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鄉,最普遍的農作物,當數苧麻了。村前屋后,田里坡上,到處都是。
苧麻為叢生半灌木,麻徑呈圓柱形,直立,1~2米高。葉互生,卵圓形,正面深綠色,背面有灰白色柔毛。遠遠看去,密密麻麻的苧麻,宛如綠色的海洋。風吹過去,苧麻葉翻過去一片白,再還原成綠色海洋,再翻過去,再復原,這是我眼里最常見到的景致。
村與村之間,因了苧麻的圍繞,顯得神秘又浪漫。等到苧麻收獲后,彼此才真實地袒露在面前,原來近在咫尺,東村的呼兒聲,西村的喚女聲,清晰地傳到耳里,親切又溫暖。
苧麻一年成熟三次,分別在初夏、初秋、冬至時節。每次收獲,要花十天半個月工夫。打苧麻時節,人們早出晚歸,其緊張、辛苦不亞于雙搶。
打苧麻的工序主要有扯麻、浸麻、剝麻、漂洗、績麻、成線的絞團、梳麻、上漿、紡織等12道。村里人只需扯麻、浸麻、剝麻,曬干后賣給商家或廠家,他們再完成余下的工序。
我記得,小時候,天還沒亮,四五點鐘,村頭就響起了陣陣的狗吠聲,那是早起的同鄉,趁著月光或摸黑去苧麻地打麻。他們大都是打苧麻的高手:彎著腰,右手握住一根苧麻,左手相輔,在苧麻的一半高度,折斷,聳開一個口子,右手食指進去,勾住一邊苧麻皮,連同苧麻葉,向身后剝去,只聽“嘩”的一聲,片片苧麻葉飛向空中,再落在土里,苧麻上半身皮已分開成兩片。然后左手握一片,右手勾住另一片,剝離苧麻骨頭和剩下的苧麻葉。這樣,一根接一根,千千萬萬根的苧麻,在不斷的“嘩嘩”聲里變成手里一片片的麻皮,滿三手后,再捆在一起。他們動作嫻熟,左右開弓,像“六一”兒童節時的一個個舞蹈動作。但那舞蹈動作有點夸張,不像我的同鄉,動作優美又逼真。勞動產生美,那時候有最深刻的感受。我的當教師的父親,不但是打麻高手,也是講故事、講笑話的高手,散在幾塊地里的人們,以他為中心,應和著,不斷爆發的笑聲,給勞作的人們增添幾份愉悅。他們身后的苧麻葉和苧麻骨頭隨意排列著,白花花的一片,散發著苧麻的清香。那氣息,親切、溫馨,早已滲入鄉人的血液里。
早餐時間,鄉人把打好的苧麻,一捆捆拖回家,浸在池塘里。飯后,在堂屋里,大樹下,擺好幾張麻凳,兩人一人一頭共用一張麻凳,幾個人站在麻凳旁,開始了一天時間的刮麻工序。他們右手握麻刀,拇指套竹筒,左手捏住一片苧麻皮,麻刀在7寸處,刮去褐色的表皮,集中一起的幾片麻皮,倒過來,一起去掉頭皮。幾張麻凳上,“呱——呱——,切切切”,一種種聲音,先后發出,交織在一起,攙和著大家的談笑聲,成了動聽的交響樂曲。那個時候的鄉村,那個時候的鄉人,打苧麻的日子,是最辛勞的日子,也是最熱鬧的日子,村頭村尾,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刮麻也要講究技巧的,用的陰勁,力度松緊有度。用力過猛,麻纖維粘膠被刮去,刮成了一絲絲,不好看也可惜了。所以有力度的大男人,反不及女人。像我的堂姐,就是刮麻高手,她刮的麻又干凈,肉體又厚實,很起秤。
那時,我的堂伯母,總是采來新鮮的嫩苧麻葉,適量的粳米或糯米,舀入井水,于石臼中搗爛,粘合,形成青翠欲滴的飯團,再捏成小塊,放在蒸籠里蒸熟,做成苧麻糍粑。端來給刮麻的人們,每人嘗幾個,那滋味,又香又甜。
苧麻曬干后,就賣給商家,成了村里主要的經濟來源。我們這些孩子們,也會跟著大人后面,剝下矮小的苧麻,也掛好曬干,換來的錢,大人給我們零用。
20世紀80年代中期,苧麻突然成了搶手貨,價錢一路高漲,一斤苧麻由2元多漲到8元,比肉價還貴。不斷有麻販子到各村轉悠,有人家囤積,也發了財。也有賊,半夜翻入人家二樓偷麻,或鉆入苧麻地里打麻。幾年間,村里人家原來的土磚房,全部換成火磚房甚至三層水泥樓房。
苧麻成了鄉人的大救星,人們寶貝似地呵護它們。年尾,一擔擔的泥土、馬糞挑來,覆蓋麻根,防凍又施肥。年頭,立春不久,就扛上鋤頭散在苧麻土里,松土,鋤草。烈日炎炎的夏季,家家戶戶的勞力,全部出動,挑來水桶,清晨黃昏,從池塘里一擔一擔挑往苧麻地里。池塘與苧麻地的路上,絡繹不絕,水滴濺在路上,立即曬干,留下斑駁的影子,不斷又有新的水滴灑在上面。人們彼此談笑著,挑一天水,就是和老天爺搶錢呢。記得有一年夏季,天干旱,池塘里的水都被挑干了,望著長得不高的苧麻,鄉人心里痛極了。
后來,物價上漲,苧麻價卻越來越跌,8元每斤的苧麻又跌到2元多,這期間,還有人家,存了幾百上千斤的苧麻,期望價錢再次回升,但這個愿望最終一次次破滅了。方便、廉價卻并不環保的各類化纖產品,將培植費用高、不夠高產、沒有多少賺頭的苧麻生產項目廢棄了。漸漸地,苧麻被人們淡忘了。但村前屋后的苧麻,依舊在發芽的季節發芽,在成熟的季節成熟,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年輕一代的人大都出去打工,我的堂姐也早已嫁到外鄉,89歲的堂伯母去年去世了,只有幾戶人家的老人,還在“呱——呱——,切切切”地刮著苧麻,那聲音單調、寂寞,說不出的荒涼,陪著苧麻走過大半輩子的老人,他們已經不在乎苧麻的價錢,他們刮的也不是苧麻了,而是過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