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堡相連

通渭是隴中的一個小縣。

數年前，我去蘭州讀大學，大巴車會穿通渭小城而過，然后在縣城的出口處小停一會兒。車一停下，就會有不少兜售茶葉蛋、麻花、礦泉水的農婦蜂擁而至，圍住車窗和車門低聲叫賣。我至今還清晰地記著她們的樣子，頭裹一方深色圍巾，衣著破舊、樸素，一張張布滿皺紋的古銅色的臉上寫滿了生活的辛酸與艱苦。同樣出身寒門的我，深知她們討生活的不易，所以總會想起躬耕土塬的祖母、母親。后來，經過通渭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也就漸漸地忘了這座小縣城，直到賈平凹的一篇《通渭人家》把這座雖然貧瘠卻被國家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書畫藝術之鄉”的小縣城推向前臺時，我才為之投去了一抹欣賞的目光：他們在苦焦的生活里用干凈的筆墨稀釋著內心的悲歡，多么難得。時隔幾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說在通渭縣不足3000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于溝茆山梁的村前屋后星星點點地遍布著1500余座古堡，而它的行政村加起來也不到400，依此計算，一個村子平均下來竟有四座古堡！

我想，這絕非偶然，而是一種底蘊深厚、氣脈錯縱的文化現象。于是，也就有了這次通渭古堡的踏訪之旅。

一

在我接近古堡之前，我先沿著通渭的戰國秦長城跑了一大圈。因為我固執地認為，巍巍長城一定與堡寨有著神秘的聯系。

早就知道，戰國秦長城在甘肅有三處遺址，通渭就是其中之一。通渭段的戰國秦長城修筑于戰國秦昭襄王二十八年至三十五年（前279～前272），以適應當時設置隴西郡以拒胡的軍事需要。長城經毗鄰的隴西縣北由云田鄉馬兒坪進入榜羅鎮四羅坪村后，出寺子鄉張家灣村，越過大營梁進入靜寧田堡鄉蘆家灣村，自西南入，由東北出，沿線依次經過了榜羅、第三鋪、馬營、北城、寺子等鄉鎮。然而，當我真正與這段長百余里的長城默默對視時，出奇不意地發現，它雖沒有寧夏固原和內蒙古的秦長城遺址的雄偉壯觀，但不期而遇的殘存墻體、大小不一的烽燧，仍然能為心靈迎送一份穿越時空的錯落之感。尤其是榜羅鎮瑪龍岔村西北處的烽燧，遠遠望去，下部削山為臺，上為夯筑圓臺，暴露出那種刺眼的紅褐色，如同一輪大秦帝國的落日之色，有著歷史的滄桑之感。而且，我在沿途，聽到了不少至今葆有長城遺風的地名，如長城灣、長城梁、城墻嶺、墩墩梁，這些于歷史的細微處秉承下來的名字，恰恰是長城在通渭烙下的深深印痕。

在馬營，我還見到了一位偎在墻角曬著太陽、抽著水煙的老人。他一看我的模樣，張口就問：“是來看長城的吧？”在他并不遙遠的記憶里，烽燧被挖土墊方，長城被平整為田，“前些年，下地時能撿到破碎的瓦片，那時候，這一帶的長城高壯著呢?！?/p>

我想，出自一位樸素農人之口的“高壯”，一定是雄偉的意思吧。

如果說長城是城的話，無疑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如果說堡也屬于城的話，那它極有可能就是世界上最小的城。或者說，如果說長城是線型防御體系的話，那么，遍布通渭大地的無數堡寨就是一個強大的圍城體系。通渭的古堡，既有秦漢之作，亦有明清以及民國之制，既有官筑城寨，亦有民筑的族堡、家堡；既有規模宏大如10萬平方米者，亦有區區不足百平方米者。就形制而言，雖以長方形、正方形居多，亦有圓形、橢圓形、半圓形、三角形、梯形、多邊形及不規則形；其修筑多在高山懸崖邊，亦常見于平川村落；其筑造之法多為夯筑，亦有隨山之形削土挖掘而成。總之，無論是從數量之多、種類之全，還是從形狀之繁以及筑造方式之多樣，隴中通渭堪稱一座資料齊全、兼具標本意義的古堡博物館。

二

雞川寨，是我古堡之旅的第一站。

也許，因了這里毗鄰我經常下鄉的天水秦安，也因了這里是我的作家朋友丁念保的老家，一踏上雞川鎮的土地，就能感受到一份如同回鄉的親近感。行程中我最敬重的陪同者——同樣生于雞川鎮、畢業于復旦大學文博專業的劉小農——對這座老鎮的講述，讓我不得不對它肅然起敬。他雖不善言辭，我還是從斷斷續續的介紹中知道，雞川鎮歷史上名臣顯宦奇多，因清廉而被譽為“牛青天”的四川按察使牛樹梅最為著名。這一定說明雞川古鎮是一座以教育為先、深深浸潤于中國傳統文化熏陶中的禮儀之鄉。事實上，這里的普通人家，居可陋不求華，食求飽不求精，衣求暖不求麗，但子女不可不學，學不可不精，家家戶戶，崇尚教育。經過雞川中學時，劉小農指著整齊的校舍告訴我，從這所普通學校里走出來的博士有十幾個了，碩士生就更多了。難怪，在不少人家的大門上，我總能看到一幅“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的對聯。

然而，這里最早是一個野雞經常出沒的地方，這從它最初的名字叫青雞川可約略知道。大約到了北宋治平四年（1067），置雞川寨，“屬秦鳳路秦州所轄”——這是《宋史·地理志》里的記載。遠遠望去，西靠高山、南依安逸河的雞川寨，雄偉壯闊。順一極窄極陡的小徑至寨頂，才發現，其形制居然呈不規則的四邊形。南、北辟門，北面甕城略呈圓形，南、北墻各筑馬面有三，西南制高點上有角樓，寨北有一座烽火臺，三道狹長而深的壕溝順山勢而下。

通渭有名的許家堡，也在雞川鎮。

許家堡有舊堡、新堡之分。舊堡為清代筑建，新堡乃民國之制。新、舊兩堡，一河之隔，遙遙相對，如同一對患難不棄的兄弟。舊堡的傳說太多，而且說法不一，不過，我在雞川籍作家爾雅寫過的一篇《許家堡子》里倒是讀到了一段迷離凄美的故事。而當我先后到達這兩座士堡時，才發現堡子已經在時代的變遷中淪為耕地。堡里劃成塊狀的莊稼因持續的干旱長勢不好，洋芋苗都快枯萎而死。我對新堡的堡門發生了極大的興趣。堡門窄小，僅容一人通過，入堡門，有一通道，長三四米，進去之后，就可登高望遠了。

如果說這些古堡已經在歲月之河里只剩下一具空殼，了無生機的話，那么，平襄鎮曹坡村的曹家堡子簡直就是通渭版的“桃花源”。在雞川鎮通往縣城的公路右側，有一條沙石小路，通向名不見經傳的曹家堡子。堡子不大，高高的圍墻完好地保存了下來。如果稍稍粗心，就不會發現堡子里竟然有人家居住——后來我知道，堡子里共居住著七戶人家。隨便走進了一座小院，東南一角的小小花園里，紅色的牡丹開得正艷。見有陌生人進來，女主人急急放下碗筷，要迎我們進屋：“快上炕喝茶吧！”在西北的農村，上炕、煮罐罐茶就是對客人最尊貴的禮遇。不忍心打擾她太多，只是閑聊了幾句，約略知道了這家人的生活：男人外出打工了，女主人帶著兩個可愛的兒子，上學，料理家務，貧窮而又知足地在小小的古堡里生活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這樣的生活，沒有一鍵通天下的互聯網，沒有花里胡哨的時裝，更沒有不著邊際的癡心妄想，有的是只是生活本身波瀾不驚的美。

從雞川鎮到榜羅鎮，從隴陽鄉到隴川鄉，從什川鄉到平襄鎮，我如同一個丟失了靈魂卻又想找回家園的浪子，走進那一座又一座陌生、新鮮、有著瑰麗傳奇故事的古堡，并且用心去感知它們的內心與體溫，然而，古堡不言，如同陷入思考的哲人。

三

我在有著“千堡之鄉”的通渭只行走了短短三天，時間的匆匆注定了我看到的只能是一鱗半爪，對古堡的認知也只能限于走馬觀花，但我還是蠢蠢欲動地想去探究一番它的內在規律。

細究起來，通渭的古堡有村堡、族堡和家堡之分。就其規模而言，村堡較大，族堡次之，家堡最小；就其大致結構來看，皆由墻垣與環壕組成，每堡亦開設一門，多設于南墻或北墻，門洞狹窄，可能是為了突發情況下的堵塞之便；村堡多建于山區或依山而居的村莊，幾乎凡有村莊處就有古堡。族堡和家堡為常住堡，族堡聚族而居，家堡似獨家大院，它們的相似之處是除了高大的堡墻之外，堡內水窖園圃一應俱全，炊煙裊繞，雞犬相聞，牛羊滿圈，儼然一派田園風光。

如果用歷史的線條來梳理通渭堡寨的話，古堡的建筑史可以上溯到秦漢時代——碧玉鄉峽口不遠處的漢城遺址，如同一冊書籍的扉頁，開啟了通渭堡寨的漫漫史冊。而大規模的建造，始于北宋。當時，通渭地處宋、金、西夏諸王朝的邊境地界，戰事頻仍，堡寨之筑實乃自身防御的需求，而筑于北宋治平四年（1067）的雞川寨、神宗熙寧元年（1068）的通渭寨、元祐八年（1093）的華川關，就是這一時期的典范之作。因時間關系，馬營鎮東湫池的華川關我沒能去成，但聽說那是一處三面絕壁、地勢險要的關隘。

通渭寨，這座讓今天的通渭縣都沿用其名的古堡，是通渭古堡里一個無法繞過的關鍵詞。一進入什川鄉八里灣村的古城坪，就能看到依山而筑的通渭寨。此寨呈三角形，南臨古城溝，墻外有馬面角墩，東、西墻辟門，外筑圓形甕城，西北筑有一座烽火臺。據《宋史·地理志》載：“熙寧元年（1068）改擦珠堡為通渭堡”，“熙寧五年（1072），割秦州永寧、通渭等六寨隸軍，崇年五年（1106），通渭縣復為寨，未詳何年以寨為縣。” 這些都是其歷史的側影。其實，通渭的不少堡寨都具備查閱史志不乏其載，訪諸鄉野皆有言傳的特質。

明朝初年，西北地區雖無邊患戰事，但地方匪患時有發生，因此，修寨筑堡是當地官吏保護轄區人民平安的政務之一。據明萬歷年《重修通渭縣志》卷1載：

墩堡恃險修筑，堡類城郭，墩類莊圃。堡以斂藏人畜，墩以傳報烽火匪細故也……萬歷四十四年，知縣劉世綸奉文申議，次第修復。擬五七里為一墩，十里為一鋪，二十里為一堡。墩堡中為一臺，上擬為樓屋，覆以天棚，以民兵分為二班，半于演武場操練，半于各墩堡同保甲鄉民巡守，還操庶幾，有備無患。

可見，這一時期的古堡修筑出現了一次小小的高潮。據史料載，當時的數量達到了49處，到了光緒十九年（1893），通渭的古堡就有95處。這一現象也被明末清初的大學者顧炎武在其地理巨著《天下郡國利病書》中有所論及，足見通渭的古堡規模在當時就已經聞名天下了。其實，這個記載與現存數量相去甚遠，這可能與修志者的統計不全有關，亦有可能只是提供了當時規模較大、影響較深的古堡數字。綿延2000多年、一直持續到1949年才真正停下來的筑堡歷史，讓通渭大地上至今以堡命名的村莊就有70余個，如平襄鎮的宋家堡、雙堡，如隴川鄉的官堡、新堡，再如馬營鎮的堡子灣、西堡，在這些名字的背后，必定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個家族乃至一座座村莊悲歡交織的血淚史。僅從它們虎踞龍盤、巍然山巔的氣象，不難想象到無數先民掄鋤握鎬、揮汗如雨的場景。是的，只有當驕陽曬黑、曬透他們的臉龐，古堡才會拔地而起，他們在流下汗水的同時，這一座座古堡也是智慧與心血的凝結，更是一場愛情與夢想的繼續。

當我與一座座古堡不期而遇時，我總會不斷地問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讓這片土地擁有如此多的古堡呢？

其實，這是一個與歷史、地理息息相關的話題。地處甘肅中部的通渭，東控隴東關中，西通蘭州及河西，屬于要沖地帶。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通渭在歷史上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特別是明清兩代以及民國時期，戰亂頻仍，烽火不斷，在這生死攸關的情況下筑壘自保，于是出現了千堡林立的防御體系。最先出現的是村堡，一旦有警，便以村為陣，據堡自守，待解警之后又各自返村，生活如舊。久而久之，經濟富裕的大戶人家便筑堡自居，融防衛與日常生活于一體，于是，出現了族堡及家堡。

當然，筑堡自衛的方式也是有源淵的。

早在大秦帝國時代，通渭乃秦之邊陲，為了防御西戎、匈奴等少數民族的侵擾，長城是最為有效的軍事防御設施。就從這時開始，通渭在歷史上就一直扮演著一個守邊的角色。后來，宋、西夏、遼、金多國政權并峙，如同當年秦國修筑長城一樣，北宋政府在通渭一帶所采取的最重要的軍事措施之一，就是大規模修筑寨堡。元明清以來，由于兵災匪患的加劇，筑寨修堡已從用于邊塞軍事轉變為地方官府保境安民的施政要務。所以，通渭的堡堡相連，充滿了不得已而為之的悲劇色彩，假若它是一部散落大地的歷史卷冊，那每一顆字都沾染著血腥的記憶，同時也暗含了中國古代筑城理論的點點滴滴。比如說，我所見到的每一座堡寨，無論大小，它深溝高壘的建筑格局一定屬于中國古城研究的范疇。我甚至在想，既然《水滸傳》里我們讀到的祝家莊、李家莊都已經具備了莊園結構及經濟運行的初級形態，那么，通渭古堡的大量存在是否也能夠驗證它們同樣初步具備了一種社會結構形態的文化意義呢？

也許，這只是我的一己之想，最終的結論還是留給知識淵博的史學家。不過，它們在時間長河里大獲全勝是不爭的事實。你看，時間將一代代風云人物化為泥土，而這些用一鍬一锨的泥土構筑而成的古堡，仍然用高高的圍墻、完好如初的堡門，在渭水之畔的藍天白云下，訴說著歷史，訴說著一段段隱匿了故事、隱匿了主人公的漫長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