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運才:堅守生命的最后一道火光

　　“我被抬上爐板，緩緩滑入爐腔，爐門慢慢關(guān)閉。‘轟’地一聲，一團大火將我吞滅。”
　　謝運才常常夢見自己被火化。
　　“人，不論從哪里邁出人生腳步，這里都是他的歸宿；不論他身份多貴多賤，都將經(jīng)過這里抵達另一個世界，我也一樣。”老謝說。
　　作為一名火化工，老謝守在火化爐前，送走了數(shù)萬個走完人生旅途的人。
　　在涅 別人的過程中，他也涅 了自己。
　　入“甕”
　　１９８０年１１月，謝運才生命的河流突然拐彎。
　　“有愿去殯儀館的嗎？”重慶市殯儀館下鄉(xiāng)招工。
　　一大片人，沒一個吭聲。
　　“我愿意。”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你愿意呀？”招工的人問。
　　“這是鐵飯碗。”謝運才坦率得讓人驚訝。
　　１９５６年，謝運才出生時，家里已有了一個哥一個姐，隨后又添了兩個弟弟。一家七口，全靠父親一根扁擔(dān)糊口。
　　“父親天天挑煤賣，太陽沒上坡，就出門了；回到家時，月亮已上坡。”謝運才說。
　　所以，謝運才從小就渴望有份穩(wěn)定職業(yè)，“不用像父親那樣趕太陽追月亮”。
　　１９８０年，謝運才終于如愿以償。
　　來到殯儀館，謝運才做起了接運工——裝殮、抬運遺體。
　　“小謝，活路來了。”館里通知。
　　“啥子事？”
　　“到牛角沱江邊接運遺體。”
　　深夜，江岸黑燈瞎火，蟲聲四起。
　　一具浮尸躺在電筒光下：白糝糝的皮膚已多處剝落，一團團蛆從腐肉中不斷冒出來。
　　“去抬腿。”同事說。
　　“好。”咬著牙，謝運才發(fā)出的聲音還是顫抖的。
　　剛碰到腿，他雙手觸電般反彈回來，身子像中風(fēng)般顫抖起來。
　　“恐懼，舌苔都是苦的。”謝運才說。
　　遇上事故性遺體，更是恐怖。
　　剛?cè)ゲ痪茫x運才就遇到了車禍遺體，腦殼碎了，“我將他臉上的皮一點一點拉開，再將血肉里的石子一顆一顆清理出來”。
　　大冬天，謝運才內(nèi)衣盡濕。
　　除了恐懼，還會出現(xiàn)生理不適。
　　抬完浮尸第二天，回家吃午飯。“一夾豆腐，白花花的遺體就浮上腦海。”謝運才干嘔起來。
　　最麻煩的是尸臭味，“洗了２０遍，還是洗不掉”。
　　日子一久，接觸多了，各種不適就消失了。
　　“所以，什么都敵不過時間。”老謝淡淡說。
　　掙扎
　　１９８４年，謝運才被調(diào)到火化車間，做起了火化工。
　　“這是殯葬行業(yè)技術(shù)含量最高的工種。”領(lǐng)導(dǎo)說。
　　“哦。”謝運才淡淡應(yīng)答，臉上毫無喜色。
　　雖日益適應(yīng)這份工作，但謝運才心里卻越來越堵：“別人看我那種眼神，就像看一個怪物。”
　　一次朋友聚會，謝運才興高采烈去了，結(jié)果沒一個人愿坐在他身邊，“那頓飯吃得我這個難受啊！”
　　有一個親戚生了寶寶，謝運才去送紅包：“我也是做父親的，看到寶寶就想抱一抱。”
　　可親戚一白眼：“你就別抱了。”
　　幾次碰壁后，謝運才再也不敢出席宴會。
　　整個采訪，謝運才一點笑容也沒有。
　　“別的行業(yè)提倡微笑服務(wù)，但我們這行必須嚴肅。”謝運才說，“我原來非常愛笑，但這里不準(zhǔn)笑，久而久之，就不會笑了。”
　　服務(wù)守則，列出了３０句禁用語，如“你好”、“再見”等。“‘再見’，你說誰還想再來這里！”謝運才說。
　　“雖然招人厭，可你們工資高啊。”有人說。
　　“高？我現(xiàn)在才３０００多塊。”老謝說。
　　老謝很慶幸一件事：“到殯儀館之前，就結(jié)了婚。”
　　火化工找對象太難了。一見面，一聽是燒死人的，對方扭頭就跑。
　　“工資不高，禁忌多多，遭人白眼。”很多火化工都選擇了離開。
　　謝運才也經(jīng)常唉聲嘆氣，覺得這份工作沒有意義。
　　“連一點笑聲都沒有，你覺得有意思嗎？”他說。
　　覺醒
　　半夜，整條街沸騰起來。
　　“啥子事？”父親問鄰居。
　　“有人要生了，難產(chǎn)。”鄰居說。
　　父親跑過去，遠遠就聽見痛苦的呻吟聲。
　　“啷個辦？”那屋里的男人急得直搓手。
　　“我兒子李強是學(xué)接生的，介意不？”父親說。
　　“都什么時候了……”那男人說。
　　父親一溜煙似地跑回家。
　　“腳先出來，胎兒移位了。”那男人快哭了。
　　好在這時，李強趕到。
　　“放松！用力！再用力！”
　　“哇——”一聲啼哭劃破靜夜。
　　１９８６年，在殯儀館，謝運才遇到了李強——李強講起第一次接生的故事。
　　“還沒說‘對不起’，父親就走了。”
　　“對不起？”
　　“當(dāng)初，父親讓我學(xué)接生，我不干，被罵慘了，被迫才學(xué)了這個。我覺得這個職業(yè)很丟臉，所以一直對他不滿。”李強說。
　　“我的職業(yè)比你還丟臉。”謝運才講述起來。
　　“跟你不一樣，接生第一個胎兒后，我的丟臉感就消失了。”李強說。
　　“為什么？”
　　“新生命的來臨，讓我好有成就感，對父親的不滿也變成了感激。”
　　“哎！我們的職業(yè)畢竟不同。”
　　“其實也一樣。每個生命都有盡頭，我是陪伴生命開始的人，你是陪伴生命結(jié)束的人。我們所做的，都是對生命的敬重。工作雖然平凡，但都不可或缺。”
　　聽著這話，謝運才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扯了一下。
　　“我是火化工。”此后，誰問職業(yè)，老謝就自信地回答。
　　“讓每個生命都有尊嚴地謝幕。”他找到了工作的意義，再無畏懼。
　　投入
　　“誰去？”領(lǐng)導(dǎo)說。
　　煙道堵了，不疏通，就會影響火化質(zhì)量。
　　領(lǐng)導(dǎo)的目光掃過來，一群人低下了頭。
　　“我去。”謝運才站出來。
　　一低頭，他爬進了火化爐煙道。
　　道壁油跡流淌，惡臭嗆鼻，“更難受的是，捅掃時，煙灰劈頭蓋臉落下，讓人睜不開眼、喘不過氣”。
　　爬出來時，他全身漆黑如墨，唯喘息間，方見一點白色——牙齒。
　　妻子送飯到車間，瞧見這一幕，眼淚撲簌簌滑落。
　　“洗個澡，就還你一個白白凈凈的老公！”謝運才擠眉說。
　　妻子“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以后，每周捅掃煙道，就成了老謝的家常菜。
　　“煙塵和高溫，很快就褪盡了汗毛。”老謝說。
　　他雙臂光禿禿，如枯樹。
　　找到工作的意義后，謝運才就這樣全身心投了進去。
　　館里買了新型火化設(shè)備，為掌握維修技術(shù)，他埋頭鉆研起來。
　　一天，正是火化繁忙時，一臺火爐突發(fā)故障。同事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謝運才一頭鉆了進去，半小時后，故障排除。
　　埋頭鉆研，謝運才就成了檢修能手。云貴川等地的殯儀館，競相邀他去傳經(jīng)。
　　２００９年起，謝運才相繼被評為重慶市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重慶市第四屆勞動模范，被民政部授予“孺子牛獎”。
　　“你成功的秘訣是什么？”有人問。
　　“專注。”老謝答。
　　“能說清楚點嗎？”
　　“專心做一件事，勝過馬馬虎虎做一堆事。無論什么職業(yè)，只要你專注，像一把刀直扎下去，都能挖到水。”
　　是的，人生敗局往往就在復(fù)雜之中。
　　“凡事成于一，而敗于二三。”老謝說。
　　徹悟
　　“拜托了！”
　　１９８９年的一天深夜，一對夫婦將父親遺體送到殯儀館。
　　夫妻倆在四川省資中市上班，單位有事，急需返回，所以請求火化。
　　“一點小意思。”一沓鈔票塞過來。
　　“我不能要。”謝運才推回來。
　　“你一定得收下。”
　　“沒什么，份內(nèi)事。”
　　“咚！”夫婦倆跪下了。
　　謝運才只好收下。火化完畢，他跑到辦公室：“把這錢算在人家火化費里。”
　　喪屬送禮時常發(fā)生，老謝皆一一推掉。
　　“傻。”有人說。
　　“如果你見過這么多亡者，也會懂得——不能對錢、名、權(quán)上心。再有名的人，到這里也只是個人名；再有錢的人，也是光著身子而去；再有權(quán)的人，一生買的最后一樣?xùn)|西，也是他人決定的。”老謝說。
　　活得越簡單，才會越幸福——這是他的哲學(xué)。
　　“年輕時，什么都去爭，等到臨死時才發(fā)現(xiàn)，多貴的東西都趕不上人貴。”老謝說。
　　有意無意間，老謝常開導(dǎo)別人：“如果人真有靈魂，不是死了才設(shè)靈堂，人活著時才是一座靈堂。否則，他會想‘我活著時你干嘛去了’。”
　　２０１２年６月２日，老謝早早起了床。點燃火，熬上粥，洗漱去了。
　　妻子起床時，粥已熬好。
　　吃完飯，老謝柔聲對妻子說：“我上班去了。”
　　他年輕時，沒這種習(xí)慣，“見過太多亡者，便懂得了理解和珍惜身邊活著的人”。
　　老謝常做另一個夢：一個清涼的夜晚，自己大哭著從母親肚里墜地。
　　想起這夢，他就為生命感動。
　　“爸，你眼睛怎么紅了？”兒子問。
　　“唔，沒什么。”
　　“那為什么紅了？”
　　“因為覺得幸福，陽光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