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六王畢,四海一”,秦王嬴政自封始皇帝開始,到清朝末代皇帝溥儀結束,歷經2200余年,400多人做了皇帝。不過,這400多人雖然都被稱之為皇帝,但個人的素質卻參差不齊,有的治國安邦,有的禍國殃民;有的是中興之主,有的是無道昏君。同樣都是皇帝,為什么差別就這么大呢?
對這個問題,不但我們今天的人感興趣,就是歷代的封建臣子們也在不斷地總結。有人得出結論,說是“教之則堯舜,不教則桀紂”。就是說,教是關鍵,教得好,就會成為堯舜一樣的好皇帝;教得不好,就會成為桀紂一樣的壞皇帝。
“教之則堯舜,不教則桀紂”這句話,我查了一下,有三個出處,其一是明代萬歷時的張居正,其二是清朝康熙時的朱軾,其三是清朝乾隆時的王杰。
張居正是明朝萬歷皇帝的老師,這位老師非同小可,在他的眼里,既然是皇帝,就不是一般的學生,必須嚴加管束。所以,萬歷每有過錯或差池,便嚴加訓斥,有一次竟把小皇帝訓哭。結果讓太后心疼,她對張居正說:“先生,不要逼之太甚,教也是人君,不教也是人君,何必如此較真。”但這位張先生卻毫不讓步,他正色道:“不然!教之則為堯舜,不教則為桀紂。”教育好了就是堯舜一樣的明君,不加嚴教就會成為桀紂那樣的昏君,這怎么會一樣呢?
王杰是乾隆時候太子的老師,他的話比張居正還精彩。一次太子犯錯,王杰便罰太子跪,乾隆皇帝見了趕緊讓太子起來,并對王杰說:“教者天子,不教者亦天子,君君臣臣乎?”太子將來要做皇帝的,你罰他跪,還有沒有君臣之道了?王杰回答說:“教者堯舜,不教者桀紂,為師之道乎?”教就是一個好皇帝,不教就可能是一個壞皇帝,如果放任他,那我的為師之道哪去了?乾隆嘆服,令太子復跪。
朱軾是康熙時候太子的老師,他的故事和前兩位大體相同,恕不贅述。
其實,這幾個故事在歷史上,不一定都真實地發生過,但卻真實地告訴我們,封建臣子們已經認識到了對皇帝或未來皇帝進行教育的重要性。張居正在《請皇太子出閣講學疏》中說過這樣的話:“養之以正,則日就規矩;養之不正,則日就放逸。”他的這句話和“教之則堯舜,不教則桀紂”如出一轍,如果從小就培養出好的道德品質,他就會用堯舜一樣的明君標準來約束自己。否則,如果從小沒有養成一個良好的道德品質,當上皇帝之后,就會對自己放任自流,淫逸放蕩,成為昏君、暴君,甚至亡國之君。
不要小看這句“教之則堯舜,不教則桀紂”的話,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因為過去一直都是皇帝圣明,他們可以提出這樣的理論,那樣的思想,且句句是真理,而需要受教育的都是臣子。君不見,皇帝的正殿一般都有“正大光明”的橫匾掛在那里,金光閃耀。別以為那是皇帝的座右銘,那是掛那兒給臣子看的,是皇帝要臣子們正大光明,而他自己卻一點都不必正大光明。如果臣子們都正大光明起來,不搞陰謀詭計,他皇帝豈不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其實我們中國從堯的時代便開始重視教化的作用了,那位叫皋陶的人,就是負責這項工作的。尤其他還樹立了禹這個典型,讓民則之,以禹為榜樣,如果誰不認真學習,就要對誰進行處罰。漢朝有一個叫陸賈的人說,“堯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紂之民,可比屋而誅者,教化使然也”。意思是堯舜治下的老百姓,個個都是道德模范,而桀紂治下的老百姓,個個都可以成為強盜,其原因就在于教化。
記得過去我們也有一個口號,叫做“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為什么?因為中國歷史上農民起義的故事是經常發生的,所以,需要他們起義的時候起義,不需要他們起義的時候,就必須教育他們不要起義,要老老實實地種地就可以了。這個口號,直到現在還常常有人在文章中提起,甚至有人文章的標題就是《重要的是要教育農民》,只不過這些人出發點很好,意在改變農民貧窮的現狀,教育他們要轉變觀念,掙脫土地的束縛,走上發家致富的道路。不過,隨著形勢的發展,應該受教育的對象有所變化。前些日子,我又讀到一篇文章,標題就是《嚴重的問題是教育干部》。文章說:“理想是精神的支柱,信仰是行為的源頭,當一個領導的這兩樣東西發生危機后,就會步入歧途。所以,嚴重的問題是教育廣大干部,尤其是信仰教育,人生觀、世界觀教育。”
坦率地說,重視對干部的教育,其實也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因為畢竟把教育的對象提高了一個層面,由農民轉向了干部。這對于阻止愈演愈烈的腐敗,無疑是抓住了牛鼻子。不過,這和封建社會如張居正、王杰等人的認識相比,還算不得是進步。因為無論張居正還是王杰,他們既不認為重要的是要教育農民,也不認為重要的是要教育干部,而重要的是要教育皇帝。所以,在他看來,大明王朝要實現中興,社會要實現和諧,人民要實現小康,必須培養出一個好的皇帝來。
于是,張居正傾注一生心血,想打造一個他所理想的皇帝。
小萬歷十歲登基,但是大權始終掌握在張居正的手里。所以,張居正并不急著讓小皇帝馬上去熟悉如何處理政務,而是把教育放在首位。他親自為小萬歷安排日程表,上朝的時間被壓縮到每月僅逢三、六、九那幾天,其他時間都用來讀書學習。張居正認為,要想讓萬歷成為一個好皇帝,就必須讓他懂得,什么才是流芳百世的好皇帝,什么才是遺臭萬年的壞皇帝。他親自編寫了一本啟蒙讀物,叫《帝鑒圖說》,選取上起唐堯,下至宋哲宗這些有史可循的真實故事,計八十一篇,分成上下兩部。上部是《圣哲芳規》,是榜樣,是要學習的,要照著做的。比如有《任賢圖治》、《君臣魚水》、《剪須和藥》、《戒酒防微》、《焚裘示儉》等,無非是任用賢才,勵精圖治,搞好君臣關系,不要過分飲酒放縱,要勤儉,等等,這些都是“善可為德者”;下部是《狂愚覆轍》,分《脯林酒池》、《妲己害政》、《戲舉烽火》、《坑儒焚書》、《縱酒妄殺》、《斂財靡費》等,這些都是“惡可為戒者”,要引以為戒的,不能重蹈覆轍的。可謂用心良苦。
《帝鑒圖說》的確是一本好書,不但是非分明,贊成什么,反對什么,一目了然,而且里面的圖也畫得十分生動。小萬歷十分喜歡,也受益匪淺。所以,這部書也成為萬歷以后,特別是清朝皇太子們的必讀書目。
小萬歷十分聰明,老師每講完一課,他都能把其中蘊涵的道理講清楚。有一次,張居正講到宋仁宗不喜珠粉的故事時,小萬歷說:“賢臣為寶,珠玉何益!”聽了此話的張居正,激動得老淚縱橫,“咱們的皇上這么小,就有如此思想,真是我們大明王朝的福氣啊!”這樣的皇帝,將來肯定會大有作為的。
張居正對萬歷的要求非常嚴格,有一天,天降大雨,萬歷想歇一歇,就不想去上課了。但張居正不同意,他既對小皇帝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又對他進行懇切的勸諫,所以小皇帝不得不又上課去了。
張居正深知一個節儉的皇帝對國家的重要性,有一年快到元宵佳節了,小萬歷想搞一次規模大一點的元宵燈火,熱鬧熱鬧。張居正立刻阻攔道:“我看就免了吧。以后皇上還有許多大事兒要做,哪一件都要花很多錢,天下民力有限,還是節省一點的好。”小皇帝很懂事,馬上贊同,說:“朕極知民窮,按先生的話辦吧。”于是,只在各殿掛上些許燈籠,就算過節了。
張居正深知對一個帝王來說,什么為輕,什么為重。有一天,小萬歷寫了一個條幅贈給張居正,上寫“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個大字。按理說,皇上賜字給臣子,這是件很榮光的事,但張居正站得高,看得遠,雖然自己受到皇帝的信賴應該自豪,但他還是對小皇帝進行了勸諫,他說:“皇上賜給臣的字寫得很好,就是過去那些善于書法的皇帝也比不上。但是,帝王之學,當務其大。你看,那些被稱為英賢之主的,都以其修德行政,治世安民著稱,沒聽說他們有什么技藝之巧。而像梁武帝、陳后主、隋煬帝、宋徽宗這些帝王,雖然能文章,善繪畫,然皆無救于亂亡。由此可見,君德之大,不在技藝之間也。所以皇上還是多多講求治理,留心政務,以古圣帝明主為法。至于書法,不必過于求精,你就是超過了鐘繇、王羲之,對治國又有什么幫助呢?”萬歷十分理解,立即答應道:“先生說的是,朕知道了。”
不光張居正,李太后也重視對小萬歷的教育。萬歷年齡小,有時不免貪玩,每次萬歷偷懶不讀書,太后便命小萬歷跪在地上。上朝的時候,因為要起早,太后怕萬歷起不來,每次都五更時分趕到皇帝宮中,叫他起床,催他上朝。有一次,小萬歷喝多了酒,命內侍唱歌。內侍不會唱,萬歷發怒,說你竟敢抗旨,舉劍便刺。左右急忙勸解,小萬歷想起曹孟德割發代首的故事,便割了內侍的頭發,算是“斬首”了。太后聞知非常生氣,命萬歷跪在地上,狠狠地教訓了一頓。還有一次,萬歷醉酒,將太監馮保的兩名養子打傷,又騎馬直奔馮保的住所,嚇得馮保用巨石撐住大門。太后聞之,氣得要將萬歷的皇帝廢了,改立萬歷的弟弟潞王。小皇帝嚇得跪在地上哭了許久,太后才勉強寬恕,并說:“天下大器是你這樣的人能繼承的嗎?”
在張居正的精心輔導下,萬歷皇帝的學業日有進步。不但對張居正情如父子,而且知道做皇帝必須要勤政,要節儉,要愛民,并立志要做一代明君。他寫了一個條幅,上書“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之法”,掛在文華殿的正中,以鞭策自己。二帝就是唐堯、虞舜;三王就是夏禹、商湯、周文王,這些都是中國古代的圣主明君。小萬歷能以這些人為榜樣,其志可嘉。
看到小萬歷的進步,張居正倍感欣慰,他提筆潑墨,賦詩一首,對自己的學生大加稱贊,其中第一句就是,“沖齡已賦圣人資”,小小的年紀,就已經具備了圣人的資質,天下百姓從此有福了。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篤信“教之則堯舜”的張居正,并沒有真正把萬歷打造成堯舜。只不過,在張居正在世的時候,權力掌握在張居正的手里,又有萬歷母親李太后對張居正的支持,所以小萬歷不得不循規蹈矩。但是,等到張居正一死,小萬歷大權在握,一切都變了樣子,他不但對張居正不念師生之情,還認為張居正“專權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還要對張居正“斷棺戮尸”。只不過念他多年勤懇,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從寬發落。抄了張居正的家,而張居正家里一些來不及逃出的人,被關在府內,有十余口人被活活餓死,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也含恨自縊身亡。
沒有了老師的管教和約束,太后也再沒有能力把他廢掉,萬歷皇帝終于可以為所欲為,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了。你不是要我愛民如子不要與民爭利嗎?我偏偏要無物不稅、無地不稅;你不是要我節儉嗎,我偏要糜費無度,奢侈荒淫。萬歷不但在民間大選嬪妃,還選十名漂亮的太監,穿上女服,侍奉左右,于是有“九嬪十俊”之說;你不是要我勤政嗎?我偏偏朝也不上,政也不聽,看你們可奈我何?
真的沒有誰能把他怎么樣了,看到大明王朝在這樣的皇帝統治下,一步步向沒落走去。
我們還是來看看后人對萬歷的評價吧:
《明史》對萬歷的評價是:“論者謂:明之亡,實亡于神宗。”神宗就是萬歷。清人趙翼也說:“論者謂明之亡,不亡于崇禎而亡于萬歷。”史學家孟森說萬歷:“怠于臨朝,勇于斂財,不郊不廟不朝者三十年,與外廷隔絕。”
甚至連清朝的乾隆皇帝都有些瞧他不起,乾隆在《明長陵神功圣德碑》中寫道:“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志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鉆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復塞,魚爛不可復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懷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
著名歷史學家黃仁宇先生在《萬歷十五年》這本書中說:“1587年,是為萬歷十五年,歲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無事可記,實際上我們的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在這個時候,皇帝的勵精圖治或者晏安耽樂,首輔的獨裁或者調和,高級將領的富于創造或者習于茍安,文官的廉潔奉公或者貪污舞弊,思想家的極端進步或者絕對保守,最后的結果,都是無分善惡,統統不能在事實上取得有意義的發展。因此我們的故事只好在這里作悲劇性的結束。萬歷丁亥年的年鑒,是為歷史上一部失敗的總記錄。”
張居正的悲劇就在于,他不知道教育的作用是極其有限的,而權力的張力卻是無限的,只要你不對權力加以監督,不對權力加以限制,那么掌握權力的人,就會無限制地使用他的權力,無限制地膨脹他的欲望。如果我們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教好一個皇帝,而沒有在制度的設計上下工夫,沒有對皇帝的監督,沒有對權力的限制,就會像小萬歷一樣,沒有掌握權力的時候,他也想做堯舜,但是一旦掌握權力,便野心膨脹,私欲膨脹,就像脫韁的野馬,就像決堤的洪水,就會亂用權力,就會為所欲為,以至成為禍國之君。
看來,教之未必成堯舜,無論“重要的是教育農民”,還是“重要的是要教育干部”,以至“重要的是要教育皇帝”,在歷史上都沒有取得真正的成功。如此說來,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教育的身上,何止是張居正一個人的悲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