是個狐女,但竟可以推崇為“狐界風流”。這風流二字,全然是有個性的體征在內的。首先,青梅的母親,就很有個性。文中寫她初出場時,很有一番識見: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為畛畦。一日,自外歸,緩其束帶,覺帶端沉沉,若有物墮。視之,無所見。宛轉間,有女子從衣后出,掠發微笑,麗絕。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懼,而況于狐。”遂與狎。
“掠發微笑”,只是一個小動作,宛轉間,就將一個美狐畫出——我常常耽于此類綿綿不絕的小動作,蒲松齡在描寫這種風華落落的人物姿儀時,仿佛合乎一種素描的必要,而又有一種忻悅的語感。程生懷疑她是鬼,青梅的母親卻說:妾非鬼,狐也。話語之間,大大方方地,很有股凜然之氣。
后來,因青梅母親不能生男,程生意志不堅,另娶妻王氏。惹得青梅母親怒責不悅,將青梅扔下:“此汝家賠錢貨,生之殺之,俱由爾。我何故代人作乳媼乎!”負恨自走了。她的鮮明觀點,與曾在《荷花三娘子》文中“春風一度”的狐女大膽前衛的情愛論相媲美,兩人都個性十足,不易以淺顯的曲線刻畫為之。
如此性情的美狐生出的女兒青梅,自然黠慧異常,不縹緲附俗。一篇故事讀下來,可知,青梅完全屬于王阮亭所品的“才狐”一類。比如,她先是情意橫生,自做紅娘,誠摯地動員小姐阿喜與貧士張受介結合,可是,阿喜生性懦弱,因為父親的干涉而優柔寡斷,左右不知所可。這時,青梅獨具慧眼,她反而鏡臺自獻,主動投向張生,顯得熱烈而又莊重:
青梅見不諧,欲自謀。過數日,夜詣生。生方讀,驚問所來,詞涉吞吐。生正色卻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賢,故愿自托。”生曰:“卿愛我,謂我賢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夫始亂之而終成之,君子猶曰不可;況不能成,彼此何以自處?”梅曰:“萬一能成,肯賜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輕諾耳。”曰:“若何?”曰:“卿不能自主,則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樂,則不可,如何;即樂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貧不能措,則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梅臨去,又囑曰:“君倘有意,乞共圖之。”生諾。
她雖是個婢女,卻有儼然之志,夜里,獨自一人去張生齋里自媒,張生的慎獨,也沒有讓青梅退縮,她的這一行徑,實在是讓做小姐的阿喜,也自愧不如。于此,但明倫評介說:“雖是愛賢,然夜往自托,青梅則可,他人則不可。”——的確,所謂才狐,總是會有任性的舉止,不會如庸人一般中規中矩。我只能嘆服,蒲夫子筆下的青梅,尤有風格,與她那位要強的母親之間,是有隔有通,氣韻生動,相互有呼應的——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小人物的負勢競上吧。
再進一步說,蒲松齡縱筆春秋,古代女性夜闖書齋,或逾墻相從,是頗為大膽的,雖均限于女鬼或女狐,但也是他筆力不俗的表現。
青梅的故事,有些類似話本小說,不是寫仙人出塵的故事,而是寫底層小人物的奮斗史,讓我們看到了樸實、聰慧與勇敢,其中卻又有宛轉不同的筆致。蒲松齡筆下的離離奇奇,總引人向往。我在等待著,在青梅嫁與張生之后,有一段舒緩的抒情下文,是關于阿喜的。
果然,青梅與阿喜之間,另有一番繁碎因緣。后來,阿喜家道中落,幸得一位老尼姑收養,竟在寺中巧遇青梅,青梅顧念阿喜舊恩,從中撮合,終于使阿喜也同張生結為百年之好,其中,寺中巧遇一節,尤其精彩:
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聞數人撾戶大嘩。女意變作,驚怯不知所為。尼冒雨啟關,見有肩輿停駐;女奴數輩,捧一麗人出;仆從煊赫,冠蓋甚都。驚問之,云:“是司李內眷,暫避風雨。”導入殿中,移榻肅坐。家人婦群奔禪房,各尋休憩。入室見女,艷之,走告夫人。無何,雨息,夫人起,請窺禪室。尼引入,睹女駭絕,凝眸不瞬。女亦顧盼良久。夫人非他,蓋青梅也。
阿喜和青梅駭絕相遇,令人感慨。概而言之,二人的遭際,頗有些類似《姊妹易嫁》中的姐妹二人,但若將她們疊放一起,雖偶有重合,實際上卻層次分明——對阿喜來說,經霜的人生,反襯出她與青梅之間更深的姐妹情意,更可以歷久彌新。
彩筆宏文,寫一篇狐婢的小傳,看似不值,實際深藏有宏偉的深意;異史氏里有一段絕妙之話: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于塵埃。書里講述的這些離離奇奇的故事之中,唯青梅,被贊為“青夫人”,是一枝“獨秀”,可以聊備一格。
讀《聊齋》,向來有兩個我,邊讀邊語。譬如青梅一文,情節曲折,人物繁多,雖筆筆變幻,語語奧折,字字超脫,終讓那個內心里的我,陪著肉身的我,行云流水地讀完了全文。讀《聊齋》,因有無限煙波,無限峰巒,讀得斷斷續續,冥想也是時斷時續的,時隔一年,再去看這些女性,又有了些不同的想法。我是自喜這些慧女子,也善于用筆墨候伺這些女子,希望能從古書之中,獲得一片清腴之光。
幻逝九娘
梨花一枝春帶雨,小樓臥聽一曲簫。能有這種心境便是好的。已是楊柳依依,我還是停留在蒲松齡虛構的,那蕭蕭閉寂的日子里:
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
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臺更作云?忽啟鏤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
這兩首詩,凄清、幽渺。公孫九娘與萊陽生邂逅含情,于新婚之夜在枕上追述往事,向他泣訴自己屈死的經過,哽咽不成眠,乃口占兩絕之詩。她因為摯愛萊陽生,態度自然放松,而又苦寓身世悲憤,因而,不由自主吟出這樣的詩來。
公孫九娘與萊陽生的故事,有一個大背景:即,“于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清兵平定于七叛亂,因連坐法,一些無辜平民被殺害,婦孺也無以幸免,公孫九娘母女被押解入都,母親不堪困苦而死,公孫九娘亦自剄,成為異鄉芳魂。用書上的話來說,就是“千里柔魂,蓬游無底;母子零孤,言之愴惻”,聽上去,就覺孤凄亦然。
文中寫案情慘烈情狀,均以四字偶句表達,讓人讀了,惻人肺腑,我想了想,也只有用這些兒詞語句式,才能描述的深:比如,故事一開場,便用“碧血滿地,白骨撐天”,渲染出一種哀鴻遍野、陰森恐怖的慘狀,從而奠定了全文的基調。后來,又用“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勾畫出了一幅慘不忍睹的場面,表述對清朝統治者的憤怒控訴。可以說,一字一頓挫,一詞一深沉,情緒更為哀婉動人。情緒的頓挫感強,血腥味也濃些。這些刻意求工的四言對仗句,均寫哀景,顯得密度厚實可感,反之,其間夾雜的散句,卻敘寫樂情,如此駢散唱嘆,曲折跌宕的凄涼景象,也就顯得格外沉痛,語氣自然感慨萬分。
《聊齋》一書,宛若鏤金之箱,表面看似寫男女愛情之事,實際,卻藏有許多凄慘故事,展開來,皆是一襲血腥味濃的舊羅裙。而故事每每在涉及清兵殺戮的地方表現出的隱忍和哀傷,讓人甫讀之下,不免亦有殷殷展哀之意。此處,蒲松齡是學司馬遷,用史筆,因而墨色也濃重。
公孫九娘與萊陽生的這段夙緣,是蒲松齡截取一段光陰,揮寫一段故事。故事中,公孫九娘遲遲出場——蒲松齡的筆致細膩,構思也細膩。在公孫九娘出場之前,竟費了些許筆墨寫甥女的婚事,既非閑筆,亦非贅筆,而是曲徑通幽地講述,在清室彈壓于七義軍的慘案中,甥女與朱生這對順民也成了異鄉孤鬼——而,公孫九娘出場后,又以凄婉身世,引人同情,夜里不眠,讀九娘的故事,此心才按捺下去,彼心又沉沉欲起,是凄冷的底子,用灰色的調子一過,更顯荒蕪而落寞……讓人內心,悵悵不忍,不免有些落落不稱之意。
公孫九娘是大家閨秀,又是女學士,詩詞方面俱是高才;萊陽生初見她,“笑彎秋月,羞暈朝霞”,知是系出名門大家,家世高華,視為天人——這是寫艷極的女性,可見作者清俊的用筆修養。可惜的是,萊陽生辜負了公孫九娘歸葬尸骨的囑托——當他想再找九娘墓時,卻忘記做標記,以至“及夜復往,則千墳累累,竟迷村路,嘆恨而返。展視羅襪,著風寸斷,腐如灰燼”。
故事安排的結局,也確實是讓人為之失意惆悵的:
(萊陽生)行里許,遙見女郎,獨行丘墓間,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揮鞭就視,果九娘。下騎與語,女竟走,若不相識;再逼近之,色作怒,舉袖自障。頓呼“九娘”,則煙然滅矣。
讀至此,予我有幻逝之感。當初的嘉惠之地,頓成傷心之地,這也是一種幻逝美學吧。以突兀的對比,來寫其悲境,有一種極其哀婉的意味。所以,學者馬瑞芳評說:“在《公孫九娘》里,聊齋故事屢見不鮮的愛情起死回生的力量蕩然無存。男女主角在‘碧血滿地,白骨撐天’背景下相遇,在‘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的場景下分手。”借愛情故事,來言及刺虐之政,蒲松齡筆下的女鬼愛情隱現著歷史沉緩凝重的潛流。
由林四娘而至公孫九娘,實際上,聊齋故事每每在涉及清兵殺戮的地方,常蕩開一筆,在其他貌似不相干的故事上,去加以想象與刻畫。表現出的隱忍和哀傷,是更復使人哀而已。
既瞥然驚見,又翩然深逝。蒲松齡慣會寫似真似幻的文字,但結果也不免會煙然滅矣。在我看來,幻逝最是直指《聊齋》美學的核心,是他創作的美學精神——所謂“幻逝夢不回,風過仍留痕”,說的即是如此吧。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我始終想以一種安靜的、靜水深流的筆調,去詮釋蒲松齡筆下的這些女性,但是,遇到公孫九娘,仍覺筆墨哽咽,讓人微然一頓。異史氏所說:“香草沉羅,血滿胸臆;東山佩玦,淚漬泥沙”,用的屈原和太子申生的典故。此處的用典,是有深意的,不可簡單地認為,只是“掉書袋”。再去想九娘的退場——則煙然滅矣,依然久久不能自釋。蒲松齡借此抒懷,他的人生況味也有些在其間,甚是可感。
喬女之丑
寫書做文,需有幅寬。所以,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略而不談,這一篇,專寫人世間丑女一類,所涵女性風景不一樣,人物情狀,素樸如高士用筆,棱角格外分明;也顯出文林長輩如蒲松齡者,他可敬可感的知人論世之處。
聊齋女子皆風致楚楚,喬女卻不是,她不僅沒有玉樓中人的柔婉,反而長得黑丑:腿瘸鼻豁,跛一足,因而,她的婚姻就不那么順當,都二十五六歲了,也沒有人來求親。后來,她嫁給了中年貧士穆生,然而,不幸的是,她生完兒子后,穆生卻又死去。
蒲松齡寫喬女的丑,寫喬女的難,當真可用險峻一詞來形容。對我來說,譬若唯美式閱讀,正順風順水呢,卻遭遇到了險灘,要想品評其中滋味,是得努點力,尋支長篙,才能把這個險灘給過了。
明末畫家陳老蓮,畫人筆勢較粗壯而方,所描人物,頭部與身體比例極不相稱,顯得迂怪,他的畫有種夸張迂怪的格調,較為單純地呈現出一位個性畫家的筆性愛好。由此而知,喬女,也是蒲松齡放縱筆墨,善于夸張表現出來的一個典型形象。
再看喬女,這時,同鄉且也喪偶的孟生向她提親,按當時的情況,一般說來,喬女應該是可以應允的,但是,即使孟生用重金求婚,喬女卻以“一女不事二夫”為由多次加以拒絕。孟生托人說媒欲娶喬女,顯然不是看上喬女的外貌,而是欣賞她的美德,但被喬女嚴詞拒絕了,喬女說:“然殘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喬女一起筆,即有種堅挺的筆意在文中周流。既不“艷絕”,也不“窈窕”,卻又自贏得一番體諒與自尊。
文中選取三件事來寫喬女之德:一是她堅定而決絕地,多次拒絕孟生的求婚,只因不愿一身事二夫;二是孟生死后,喬女費盡周折,出面去維護孟生的產業;三是撫養孟生的遺孤烏頭。
蒲松齡用疏落的筆致,寫密度極厚實的文字,就寫出喬女識大體,流光溢彩的品性,這就不容易。于此,喬女的容貌也頓然改觀,古拙中自有一段風流蘊藉,似澹而實美。
比如,撫養遺孤一節,寫得功力深厚,頗有章法:
扃其戶,使嫗抱烏頭,從與俱歸,另舍之。凡烏頭日用所需,輒同嫗啟戶出粟,為之營辨;己錙銖無所沾染,抱子食貧,一如曩日。積數年,烏頭漸長,為延師教讀;己子則使學操作。嫗勸使并讀,女曰:“烏頭之費,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財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數年,為烏頭積粟數百石,乃聘于名族,治其第宅,析令歸。
喬女雖然丑拙,但卻顯大氣,她對孟生之愛,不是清淺流利,而是深重壯闊。喬女撫孤育孤,是瑣細的,繁雜的,幾乎沒有多少引人注目的色彩,可是,蒲松齡心明如鏡,偏能從黯淡中洞見光華,從平凡中發現偉大。
喬女的俠烈心事如青天白日,蒲松齡的筆力,于此顯得疾霆嚴霜,有純陽之氣。這樣的奇女子,惹得蒲松齡大發感慨,他先給喬女的賞評是:“知己之感,許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偉如是?”接著,又引出他所鐘情的史書的典故,加以明理——平原君的三千賓客,以德字作骨,以不二字作關鍵。以知己作綱領,存孤侮作眼目。
這種巾幗不讓須眉的賞評,讓人讀了心爽,亦有知己之感。所謂知己之感,常是用來形容男子那種知恩圖報,以身相許的感覺。在司馬遷的筆下,荊軻因有知己之感,而以身相報燕王,是有渾厚、飽滿、蒼涼的味道的。而女子的知己之報,尤其是喬女之報,世間罕見;她與孟生二人,雖無舊日相契之情誼,卻可稱得上是精神上的知己,因而,他們之間的愛情,不會因生死窮達而有所移易。于此而言,喬女的形象頗有意義,她貌雖丑,但是,分量卻很深重。
喬女取意僻靜,因而文風淳實。讀至此處,我緩緩培養起質樸心境。讀書質樸,會讓人有踏實的感覺,這樣才能拿得穩,不急躁。蒲松齡就是把這種質樸的感覺維系到最后,讓我起佩服之心。
究其實,喬女,包含有內美。這內美,細細尋思起來,是有彈性、韌勁的,將表面的一種質向無限處撐開來,是真正值得搜羅庋藏,并各以其次,素標緗帙于幽香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