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患了子宮瘤,要住院做手術。她對丈夫說,飯可以叫女兒回來做給你吃,順便到醫院里給她送來,女兒也忙,要上班,剛剛分配到新單位,不能請假。女婿開夜班車,還有公婆也要照顧,所以她最不放心的是乖乖和銀蒼。
銀蒼用枯瘦的大手掌,把胸口拍得紫心洋芋一樣,你就放心治療吧,你治好身體就是對我最大的支持,也以后為我更好地服務,來日方長,我就不到醫院來看你了,嘿嘿!
誰要你來,你管好自己,酒少喝點,妻子知道,后面一句等于白說。酒他是不能不喝的。
上午,妻子被女兒、女婿送進了醫院。平時不到午間新聞播報,他不會起床,今天十一點就起床了,他把妻子做好的飯菜扒了碗,抿了幾口酒,夾了幾片肉,喂乖乖,把它抱在懷里,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乖乖你媽不領你了,今后就爺兒倆過日子了,你,乖……
乖乖是條金黃夾白色的北京犬,很懂事的,汪汪兩聲,蜷縮在他的旁邊。
屏幕上,奧巴馬正振振有詞地在演講什么。他靈機一動,趁現在清醒,給熊滿夷發條信息,熊爺很有錢,在離城十公里的羅盤村買了塊地,蓋了一大幢房子,是他的酒友和牌友。奧巴馬說:“中國羅盤村有個姓熊的老漢比我還黑,我準備把諾貝爾和平獎讓他,哈哈。”信息發得很慢,是一個字一個字拼出來的,寫完,他又看了一遍,很得意,似乎看到熊滿夷黑不溜秋的樣子,臉色或發紅,或發青,真是臉紅筋脹。“發送成功”字樣出來時,他馬上關機了。反正今天余阿志到麗江去了,他三人斗地主也斗不起來。
今天起得太早,他有點迷迷糊糊的,想再睡,反正在自家的沙發上,沒事,再補一下睡眠,于是他扶著茶幾,站起找遙控器,繞了一圈沒找到。“汪汪”, 乖乖叫了兩聲,他回頭,遙控器在沙發上,他原來的屁股下。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慢慢坐回沙發上,瞇起眼,把電視按熄了。
電視一關,他的眼睛反而睜開了,越來越清醒。
真不應該告訴余阿志和熊滿夷老婆住院的事,不然現在他三人已經在余阿志的洋房里斗地主了。每天午飯后余阿志瞇了下眼睛,1點半準時順著河畔開車,到銀蒼家門口,銀蒼把襯衣扎在腰桿上,一聳肩,西裝披上,站在小區家門口,“嘀”一聲,車輪剛剎住,銀蒼就鉆進余阿志的奧迪車中:“給阿夷打電話,兩點準時到我家。”“孫子送了嗎?阿夷,我已在車上了,兩點阿志家見,換點碎銀子,買副撲克。”手機放下,他對著余阿志的后腦說:“領導,阿夷已在路上。”
車接車送,別墅里斗斗地主,吹點散牛,誰贏了錢就到對面館子請客,一瓶白干他與熊滿夷平分,酒話無邊,到了八點準時散伙,余阿志又親自把他送到家門口,簡直賽過活神仙。“汪汪” ,乖乖突然豎直耳朵,跳到他的膝上,他也聽到單元樓梯的響聲,鋼窗門“梆梆”兩聲,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摸著扶手把門一開,見熊滿夷提著一箱牛奶,余阿志跟在后面。他大喜過望,想曹操曹操到。你媳婦住院我們來看看,又不能跑到婦產科,你又關機,問了你女兒,才知道你在家里。喏,阿志的麗江之行也改期了,還是要關心關心你這個老同學嘛。
想煞我也!他遞煙,端茶,拿出一副舊撲克,放在餐桌上斗地主。
三人非常熟練地一坐三方。熊滿夷洗牌發牌,第一把地主就發給了銀蒼。他有大飛機、兩個2,一把牌54張6個主,銀蒼發了3個主,理所當然就當地主。
我當地主?他最不想當地主,但是又不得不當地主。
現狀是,三個人里面他最窮,很真實地靠老年卡過日子。
熊滿夷喜歡和他玩是因為他“湊趣”。
余阿志喜歡和他玩是因為他“仗義”。
一次,他們片區召開知青會,銀蒼到另一個村約了余阿志前往。麥香柳綠的季節,他倆在田埂上,很有點像姚明和阿爾斯通。但在那腸子生銹的歲月,面黃肌瘦肯定不如現今這二位球星,他們是上氣不接下氣,跌跌絆絆在田埂泥巴路上。小個子余阿志不時被吹倒。銀蒼對余阿志說,熊滿夷已在會場等他們。但到開會的大天井里,卻沒見熊滿夷,隊長已開始講話。不知什么時候,熊滿夷黑不溜秋貓腰到銀蒼旁,拉了下他的衣角,示意叫他跟他走。來到大隊食堂,他抬眼讓他看墻抬梁的房子里,高高懸掛著一塊臘肉。宛若哥侖布發現新大陸。你老兄真有眼水,怪不得會場里沒見你,摘下來嘛,我夠不了。熊一邊答一邊蹲下身子,叫他踩上來,說你手長,快摘下來。銀蒼像鷹一樣,身子骨非常輕,踩在熊的肩頭,你想獨吞不了啦,輕舒猿臂把臘肉摘下,夾在腋窩……剛好已經下會,銀蒼說,你去叫余阿志,我先回住處,燒火煮肉。
他們準備美美地吃一頓。關好門,靜聽土鍋音樂。也許是銀蒼插隊的地方在路邊,是下會知青必經之路,也許是裊裊肉香被他們嗅到,咚,一聲敲門,進來一個知青,一會又咚一聲,魚貫而進了十多位同學。每咚一聲,銀蒼往鍋加一勺水,一次加了十多瓢水。其實,那塊肉也僅二兩左右,皮子的確很長,估計是食堂的師傅用來磨刀的,或者下什么動物用,湯多鴨少,煮了半天,肉皮全無,一大鍋翻滾湯面漂起點點油星,但十多位知青喝得滿頭大汗,至今記憶猶新,都說那是一頓“饑餓最好吃”的晚餐。
當然,那天下午在銀蒼自制的麻將桌上,銀蒼也和亂了一宿。錢沒有,輸贏紙煙,那筒、索、萬、東南西北中發他滾瓜爛熟,好像他手掌上有只眼睛。一圈以后,任何人摸的牌,他都一清二楚,每一圈牌他能倒背如流,同學們車輪戰法,都不是他的對手,不多一會他把知青們的紙煙全部贏光,在他那方,紙煙像林場的圓木堆得像山一樣。還是余阿志有心計,他到附近衛生所赤腳醫生那里搞了一瓶酒精,以一比十的比例,兌了點白酒,熊滿夷又到田里偷了幾個洋芋,燒了,和銀蒼下酒,幾杯酒下肚,同學紛紛上陣,下半夜趁他“二麻二麻”時才把那堆“圓木”搬回幾根……
銀蒼僅讀了八個月的初中,時逢“文革”和上山下鄉,他也插隊到初三的熊滿夷和已讀完高中的余阿志分在一個片區的知青點。他一輩子離不開“酒”和“牌”,他的聰穎和智慧,全用在“玩”上。由于他反應敏捷,手腳麻利,生性開朗,他們在打發那段貧瘠而無望的歲月中添趣不少。
回城后,他分配到一個大型廠礦,熊滿夷到食品公司,余阿志復習再考,又上了本科大學。開始,熊滿夷還用手中的屠刀,不時割上一斤兩斤豬肉或下水,像“縣委書記”慰問二位患難之交一樣,滋潤滋潤,但隨著歲月的推移,各人成家、結婚,也少了來往。改革開放逐步深入,過去的困難已不是問題,而今的問題又成一種新的窘境,銀蒼單位潦倒,熊滿夷的食品公司也不景氣,好在阿夷承包了飼養場,賺了點,精心供養兒子,只有余阿志寒窗后修成正果,躋身政府部門,科員、科長、處長、院長,乃至局長。
那天,河畔寒風凜洌,銀蒼夾著象棋,到處長辦公室,欲用“玩”以制勝處長,討點“軟工分”,見處長辦公室上有呈余阿志局長的報告,他指指這個名字,“余局長,我認識。”“吹牛”,處長不屑一顧。“申請什么?”“建工地、選址、要材料,余局長權力大,非他莫屬。”處長漫不經心地說。“我可以辦”,銀蒼大大咧咧說。處長半信半疑,叫出納來,拿幾條紅塔山、一瓶茅臺酒,準備給銀蒼備車,讓他送禮。免了,電話拿來,你撥,我來講。電話通了以后,只見銀蒼臉上堆滿千張肉,大口馬牙說,你老兄當了局長也不匯報一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放下話筒,他對處長說,報告遞去了,最遲明天可以批得下。煙酒歸我了。果然,第二天報告就批下來了,他們單位的問題輕松解決。處長感到銀蒼是個人物,發給他一頂“帽子”,一個項目的負責人,銀蒼的小日子也漸有春色。
城市越大,人情越薄,二三十年的城市生活,他三人也就寥寥可數來往過這三五次吧。又聚攏一塊,也是最近年把的事。余阿志退了,有了洋房小車,熊滿夷的兒子很成器,也開了大公司,也是有洋房車子的,二人想斗地主,打發時光,不約而同想起了銀蒼。
現在的銀蒼和過去的銀蒼恍若二人,自敘述完前段到現在,十來分鐘,他的那把牌還沒撲下去。
“出牌!出牌!”熊滿夷催道。
“你把手機開了,老婆住院,擔心來電。”余阿志提醒。
銀蒼比實際年齡顯得蒼老,十個枯瘦的指頭,把牌理了又理,終于出下了一張3點,熊滿夷出了張4,余阿志出了張A,銀蒼不得不用2壓上去了,熊過,余又用了張K。銀蒼又用2點,熊把小飛壓上,銀蒼又不得不用大飛。看看手里的牌,還有16張,單牌太多了,僅有一對5點和一對老K,無奈先發那對小5點,熊用7點對壓上。余過,銀蒼K對上,熊又出了一對A,過,銀蒼也不得不“過”一聲后,熊發對子,余接上,二人連續發對,銀蒼干瞪眼,小對子趕街一樣,在桌上丟了一片,最后熊和余每人捏著幾張牌,一人手里都有一個炸彈,望著銀蒼手里的牌笑。銀蒼上手后,抖手抖腳放下一張單牌,牌未穩,熊的炸彈炸了下去,余阿志不甘落后,又放了個炸彈!接著哈哈大笑,有錢難買老來笑,他們的眼淚都笑出來,銀蒼對熊滿夷說:“怪不得你那個大別墅不住,要來陋室娛樂,你媳婦說,房子大,打整衛生不說,這里不響那里響,一個人時空落落的,嚇得半死。那次,你喝醉了,是余領導開車送你,我坐后排,醉眼矇眬,車子在月光下左繞右彎,看著你們那一幢幢富人區的青磚白墻,我感到有點像公墓,現在的公墓,可安靜了,早死三年何愁睡……”
“自我批評得好,你天天睡懶覺,白活!”余阿志打斷他的話,慢吞吞地說。
“我才盼星星盼月亮一樣,靜等二位大軍來解放我嘛”銀蒼嘴巴硬如鴨子嘴。
“又你是地主了”。熊發完牌,對他說,“快表態。”
約五分鐘他理完牌,17張中有一個大飛機,1個2點,他說“過”。
熊也說過。
“過”余阿志最后一家說,“比主”。
結果還是銀蒼比輸了。這時,他手機響起,他一按,對方講普通話。只聽他說好,好,好!站起,走到墻邊看掛歷上一串粗筆寫的阿拉伯數字,給對方報上,是,是,長城卡,開戶行是中國銀行。放下手機,他欣喜若狂,對熊和余說,怪不得今天我要當地主,我在古城的房子賣了,四十萬,那個貴州人很爽快,已給我女兒卡上打來三十五萬。
他拿出一張百元大鈔,丟在桌上,我連輸兩把,付錢。三把過后再付,余說。不用,不用。邊摸第三把牌他邊說,其實我買給母親房子時,那房子也不過三萬來塊,那時我有錢也是靠了余局長,就因為他吭了一聲,大筆一揮把我們二處的報告批下來,處長對我另眼相看,搞了給我一個工地基建項目,賺了三五萬,那時的萬元戶好生了得喲!他用鼻音把“得”字拖得很長,余阿志聽著癢癢的,狗吃青草裝洋(羊),故作姿態,很是得意,一本正經地說,其實幫朋友這樣的事我做得太多了,我也記不清了。那房子也完成了歷史任務了,你媽老有所居,安祥去世,也幫你盡孝了。
銀蒼已把底下的三張牌摸完,說今天我就當地主,包打。
沒打了幾把,他女兒開門,見三劍客斗地主,很高興:“阿叔,多謝阿叔來陪我爹爹。”
她扎上圍腰進灶臺時,銀蒼對她說,房子賣了,四十萬,給她三十萬,十萬兩老口平分。女兒喜出望外,提了籃子,出去買菜。不一會兒她回來了,灶臺那邊一陣叮鐺地響,菜就上了滿滿的一桌。“阿叔,阿叔坐下請。”酒倒二杯時,熊問,怎么沒有煎牛腸子?他女兒說,啊,忘了!熊夾起一粒煎花生說,牛腸子是你爹的最愛,要整點呢!銀蒼說,今天就算了,將就將就……女兒提起飯盒,說,那我去醫院送飯了,我要把好消息告訴阿媽。
恭喜!恭喜!熊余同時舉杯。
銀蒼抱半拳手,同喜!同喜!
風卷殘云,晚八時,熊余二人告辭。
銀蒼余興未減,對乖乖說,你家請,乖乖搖搖尾巴,嘴不動,哦,今天沒有牛腸子,改天、改天,走,出去遛遛,順便買張晚報,他用繩子套住乖乖,捏著繩子一頭,乖乖把他領到了街上。他想先去買張晚報,晚報在這個城市其實是早報,因為電子郵件印刷,從省城早早發出。現在銀蒼太陽落山了才去買,路上有人問他,飯吃了嗎?他不回答說“遛狗”。而說去買晚報,那人說現在可能沒有晚報了。
一般人“遛狗”是狗在后面跟著,銀蒼牽著狗,狗在前面,他跟著狗,怪不得他老婆不放心他,意思是叫狗牽他,領他。這只狗也乖巧,不一會就把銀蒼領到了報刊亭。
“今天的晚報有嗎?”
“還剩一份。”一個外省婆娘答。
“我要今天的”,銀蒼想起,路上遇到熟人說的話,特別強調了一下。
“就是今天的,不信你自己看。”外省人有點不耐煩。
“我看不清才問你。”
“我早就跟你說了,只有一份,是你不相信。”
“我耳朵聾”,他忿忿地給了她一元錢,“五角不要了,過兩天我叫城管來把你的亭子拆了,這些外省人”。他的酒貫穿的那根“筋”告訴他自己的女婿認識城管的人,喃喃自語。
這時,乖乖可能知道他酒“勁”發作了,把他往回家的路上拉,“汪汪”兩聲。
它朝一雙高跟鞋奔過去,高根鞋叮叮作響,乖乖也一舔一舔地朝她跟,乖乖!乖乖!銀蒼有點拉不住了,那女人朝銀蒼一笑,似乎在問,喊我?
銀蒼正低著頭,想可能她的后跟上沾了點煎牛腸子,因為每天他都要喂小狗牛腸子。抬頭,看見年輕小姐正望著他笑,他連連說,對不起,我領不來狗。女人說,“大哥,是啊,你把狗牽回家去,我在這里等你,開個張吧!”
“什么大哥,我可以做你阿叔!”醉眼恍惚,他感到颯颯的冷風中,那個女子很瘦,比他還瘦,看樣子僅有十五六歲。他從后屁股包里摸出一張紅票子,“我不興搞那種事,這個給你,拿去花。”
“多謝阿叔!”姑娘接錢的動作很快,像個老練的賣“貨”女人,一扭身走了。
“汪汪!汪汪!”乖乖還要追上前。
銀蒼的手有點拉不住繩子了。“回來,回來!”他嘶啞的聲音,在風中顫抖和彌漫著酒味。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