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里有金子(組詩)

劉川，1975年生。祖籍遼寧阜新縣。作品入選《中國新詩年鑒》《70后詩選》《20世紀90年代詩選》《被遺忘的經(jīng)典詩歌》等國內(nèi)外各類選本130余種；曾獲得人民文學獎、徐志摩詩歌獎、中國“天馬”散文詩獎等獎項。出版有詩集《拯救火車》等。曾參加1999年詩刊社青春詩會。

在大會議室里

腦袋們一個一個有秩序有規(guī)矩地擺放

擺放腦袋的法則

從未改變

這些腦袋

必須接受

這樣的擺放

并靜靜地

向外面的人群

釋放力量與磁場

在會議室之外

也形成這樣的形狀

真正令人恐懼的事

太上皇騎在

皇帝脖子上

皇帝騎在

大臣脖子上

大臣騎在

小吏脖子上

小吏騎在

兵勇脖子上

兵勇騎在

百姓脖子上

今天早上

我照了照鏡子

不照則已

一照嚇了一跳

我發(fā)現(xiàn)我脖子短

根本不是板凳的形狀

人和人要分開來放

春節(jié)前夕

商場里面

塞滿了人

一排排貨架

隔開了他們

清明這天

墓地里面

塞滿了人

一排排石碑

隔開了他們

十一這天

廣場之上

塞滿了人

一排排警察

隔開了他們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大街上面

塞滿了人

一件件衣服

隔開了他們

脫掉了衣服

肚皮里面

塞滿了見不得人的東西

一張張肚皮

隔開了他們

磨

人是什么形狀呢

人和人

相互磨擦

相互磨擦

相互磨擦

一天天

一月月

一年年

一輩子又一輩子

最后，人身上的棱角

全沒了

人身上的突出點

全沒了

人身上的特征

全沒了

一個個人

整整齊齊

規(guī)規(guī)矩矩

井然有序

排成了

一列列的墓碑

雪

傳單飛舞

傳單飛舞

傳單飛舞

傳單上寫著：

冬天已經(jīng)來了

春天還會遠嗎

奶奶死在八月十五

奶奶一生凄慘且苦

卻幸運地死在農(nóng)歷八月十五

從此每次吃月餅

都會想起她

從此，每到中秋節(jié)

都想立刻掰開月餅

看看又在里面

睡了一年的奶奶

一支強大的隊伍

其實我最怕的

不是那些火暴脾氣的人

那些愛發(fā)怒的人

而是那些老實人

那些逆來順受的厚道人

他們一輩子沒發(fā)過火

他們一直默默地積攢著

這些怒火

要干什么

畫皮

看見機關收發(fā)室老頭笑

看見政府開電梯的笑

看見副科長家的狗笑

看見副科長笑

看見科長笑

看見副處長笑

看見處長笑

看見副局長司機笑

看見副局長笑

看見局長秘書笑

看見局長笑

看見副市長笑

看見市長笑

看見人大主任笑

看見政協(xié)主席笑

看見各級領導，笑

這個人啊

他回到家里

看見鏡子深處的自己

哈哈大笑

美好的蚊子

小時候，房子小

沒有蚊香，沒有蚊帳

全家人擠在一起

夏夜里一邊集體拍打蚊子

一邊罵：這些挨千刀的！

而今，有了蚊香片、電蚊香

驅(qū)蚊劑、滅蚊紙、消蚊花露水

高檔紗窗和蚊帳

我一個人住在空闊的大房子里

偶爾開窗戶被小蟲子叮一下

都會幸福半天

因為又可以想起小時候

全家人

擠在一起的身子和四肢

市場調(diào)查員日記

醫(yī)院里

一個腎27萬

一葉肝臟15萬

兩只角膜1.6萬

一顆心臟15萬

一枚睪丸，1萬以上

但這個農(nóng)民工

被寶馬軋傷又倒回來3次

徹底碾死

只賠償了8萬

農(nóng)民工的問題我不管

作為物價調(diào)查員，我只想知道

為什么上述那么多昂貴稀缺的器官

放一起賣

價就那么低呢

候診大廳一瞥

黑壓壓一大片

全是病人

帶著病菌

帶著病灶

帶著病態(tài)

帶著病痛

帶著病話

帶著病苦

帶著病疽

帶著病根

帶著治病的錢

他們來這里

想重新用錢

把病賣掉

正如當初他們

賣掉健康換來這些錢

一條條大街

早晨，大街像一支粗大的

針管子

把猛藥般的人流

注射給一座座辦公樓、寫字間、工廠

晚上，大街又像早晨用過的

那支大號針管子

也不消消毒

就又扎進辦公樓、寫字間、工廠

把人流一波一波

給抽出來

注射給酒店、夜總會、娛樂城

和邊遠郊區(qū)的居民樓

沙子里有金子

人世上滿是亂糟糟的人

就如一盤散沙

但我深愛著這個烏煙瘴氣的人世

因為這么多人里面

有我爸、有我媽

社會

社會是由人

組成的

天天晚上一個一個地

把人拆卸下來

社會也就散了

第二天早晨，再一個一個

把人安上去

就又成社會了

我猜測

有一些人老了，不是自己老的

而是反反復復

拆裝、磨損造成的

火車站

這里上去一撥人

下來一撥人

一撥又一撥人上去

一撥又一撥人下來

沒完沒了

我想起小學時自己沒答對的

一個水池同時

開入水管和排水管的

那道數(shù)學題

一撥撥人來來去去的火車站啊

就像那個大水池

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

輕松地解答那個問題了

不過困惑我的是另一個問題

這些水是從哪里來的

又要排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