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忽的記憶

　　清明剛過去一個多星期，春暖花開，不失為上墳的好機會，趁在昆明停留兩天的機會，決定去看看兄嫂們的墳?zāi)埂?br/>　　在西郊筇竹寺附近的一處公墓里，有大哥大嫂二哥二嫂的墳地，他們是2004年遷移到此的。離今已有五個年頭，該去看看了。
　　他們之中二哥值得說說。他是我胞兄，對我特別關(guān)心。上中學時，我逢寒暑假都住在他家里。最初是蓮花池，后來是如安街(他岳父祿國藩將軍的產(chǎn)業(yè))。他于1935年自云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yè)后，除短期到山東青島培訓外，都在云南工作，曾任過賓祥水利工程處副處長，昆明松花壩水庫工程處處長以及云南建設(shè)廳水利局副局長、技術(shù)室總工程師和水利局局長等職務(wù)。解放后人民政府讓他繼續(xù)擔任水利局長，并被評為二級工程師(副高)。他對我要求很嚴，曾因為我學習不好，他氣得摔了一個玻璃杯子，把手指割破了，血流滿地。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問我：“你將來想干什么?”我答曰：“文學家。”他聽了說：“當一個窮愁潦倒的文人有什么意思?要學文也可以，就學法律吧，任何社會都需要法律的!”于公于私我都應(yīng)該尊重他的意見。后來我報考了云南大學法律系。考上后，他很高興，叫我一起看登有錄取名單的報紙，并獎給我一支美制派克鋼筆，這支筆我用了很多年，后來壞了。雖壞了，但我保留至今。高中時，我轉(zhuǎn)學天祥中學。它是名校一日學運帶頭，二日教學質(zhì)量高。每星期都要考試一次，故而教員報酬高，學費也就高。有幾次通知來了，二哥一時拿不出這么多學費，便去勸業(yè)銀行城中辦事處經(jīng)理張以安(他的好朋友)那里去借，用我二嫂結(jié)婚時的首飾去作抵押。是我親自去辦的，至今仍記得張以安和他小伙計打招呼時的表情。有一年，我輾轉(zhuǎn)讀到時任云南省建設(shè)廳長隴體要(當時省一級班子只有民、財、建、教四廳長加省主席、秘書長再加兩三個委員組成)的題為：《回滇主政十一年瑣記》談到他在云南時有兩個最得意的部下，一個是公路局長，一個便是我二哥，他的評語是“×××局長(指水利局)人選更理想，廉潔、能干、好學是他的特點。”大體如此。我1944年春節(jié)從昭通到昆明，利用春節(jié)假期，二哥拉起我走東家、串西家，凈是老家在昆明的同鄉(xiāng)或至親。他的岳父我是第一次見到，也是第一次在他家喝了咖啡。以后便是送電影票。我第一次在華山西路口吃到“小鍋米線”，跑堂的是個青年，他將毛巾搭在肩上，用唱戲的方式向灶上傳遞信息：“米線、米線兩碗啰，餌塊一碗吃鹵啰!”他拉長嗓子唱得挺有味道，我當時想，可能昆明(實為玉溪)出了一個大音樂家聶耳，所以唱歌的空氣特濃吧?我們還去拜訪過堂兄龍沛林，他是五十八軍的團長，出省抗日后，他們的軍長、副軍長便向桂系靠攏，因而受到排斥回滇。暫時安排在軍需局作副局長。當時他家住“海源寺”，在大西門附近有一個去西郊一帶的馬車站，因為是去幾個地方，馬車夫也拉長嗓子在喊：“海源寺……黃土坡……高橋……。”活像唱歌，但不如小鍋米線店那位青年音樂感強烈。可惜龍沛林不在家，他的夫人隴體鳳給了我們熱情的接待。隴體鳳是隴體要的親堂妹，很會打扮。吃中飯時，我才發(fā)現(xiàn)堂屋中按照彝族規(guī)矩地上鋪了松針。當時的“海源寺”是半農(nóng)村半別墅，但基本是農(nóng)村。據(jù)說龍云當時在此也有一座別墅，我沒見過，連“海源寺”也沒見過，當天吃過晚飯便回城了。因為二哥的岳父前一天送來幾張“大光明”的電影包廂票，等著去看電影。
　　上墳的事，完全由侄子繼錄父子包辦，無非是鮮花一束而已。到墳地也由他們二人陪伴，我們是說好了到小西門匯合的，可惜他兒媳出差了，否則又當熱鬧一番的。兒媳是滇南的彝族，據(jù)說有一位叔叔在省檢察院工作，在家里顯然是她當家，很活躍。憑吊完畢看看時間，才上午九點過鐘。便想到去什么地方消磨消磨。龍繼錄最了解我的意圖，便說：“山腳就是海源寺”。“啊，海源寺就在山腳?”我說：“去看看!”于是我們一行便下山來到了海源寺。海源寺最大的目標是“海源寺”本身和龍云的別墅。我們直奔海源寺，在門口下了車，不知當午情況怎樣?如今破廟一個而已，龍公館離它不遠，沒有乘車，是步行去的。一進門就被“擋駕”，一個青年人很不耐煩地對我們說：“今天開會，一律不接待外賓!”正在為難之際，來了個五十來歲的人，他態(tài)度和氣，對我們談了“龍公館”幾經(jīng)變遷，最后被一位女士買下，女士能文能武，她撰寫了對聯(lián)貼在門上，我們起眼一看，正房的大門上對聯(lián)垂地。他不無遺憾地說：“可惜今天租給人家開會，否則可以進去瞧瞧!”我們就地拉起了家常，我說：“昆明草海好像就從這里開始的?”他說：“當然，不然怎么叫“海源寺”!“啊!原來如此!”我說，心里暗想：“原來為了紀念昆明湖!昆明人將滇池也叫‘海’的!”我們遂離開了“龍公館”，也增加了一個知識：原來“海源寺”是滇池的發(fā)源地。
　　近年來對昆明這樣的故土，越來越?jīng)]有興趣了，走到哪里都是一個樣：無非是郊區(qū)變街道，同樣的樓房而已。有天下午去白塔寺一個老朋友家赴宴，那么熟的地方，就是找不到，左看右看都是一個樣：街道、樓房……為了不使他們一家人等待，便只好同意秘書在街上拉人當向?qū)В婺耸牵骸皯雅f悵然無覓處”呀!
　　第二天下午去了“大觀樓”公園。
　　“大觀樓”和上世紀四十年代變化不大，只是擺設(shè)時有新招。記得那時在園中一處吃了一碗可口的涼面，現(xiàn)在自然是沒有了。“大觀樓”又叫“近華浦”，特點之一是對聯(lián)很多除了那副有名的長聯(lián)，大門上便有一聯(lián)：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欲上高樓且泊舟。正面還有一聯(lián)，為我所喜歡：“千秋懷抱三杯酒，萬里云山一水樓”。長聯(lián)記不住，而這一副卻背得滾瓜爛熟。現(xiàn)在竟然還在。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上過樓，每次不是在修理，便是什么原因，總之大門緊閉，欲進不能。這次算走運，大門敞開，順利地便上了三樓，也未見什么修繕，倒是名人的書畫不少，其中便有郭沫若的一首，都是歌頌?zāi)歉遍L聯(lián)的。格調(diào)平平，不記也罷。這一帶原是“草海”地區(qū)(滇池的組成部分)，否則怎么能說“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呢?”現(xiàn)在好了，起眼一看：是無數(shù)高樓奔來眼底。那是民族村所在地。據(jù)說：“圍海造田”后既不能種田，又不能復原水面。有高人便出了一個點子：“搞民族村吧!”于是種了高樓。
　　下得樓來，只見有許多供游人閑坐的塑料椅子。我順手拉了一把面對西山坐下，不覺走了神。其實我什么也沒有看見，卻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多年以前，我和她——馬瑛一人出一支手抬著裝餌塊的空籃子從華亭寺出來，沿著小路向山下走去上船，我們剛才在華亭寺跳了一陣集體舞，以此對高中畢業(yè)的慶賀。那一代青年都很激進。“我們的青春像烈火般鮮紅，燃燒在戰(zhàn)斗的原野”，“我們要在荊棘中殺出一條大路；我們要在黑暗中向著黎明猛沖。”她是這一學期剛轉(zhuǎn)學來的，活潑大方、一對眼睛分外多情；她從什么地方來?不知道。但直覺感到，她對我的印象很好。有這么幾件事：一是我們學校興周考。卷子一般發(fā)給班長，再由他轉(zhuǎn)給考生。有一次聽說卷子發(fā)下來了，在班長手上。當時我在教室外面，便拉開教室的窗子向班長要卷子，她拉長了聲音說：要卷子的拿米線來!我沒有理她，“啪”的一下把窗子關(guān)上了；二是高中畢業(yè)考試時，文、理兩個組合在一起考，故而復習功課和考場改在飯廳。每人都編了座位。那天晚上我走到自己的位子時，發(fā)現(xiàn)幾個女生正在我的座位上聊天，為首的便是她，我順手將幾本書一拿，便離開了，竟然忘記了一本地圖。事后，她拿著地圖到我的新位子上：“你的地圖”聲音輕微，多情；三是為了慶祝我們高中畢業(yè)，學校舉行宴會。我為了表示瀟灑，便敞開喝酒，而且走了好幾桌；“一喝就臉紅”這是我的特點，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宴會結(jié)束后，我和幾個同學到門外走了一圈，吹吹風，回到門口時正碰上她同幾個女同學往外走。她深情地望了我一眼，說：“像個關(guān)公!”
　　具體的就是這幾件!夠了吧?還能再有多少，加上她平時對我的表現(xiàn)，遂形成了她對我好的印象。
　　明知她父親是國民黨高官，蔣介石敗退大陸后這樣的官員及其家庭只能有三條出路：一是去臺灣；二是去美國或香港；三是留大陸。最后一類除非是地下黨員或杜聿明一類；她沒在昆明考大學，走了。可她的身影卻都是伴隨著我?guī)资辍Ｃ看位乩ッ鞫枷氲揭娝幻妫悸淞丝铡＿@中間也寫過若干懷念的詩詞，僅舉一二例：“春城一別兩茫茫，相見難于參與商，非夢非煙少年事，如雕如琢在心房……”這是第一次回天祥參加校慶時所寫。1982年參加第三次全國運動會時，寫道：“欣逢盛會又返滇，情絲如潮涌心田。大洋有岸結(jié)新易，人海無涯覓故難。多少憶，總纏綿。影隨音消三十年，聚友‘過橋’覓舊夢，西山云飛夢已殘。”后來隨著年事的增長，加之我的妻子稱得上是“患難夫妻”，已兒女成行，便漸漸把懷念她的情意淡化了。“再見面也不過老頭子老太婆一對呀!”加之，隱隱聽人說，她跟隨其父到了日本，結(jié)婚很晚!為什么晚?不知道。過去曾有想法，后來心一橫，“畢竟是結(jié)婚了呀!”最近聽董學棟談了比較可靠地消息：“其父為國民黨交通部次長，因“兩航起義”未見諒于臺灣，故去不了臺灣，便只好在香港呆一輩子，她只好陪同。就是這些。那天也不知她是故意還是真的?總之跌下去后有幾分鐘沒有起來，我非但不去扶她，反而站在一旁哈哈大笑。本來在后面十多步的班長卻一個箭步竄了上來將她扶起。當時我對班長的行為很不以為然：“向女生討好!”后來想起這件事，甚覺后悔：“萬一她是有意試你的呢?”我當時扶她一下會怎么樣呢?這就聯(lián)系到我最近在醫(yī)院看的一部電視：《滇西1944》有一位中年軍官，名字與其父諧音，領(lǐng)導一支別動隊在敵后干了不少事，都是抗日的，“豈不是統(tǒng)戰(zhàn)對象!”一切均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