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造“西大門”的構想是梅志遠在年夜飯上提出的。
自從在大飯店吃年夜飯成為一種時尚盛行開來之后,梅家就自覺地加入到這一行列中來了。其實梅家的年夜飯最沒吃頭,不是飯菜不好,主要是氣氛不好。梅志遠盛氣凌人地坐在上面,板著一張面孔不說話,說話也是頤指氣使,其他人就吃得沉默寡言,就是幾個在外上天入地的孩子坐到桌前也斂手斂腳悄無聲息。因此,即使是年夜飯時間也長不到哪里去。才起了幾道熱菜,幾個孩子就叫嚷著去大廳抽獎,看演出。梅志遠皺皺眉頭說:“去吧,去吧,我和史國談點事。”魏淑花說:“大閘蟹霸王蝦還都沒上呢。”梅志遠瞪了老婆一眼說:“他們都吃膩歪這些了。”
史國最怕和梅志遠單獨呆在一起,煩悶壓抑,渾身發緊。可他只能坐下來。他揣摩梅志遠要和他談他和梅惠媛的事。自結婚到現在,他和梅惠媛一直陌如路人,雖然沒有大吵大鬧的沖突,甚至看上去有些相敬如賓,但兩人從不一同參加親友召集的活動,從不出雙入對逛街購物,更不在人前親昵交談,生活過程中缺乏不離不棄的細節,梅志遠自然是看得明白。
梅志遠抽了一支煙叼在嘴,史國忙打著火機點了,梅志遠吸了一口氣悠悠吐出來,說:“今年工作上有什么打算?”
史國長長吁出一口氣來,大年三十晚上談工作是有些滑稽,可他和梅志遠單獨呆在一起,談工作卻是最輕松的最適合的。
史國說:“窮縣么,想做個啥都不容易,省市兩級給蛇縣確立的目標還是想圍繞著特色農業、設施農業、勞務輸出做文章。”
梅志遠搖搖頭說:“蛇縣歸根結底是個靠天吃飯的地方,十年九旱之地,農業并不是優勢,天不下雨誰也沒有辦法,再努力也是很難出成績的,你還有力回天?而且,特色農業、設施農業、勞務輸出,農業上該做的都已做了多少年了,可以說是無路可走。”
史國也點了支煙,梅志遠接著說:“有個短信你看過沒?若要想升官,國道兩邊貼瓷磚,這話的出發點是在諷刺,但不能不承認這是可行的,為什么要在國道兩邊貼瓷磚,因為來來往往的人一眼都能看見,李桃、周原、天峰、柳縣等縣市也都是農業大縣,可哪個是靠農業引起上面重視的?建設了那么多園區,起了那么多高樓大廈,樓新了,路寬了,地綠了,領導耳目一新,當然心情舒暢,雖然都在強調農業,但農業至少缺乏觀賞性嘛。”
史國點點頭。
梅志遠說:“京藏高速公路穿過蛇縣,今年全線貫通,這對蛇縣是個大好機遇,應該在這方面多動動腦筋啊,比跑田間地頭更能取得短時間的成效。農業不是一年兩年就能顯示出效益來的,就是你有想法,也沒時間。如今的形勢啊已不是一步一步往前走,而是要跳著往前蹦。”
史國苦笑一下說:“蛇縣是邊窮之地,財政收入兩千多萬,吃飯都保不了,每年七八月份開始就為工資跑來跑去,東挖西借的,又沒資源、工業、特色產業,招商引資實在是不容易,去年一年招商引資連一千萬都不到,費用倒花了幾百萬。”
梅志遠擺擺手說:“不能站在蛇縣的高度謀蛇縣的發展,要站在全省甚至全國的高度去謀劃,省委、省政府提出在全國重塑新形象,就是站在全國甚至是全球的高度去謀劃的,要是站在全省的高度,還用提重塑新形象嘛?誰不知道自己的鍋大碗小?”
鮑魚撈飯上來,史國說:“我去叫他們。”
梅志遠擺擺手說:“叫什么叫,他們都吃煩了,別管他們。”
梅志遠邊切鮑魚邊說:“上次我從蛇縣回來就一直在思考,對蛇縣,我倒有一個思路。”看了一眼史國說,“打造全省西大門!”
史國說:“打造全省西大門?”
梅志遠用刀子敲敲盤子說:“你不要把嘴巴張那么大,好像多么不切實際似的,我給你說提出打造全省西大門不是毫無根據,一是蛇縣是全省最西邊的一個縣,是從西進入我省的第一縣;二是全省東、南、北三大門都已發展起來了,雖然都有資源依托,可蛇縣是西大門,沒資源就不發展了?三是京藏高速穿越蛇縣全境;四是西部大開發,中央明確在未來十年將加大對西部的投資力度,蛇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國家級貧困如今也是資源;五是蛇縣是革命老區,根據地,紅色旅游資源富集,現在中央對這方面很重視;六是省委書記提出來的重塑全省新形象提升全省競爭力的號召,蛇縣提出打造西大門正是對省委書記提出的發展思路的最好最快的響應。”
史國說:“打造全省西大門,這不是個小……”
梅志遠打斷他的話說:“以前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現在說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你的觀念還沒有轉變,思想還沒有放開,我再重申一遍,不要老站在蛇縣的高度來看待這事,要跳出蛇縣看蛇縣,跳出蛇縣謀蛇縣,對蛇縣來講,打造西大門確實是個老虎吃天的大事,可西大門不是蛇縣的西大門,是全省的西大門,那是要舉全省之力來建設,上面要重視,資金、項目會源源不斷而來,蛇縣還愁什么?我告訴你,現在那些小打小鬧的項目不一定讓領導動心,往往是那些看上去有些天方夜譚的想法卻容易引起領導重視,就像時下流行的一句話所說:按套路出牌,成不了贏家。更為重要的是打造西大門是在書記提出重塑全省新形象提升全省競爭力的思路中。”
史國聽得是頻頻點頭。
梅志遠說:“你抽空到李桃縣去看看,李桃縣和蛇縣的條件差不多,還沒有蛇縣是全省西大門這樣的優勢,可這幾年發展多快,就是把住黨委、政府加強城鎮化建設,推動縣域經濟快速高效發展的脈搏,沒有在農業上磨纏,而是走城市建設立體開發招商引資之路,發展縣域經濟這一創新之舉,很得領導贊賞。領導贊賞就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什么項目資金都能爭取到,李桃縣順風順水,官員也順風順水,鯉魚跳龍門,颼颼颼地往上竄,大市、大廳局都有從李桃縣提拔的干部,馬太效應就呈現出來了,別人爭取不到的項目,李桃縣能爭取到,別人要不來的資金,李桃縣能要來。最近李桃縣的書記要到云水市做副市長,而且要進市常委班子,一個偏僻地區的縣委書記直接進入首府市委常委當市長是很少見的。”
史國說:“你是說鄭柏,他去了還不到兩年吧。”
梅志遠說:“對呀,他一上任就提出把李桃縣打造成西部什么狗屁基地,吹噓在西部大開發中要把整個西部的資金、項目吸納過來,誰都知道那是有些胡吹冒料,一個李桃縣有這么大的魅力么,可就是這不切實際的提法與領導的心思很吻合,領導高度評價說就要有這樣爭天下第一的精神。基地才奠基,鄭柏人就升了,領導欣賞么。”
史國“噢”“噢”地應著。
梅志遠說:“我研究了李桃縣這幾年的發展,有一條經驗值得借鑒,以土地換發展,無償向開發商提供土地。從縣上來講,土地就是最好的資本,盤活后就是資金,大家都在拿土地招商引資,誰開發誰受益,誰種樹誰乘涼。如今老板們圈地成風,你看那些發展速度快的市縣哪個不是靠盤活土地吸引投資?李桃縣最黃金的地段現在都成私人的了。”
史國自言自語地念叨“以土地換發展,以土地換發展”。
梅志遠說:“你有個同學,叫葛兆北是吧,兆北集團的老總,集團很有實力,現在是省工商聯副會長,我們吃過幾次飯,此人很有頭腦。李桃縣的情況你好好和他談談,李桃縣起步時,兆北集團全方位進入,發揮了很大作用。他在我跟前提起過你,可我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他,你們不常聯系?”
史國撓撓頭說:“那人,人品不怎么樣。”
梅志遠拍著餐桌說:“你怎么還是這個觀念?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要以發展的眼光看人,人是會變的,尤其是人有錢以后。不是有人提出要清算第一桶金么?最后為啥不提了,如果追究第一桶金,那就是洪洞縣里沒好人。你看這幾年的公益慈善事業,私營企業做了多少?”
史國說:“那倒是。”
梅志遠說:“黨委、政府的思路很明確,重塑全省新形象,提升全省競爭力,你要在這方面多下功夫研究研究,不要一天老往鄉下跑,往鄉下跑能解決發展的問題?跑得多了,沒有舉措,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反給人家擺譜做秀的感覺。”
史國斟滿一杯酒,雙手遞給梅志遠,梅志遠接過抿了一小口說:“按我對當前形勢把握看,打造西大門這個構想一提出,是能把領導們的目光吸引過來的,書記有一次明確地講,要讓人們一進我省境內立刻有耳目一新之感,現在對東、南、北三大門的打造都已完成,惟西大門還荒涼落后著,這正是機遇。換屆明年上半年該拉開序幕了,這一年對你尤其重要。打造西大門的事,要抓緊運作,春節期間能推的應酬就推一推,深入思考思考,得有一個整體的思路,一上班你到形象工程搞得好的省市縣去考察一下,然后,高調提出這一構想,力爭在茍遠山回來之前奠基開工,這個意思你明白嗎?”
茍遠山是蛇縣的書記,正在中央黨校學習,再有半年就回來了。
史國點點頭說:“我這就安排讓相關部門在春節期間好好想想,準備準備。”
梅志遠卻說:“他們能想個啥?再說以蛇縣提出來,沒有高度,缺乏說服力,沒人會重視,領導也未必動心。”想想又說,“這樣吧,三天年過了,年初四你拜訪一下孟云長,孟云長這個人你知道嗎?”
史國說:“不知道。”
梅志遠長嘆一聲說:“到一個地方,首先要把一個地方的人脈梳理清楚,那也是資源。按說你在蛇縣當官,這樣的人物首先是要知道的,他就是蛇縣人。孟云長現在活躍得很,呼風喚雨的,他背景很深,他小女兒孟雪跟閻副省長不是一般關系。”
史國有些詫異,說:“這閻副省長不是空降的京官么,他們怎么就有了關系?”
梅志遠說:“孟雪北大畢業后在閻副省長所在的部委工作過,后來下海辦起了自己的規劃咨詢設計公司,這幾年省里的一些大規劃都是在那里做的。”
史建國噢了一聲,梅志遠又說:“孟云長這人軍人出身,要說沒什么真才實學,但這幾年也浪得許多虛名頭銜,手上籠絡了一批各方面的學者、專家、名流,很能影響決策,打造西大門說得好就是民生工程,說不好就是形象工程,要找一個好的說法,就需要這些學者、專家、名流的鼓與呼。”
2
要想在換屆前取得政績,打造西大門的構想無疑是短時間最能見效的。史國不能不佩服梅志遠的老謀深算。大年初三這天,史國決定和葛兆北接觸接觸。一方面想了解李桃縣的情況。想了解李桃縣的情況,他可以通過考察學習的形式,不過通過葛兆北會了解得更全面,背后運作的優惠政策遠比公開的要多,這是從李桃縣領導班子里了解不到的;一方面是想探探葛兆北和梅志遠的關系到了什么程度。他懷疑梅志遠提出打造大西門的構想和葛兆北一起謀劃過。如果這一構想付諸實施,大規模建設工程就會上馬,葛兆北機遇就來了。雖然梅志遠是他的岳父,也未必會把所有實情告訴他,何況他和梅惠媛的關系是那樣的狀況。他給梅志遠打電話要葛兆北的手機號,梅志遠說你怎么連他的手機號都沒有,等我從手機里翻出來給你發過去。像梅志遠這樣的人物,儲存的電話號碼都不是一般關系。梅志遠沒有把葛兆北的手機號碼發過來,葛兆北卻把電話打了過來。顯然梅志遠跟葛兆北通過電話,這就已經說明葛兆北與梅志遠不是一般關系了。
在史國記憶中,葛兆北留下了太多不堪的陰影。上高中時經常爬女生廁所墻偷窺,多次被捉,后來又鉆進女生宿舍,企圖強暴一個女生,被學校大會宣布開除。開除后,和一幫混社會的小青年糾集在一起,提著鐵棍、板刀,靴子里插著匕首、改錐,一身像從泥漿里滾爬出來的牛仔衣,整天圍著校園向學生和老師尋仇,收取保護費。不過,那時的葛兆北就不是一般的混混,他把學生和老師進行了等級分類,分欺負、出氣和報仇幾種,根據學生和老師的年齡、性別、身高、體重制訂了詳細的收費價目表,還單獨將校長、班主任和體育老師單列出來,收取費用要高出一倍、兩倍,更有意思的是還設有幫助學生清理情敵的項目。收費價目表還是油印出來的,在學生中大量散發,在教室、院墻及路旁的樹木上到處張貼,弄得學校人人恐慌,談葛兆北而色變,許多學生包括老師被敲詐勒索,史國也被敲詐勒索過好幾次。女生更是不敢單獨出門,好幾個女生被強奸了的傳說沸沸揚揚。史國考入大學那年,全國“嚴打”,葛兆北逃回村子瓦店,幾年后又成了村霸,當了村長,卻又因強睡了一位軍嫂,判刑三年。服刑期間,結識了一個盜墓者,刑滿出來,神出鬼沒地盜起墓來。周邊的墓幾乎都讓他盜了。瓦店是有些歷史的,能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修建污水處理廠時,挖出了一個大墓群,考古界為之震動,污水處理廠只能另行選址。盜墓就是掘祖墳啊,民憤極大,影響惡劣,人說他連自家先人的墓都盜了。同學問曾有這樣的說法,葛兆北見個土堆都要挖幾鍬。公安部門的幾次專項打擊,捉住不少人,就是沒捉住他,也沒人咬出他來。盜了幾年墓,葛兆北承包了一家煤礦,幾年后又把這家煤礦變更在自家名下,據說都是憑借從古墓中挖出的老貨打通了關節。煤就是黑金,十幾年時間,葛兆北就把事做大了,組建了兆北集團。如今的兆北集團已是如日中天,涉足煤炭、石油、天然氣、房地產、化工、運輸、賓館、餐飲等行業,不要說在云水市,就是在全國,葛兆北也是聲名赫赫的企業家了。自畢業之后這些年,史國與葛兆北雖然沒有交往,但因為同學這層關系,關于葛兆北的傳聞他還是時有耳聞。說葛兆北有十幾個情人,還包養著一個俄羅斯的,一個日本的,一個韓國的,還說他捧紅了哪位歌星,跟哪位主持人這長那短的。有個傳說更為詳細,說一個非常走紅的歌星來省里舉辦演唱會,他和一個煤老板打賭說一定要睡了這位歌星,兩人打了一千萬的賭,結果他掏了兩百萬把這位歌星睡了,還賺了八百萬。據說那歌星還說了這樣的話,你得到我的身體,但沒得到我的心。葛兆北卻說傻逼,誰稀罕你那顆爛桃子,老子是為了利潤才睡的你。這個傳說,人們更像勵志故事一樣廣為傳頌,多是這樣感慨:看人家這利潤賺的。史國也覺得奇怪,從畢業到現在,二十多年了,在云水市的大街小巷、應酬場所邂逅的同學多了,包括一些遠走天涯海角覺得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相見的同學,可他和葛兆北一直活在云水市,不說刻意找尋,就是偶爾的邂逅也該有一次兩次,可他們卻沒一次相逢,想起來有些不可思議。
因為中間隔著這么多不堪的往事,見到葛兆北,史國并沒有顯出太大的熱情。要是另一個二十多年未見的同學,他們會叫著綽號你搗我一拳我搗你一拳,會罵罵咧咧說上三天三夜,可跟葛兆北只能是你來我往的一番吹噓客套之后,就有些無話可說了。因為涉及過去互相都會尷尬,不能涉及過去,就跟新相識一樣,可談的話就很少了,沒話找話實在是有些無聊和沉悶,葛兆北顯然也有同感,說:“咱們先去李桃縣看看吧,李桃縣的今天可以說是我的一部作品,你也好對我有個全新的了解,看完回來咱們細談,如何?”
史國說:“好是好,可現在正放假哩,去了沒人,我還想和他們座談座談。”
葛兆北說:“沒關系,雖然許多領導家都安在云水市,可我給了他們電話,重要領導都在去往縣上的路上,其實要說座談不座談也無所謂,這幾年李桃縣領導走馬燈似的換,李桃縣的崛起現任領導未必有我知道的多,你想知道的我都知道,他們不告訴你的我也知道。”
史國說:“那好吧。”
葛兆北說:“坐我的車吧。”
史國說:“我還是開我那輛吧。”
每逢放假,史國一般是自己開車回家,讓司機在家休息。他不想坐葛兆北的車,從蛇縣到李桃縣三個多小時路程,兩個人坐在一輛車上總得說些啥,可要說又沒啥說的,擰巴,不得勁。
葛兆北說:“你那廣本就像老牛車,啥時才能到,全耗在路上了。”
史國只能上了奔馳越野。上車沒話找話說了幾句,葛兆北說:“睡一覺吧,為官的和經商的一樣,應酬奔波的,啥都不缺,就是缺覺,一覺醒來就到了。”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史國明白葛兆北也是覺得三個多小時路程無話找話說的尷尬與疲憊,才有了睡覺一說,這葛兆北如此善解人意,變化確實挺大的。
鄭書記、牛縣長在高速出口接了他們。史國覺得不好意思,說大過節的勞煩人家。葛兆北卻說沒事的,我到李桃縣他們都是這樣接待。葛兆北這么一說,史國心里坦然了。
十年前史國到過李桃縣。不過,這幾年的李桃縣他也不陌生,領導在李桃縣的活動很密集,省報、省臺的宣傳鋪天蓋地的,每隔幾天就有。但進入李桃縣城,史國還是吃驚了,實景畢竟比電視畫面、報紙文圖更有視覺沖擊力。大廣場、寬馬路,一個小縣城,竟然也有二十余棟十層以上的高樓,大片大片的新型住宅小區很靚麗,兩大工業園區雖然運轉企業不多,但像公園一樣漂亮。兆北大廈十二層,賓館四星級。酒宴結束,鄭書記、牛縣長還陪著他們逛了夜景,兩邊山頂上幾柱射燈縱橫交錯,路旁的街燈、樓頂的霓虹燈讓李桃縣呈現出迷人的都市氣息,卻又比都市多了幾份山城的神秘。不過,人還是太少了,本是節日期間,街面上幾乎看不到人影。寒風穿越街巷,發出空寂寥遠的聲響。
第二日回去途中,兩個人話就多起來,葛兆北說:“前年我去過蛇縣,常務副縣長劉貴請去的,我們深度地談到了蛇縣的發展,而且規劃都出來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劉貴就等擠走了縣長呂方州他扶正后推進實施,沒想到呂方州前腳走你后腳就來了。”
葛兆北讓司機靠路邊停了車,從后備箱拿出一卷規劃圖。在葛兆北的講解下,史國暗自佩服,這個規劃其實就是圍繞打造西大門而做的,很大氣,很完美,很闊綽,但有一點他不明白,就是為什么規劃重心不是向西,而是向東,外行都會看出這是這個規劃的“死穴”。蛇縣是一座歷史老城,在古代是戰略要地,背依蛇山而筑,城就建在山根下,向東只能是向蛇山根靠,那就是說要在要圍繞著老城區謀發展,人口稠密,空間小,難度大。
史國說:“西邊人煙稀少,有大面積的空閑荒地,又靠近高速公路,拆遷難度也小,為什么規劃卻是向東發展?”
葛兆北說:“看來你對蛇縣和劉貴還不是真的了解,劉貴的兄弟姐妹諸多親戚家都安在西邊,這幾年押寶一樣又買下了不少舊房,等著拆遷補償哩。”
史國說:“他也想得太簡單了,規劃出來肯定是要論證的,肯定是過不了關。”
葛兆北說:“劉貴沒那么簡單啊,你看這半截城墻,雖然塌得都快看不出樣子來了,卻是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向西發展必須要越過城墻,有了這半截城墻說法就有了,提出恢復歷史名城打造歷史名城的口號,把城市規模限定在老城墻之內,再說一個只有三萬居民的縣城要那么大面積干啥?國家也提倡縣城不宜盲目擴展么,至于論證嘛都是縣上操控之下,學者也好專家也罷,吃人家的飯難道還要砸人家的碗么?”
又說:“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短信,我給你說說,一人說牧師祈禱時我可以抽煙嗎?牧師說不行!另一人說牧師抽煙時我可以祈禱嗎?牧師說可以。一切都在于一個說法,這世上沒有困局,只是沒有辦法。”
史國說:“這個規劃肯定得修改或者重做。”
葛兆北說:“那是當然了,如今是你主政,是要站在打造西大門的高度,這個高度就是全省的高度,不過重做倒未必,整體框架不動,向東改為向西,其中的局部規劃和細節調整改動就可以了。”
史國明白了,打造西大門梅志遠顯然是跟葛兆北一起謀劃過的。
史國說:“如果要向西拓展,這老城墻該怎么辦,推倒顯然是不可能的,確實還是一道障礙物。”
葛兆北說:“這不難,一切都在于一個說法,可以建古城墻遺址公園,更好地保護起來,這上面還會撥專款的。”
史國笑笑說:“對打造西大門你有什么想法?”
葛兆北說:“打造西大門單純地提出來有形象工程之嫌,省上搞還可以,自己的事么,可要爭取國家的支持就有難度了,但要是綜合老城區改造、縣域經濟、革命老區、歷史名城、改善民生這些元素,爭取國家的支持就容易得多,當然我們還可以提煉更多元素。”
史國盯了葛兆北一眼,葛兆北正盯著他,說:“這是對我另眼相看?老同學,商人是在政策的夾縫中生存,就得研究政策,還得研究官員,政策是死的,官員是活的,我對政策研究的不比官員少,不比官員淺,官員研究不透政策,最多是罷官,照樣吃公家飯,商人要是政策研究不透,會破產,只有討飯。”
分手的時候,史國說:“這樣吧,上班后你到蛇縣來,我們好好談談。”
葛兆北說:“好,老同學,不管打造西大門的構想能否被推進,我保證在蛇縣先期投資一個億,為了你。”
史國笑笑說:“一個億?為了我?哪你還不如把一個億直接給我。”
葛兆北也笑了,說:“如果一個億不夠,我還可以增加,我說的是實話。”
史國說:“老同學,我問你一個可能不該問的話,憑你現在的實力,為什么不在大城市發展,偏對蛇縣有這么大興趣?蛇縣是國家級貧困縣,一分錢恨不能掰兩半花,沒多少油水可撈。”
葛兆北說:“咱們是老同學,不打誑語,我實話告訴你,一是你需要政績,二是我需要利潤,三咱們是老同學,四是大城市競爭激烈,利潤薄。這就是我們的結合點。至于國家級貧困縣,那是最好的資源,不是包袱,國家現在經濟實力雄厚了,重點向解決貧困問題發展問題傾斜,西部大開發就是一個證明。越是貧困的地方利潤越大,因為有最優惠的政策,政策里面有黃金,那利潤是不可估量的。”
停頓了一下,葛兆北又說,“不過,還有一個小秘密,沒有人能猜想出來,我只告訴你,蛇縣歷史多悠久啊,建縣都過了兩千年,地下埋著的東西海了,說不定會突然挖出什么來,當然我現在不是靠這發財求發展,只是一種嗜好。”
史國把身子往后靠靠,葛兆北說:“我被學校開除混社會的時候,你記得我設計了一張價目表,把學生老師分類按項收費,那一套我現在都用在商業上了,很實用,人永遠是有等級之分的。”
史國心里說既然你自揭傷疤,那我就不客氣,當然這得有個度,有些傷疤可以揭,有些傷疤永遠都不可能揭,比如偷窺、強奸未遂這樣的傷疤是不可揭的,就像永世絕密的檔案。但敲詐勒索這個傷疤是可以揭的,這時揭這類傷疤反而有些情趣,就笑笑說:“你還敲詐勒索過我的錢,不止一次,還記得不?”
葛兆北哈哈大笑,拍了史國一巴掌,說:“你能提證明了你的坦誠,我們會合作得很好,我喜歡和坦誠的人打交道。我敲詐勒索過的同學很多,前兩年,我給許多同學都說過,我以前敲詐勒索過誰,都可以找我來索賠,一萬倍,只要來找我當面說我就認,我是真心的。可沒有一個人來索賠,倒是有來借錢的,我從來都不讓他們空手而歸,我不管他們背后如何談論我,背后人家連皇上都罵,咱算個老幾,你說是吧。”
臨分手時,葛兆北說:“蛇縣的當務之急是建一個高檔賓館,蛇縣太偏遠,領導來一趟不容易,年齡又大,總是讓他們披星戴月趕到河山市去住宿終歸不好,你得讓領導們住下來,才能夠和他們親近,才有表現的機會,才有項目和機遇。我給你說一晚等于一百個白天,一點都不夸張。”
史國說:“一到蛇縣我就有這打算,一直在招呀引呀的,可就是沒人愿來投資。”
葛兆北說:“為什么不聯系我呢?我來建一個四星準五星的賓館,建成蛇縣的地標性建筑,標新立異。”
從李桃縣回來的第二天,史國準備去拜訪孟云長。梅志遠打電話一聯系,孟云長去了北京女兒家。梅志遠說:“縣上也是初七上班吧,你遲去上一天,以蛇縣的名義請政協領導吃個飯,給領導們宣講宣講打造大西門的事,我想這事以政協提案的形式上報,勝算更大。平時這些老爺們很難湊齊,這個在那個不在的。春節假滿第一天上班,大家都在,因為要去看望慰問上班的人,重要的是一把手在,我讓老孟初七趕回來,他對蛇縣還是很有想法的。”
史國說:“對打造西大門我現在還是有些模糊,跟政協領導們見了面說起來也不上口,那可都是些大領導,決策過大事的,說不好,思路不清,沒有深度,印象會大打折扣。”
梅志遠盯著史國看了半天,說:“有進步,繼續說,還有啥想法?”
史國說:“我覺得嘛這單獨地提出打造西大門,有形象工程之嫌,我想出去考察一下,得給打造西大門和蛇縣經濟發展、民生事業找個結合點著力點,這樣可能性會大一些。”
梅志遠在地上踱來踱去說:“你的思路開了,這樣想就是進步,繼續。”
史國說:“李桃縣我去看了一趟,確實變化挺大,可是起步早,一個縣級架子,風頭已經過時了,既然蛇縣打造全省西大門,就該有大手筆,大氣概,給人一種震撼,太倉促了怕是……”
梅志遠說:“好,好,大手筆,大氣概,講得好,再加一個:高速度。要抓緊時間,一上班就去考察,時間不等人,我還是那句話,在茍志遠回來之前,一定要奠基開工,時間就是位置。”
史國點點頭。
梅志遠說:“看樣子去了一趟李桃縣還是很有意義的。”
史國說:“李桃縣幾大工業園區建得倒是跟公園一樣,可廠房都空置著,沒有幾家運轉企業,我看報紙上說是引資多少多少,多少家企業,多少產值,都是胡吹冒料,跟宣傳出來的大有出入。”
梅志遠說:“你這觀念怎么又倒回來了,企業運轉不運轉,只要落地就行,不要以為賠本賺吆喝只是在市場上有,官場上多的是,賺吆喝,賺彩頭,你看看全省園區有多少,空置的有多少,可官一個升的比一個快。”
史國說:“那是,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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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四川、陜西、山東、江蘇、廣東考察了一大圈回來,史國是眼界大開,思路大開,城鎮化,工業化,現代化,要推進工業化,實現現代化,就必須推進城鎮化。城鎮是二、三產業的依托和載體,沒有較高的城鎮化水平,二、三產業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礎。加快城鎮化進程,是優化城鄉經濟結構,轉移農村人口和農業剩余勞動力,縮小城鄉差別,提高人民生活質量,加快工業化進程的重大舉措,是創造更多就業崗位、緩解就業壓力的有效途徑,是擴大內需、促進國民經濟快速增長的持久動力……史國是裝了一腦子,但讓他最有收益的一句話是“把漁民變成市民”,那蛇縣為什么就不能把“農民變成居民”?歸來考察隊伍沒有解散,史國帶著在縣內進行了一周的調研,為打造西大門的構想找到了一個強有力的支撐——移民進城,將打造西大門與縣內移民結合起來,把七個鄉鎮的八個吃水困難的村遷移出來,把移民新區跟新農村建設結合起來。這一思路讓他激動。蛇縣雖然沒有資源,但有一個優勢,周邊全是資源型城市,蛇縣是個交通樞紐,大小車輛的都要經過蛇縣,因此,汽車修理業、零配件業、五谷雜糧流通業、餐飲業相當繁盛,七個鄉鎮的八個吃水困難的村一共牽扯到六萬多人,要消化移民中的有效勞力問題并不是太大,而西山腳下還有幾萬畝的荒地可開墾,可作為農民的安置土地。退后一步,他也有打算,即使是打造西大門的構想不能夠付諸實施,移民工程也可以實施推進,他做了預算,每年扶貧投入到這些村的各種項目資金整合起來可以移兩萬多人,再上下打點打點,爭取點資金,那么六萬多人的移民問題,也可在三年內完成。
思路基本理清之后,史國回了趟省城,專門向梅志遠做了匯報。梅志遠聽后,連說三個“好”,又連說三個“有進步”。
梅志遠拍著手說:“民生問題是中央提出的重中之重,移民是打造西大門的一個重要支撐,移民這個支撐找得好,找得好啊,這是打造西大門的重大突破口。”
史國說:“現在不是鼓勵農民進城嗎?在蛇縣經濟開發區建設規劃中我想大打農民創業園這個牌……”
梅志遠擺著手說:“停,別說了,把激情留住,今晚到桌子上給政協領導好好宣講宣講,既要高談闊論,又要腳踏實地,一二三四五,思路一定要清晰,要簡潔,要有激情,要有底氣,要讓他們感到你已經做了扎實的準備工作,不要給人家造成你是心血來潮,突然冒出來的一個想法。你要知道,你是梅志遠的女婿,到蛇縣做縣長許多人對你還是有看法的,紈绔子弟,沒有什么真才實學,憑借的是關系,靠的是背景。結束時,正式邀請省政協到蛇縣去考察調研。”說著,從包里掏出一張紙,“我擬了個調研名單,你下午就好好研究研究這些人,他們都是能影響決策的人。”
史國看看表說:“下午我還約了省扶貧辦的要談些事。”
梅志遠拍著桌子,說:“你不要把政協不當回事,那里面可是藏龍臥虎,他們曾經都是不小的領導,呼風喚雨的主兒,別以為他們到了政協就把他們不當回事,把他們哄高興了,他們知道怎么造勢,怎么推進,怎么影響決策,在官場,一些事情炒熱了,尤其是外面熱了里面才能熱,領導才會重視。再說,他們的子女、提拔起來的干部個個都是重要崗位上的實權人物,掌握著項目、資金、位置。”
史國說:“那好吧,我把那邊推一下。”
梅志遠說:“你帶東西沒?”
史國有些奇怪,說:“什么東西?”
梅志遠說:“土特產呀,蛇縣不是產蛇么,去扶貧辦辦事不送土特產?先給今晚準備著吧,扶貧辦的下次再補。人老了就怕死,養生整得一套一套的,在我跟前念叨蛇有許多養生的功能,檔次高一點的養生系列產品給每個人準備上一套。”
蛇系列產品史國是帶了,扶貧辦是不能不送。梅志遠走后,史國忙給辦公室主任文耀打了電話,讓再送一些最高檔次的蛇系列產品過來,要快。文耀說省城有蛇縣蛇系列產品專賣,你指定個地方我讓他們送過去。
史國沒有研究那些老同志,還是去了扶貧辦。寅吃卯糧東挪西借南拼北湊一直是蛇縣的現實,這時月正是青黃不接饑寒交迫的時月,等著扶貧款填窟窿。他得去扶貧辦催催扶貧款。
從扶貧辦出來,梅志遠打來電話,說:“半仙樓,六點開始吧。”
史國說:“好,我這就訂包房。”
梅志遠說:“你當這是蛇縣啊,半仙樓這陣訂,黃花菜都涼了,我已經訂好了,你五點半就去安排菜,劉建軍也去,不要摳門兒,這些老家伙吃得賊精賊精,煙酒從家里拿,到時間在一樓候著,我再說一次,別把政協不當回事。”
史國對著手機點頭應著。掛了電話,心想這頓飯沒有兩萬怕是出不來啊。煙酒雖然是從梅志遠家往出拿,但錢還是要按酒店價付的。他給文耀打電話讓將蛇系列產品送到“半仙樓”。五點鐘,史國就到了“半仙樓”。點菜他是個外行,他得研究菜譜。剛把菜譜拿到手里,梅志遠來了,對服務員說:“你先出去吧,叫的時候你們再進來。”服務員出去后,梅志遠對史國說:“菜我已經讓秘書長替你點好了,這些人你不了解他們的口味。有這樣一句話,說點菜如選美。點菜是大有學問的,能顯示一個人的學問、修養、品味、氣質。更重要的是能從點菜看出你把他們當不當回事,這些老家伙多都患有糖尿病、前列腺炎、痛風等病,吃這不吃那的,他們會看你點菜時是否關照到了?倘若陌生的領導還好遮掩,倘若是熟悉領導,那人家就會從點菜上看出你是否關注人家,研究人家。民政廳的張廳長不就是靠點菜上去的,還有個點菜廳長的外號?!”
梅志遠掏出一份名單,說:“調研組已經形成,都是有名望的人,劉建軍帶隊,難得啊。”
政協主席得了病,一直在家看病療養,劉建軍代行其職,事實上就是主席了,重要的是他跟省委書記是同學,兩個人關系很是要好,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
梅志遠說:“劉建軍喜歡古玩,在全省的藏家中也是掛號的,蛇縣是歷史名城,地下東西不少,他這次能夠參加調研組,也是沖著這去的。你回去在蛇縣搜羅上一件兩件的老古董,找個懂行的,貨一定要老,別弄個假的仿的忽悠他,老家伙眼睛毒著哩,讓他辨識出來反而壞了大事。唉,他也就這個愛好把他害了,中央來考察過幾次,一考察對手就拿這說事,書記也沒辦法。”
梅志遠指著名單說:“孟云長你也拜訪過了,但我還得提醒,這西大門能否立項,能否被省委納入重點支持項目,閻副省長的態度相當重要,他分管這方面的工作,孟云長就顯得至關重要了。”
史國給梅志遠續了茶,又點了煙。
梅志遠說:“孟云長雖是蛇縣人,這些年里勾外聯的,孟家人命運都改變了,不要說他那個村就是蛇縣也沒啥人了,都在省城發展,不過他家的祖墳還在,聽說老房子也在。調研期間,安排孟云長回一趟老家,你單獨跟他商量,是把村子安排個視察點整個調研組都去,還是他想單獨回去,聽從他的安排,你得給準備點錢,讓老孟訪貧問苦式地衣錦還鄉,要刻意抬高孟云長的身價,人啊越老故鄉情結越重。接下來你就聘他為蛇縣政府經濟發展的顧問,讓他聯絡人組成一個顧問班子。雖然行武出身,沒多少學問,但他策劃運作沒問題,能號召來高水平的學者專家,重要的是能壓住陣腳,讓學者專家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你別以為專家學者通情達理,吃了誰的嘴軟,拿了誰的手短,他們個性很鮮明的,愛鉆牛角尖,拗犟起來賽過牛驢,壓不住陣腳,啥觀點都敢講,吃你的飯照砸你的碗,會起反作用。”
史國心里說真是難為老革命了,想得這么周到,這么縝密,是要死不少腦細胞的。
梅志遠說:“談西大門構想的時候,你要上升到這樣的高度。”說著掏出個紙條,看了一眼說,“重塑蛇縣歷史名城的歷史地位,把蛇縣打造成我省西部區域經濟發展并輻射周邊省市縣的地區性中心。”
這么說著就到了五點五十,梅志遠看看表說:“你到大門口去迎接吧,秘書小李在一樓,你不認識的,他會給你介紹,你怎么連辦公室主任、秘書都不帶?”
史國說:“沒啥公事,只是想著回家跟您匯報,就沒帶。”
梅志遠皺著眉頭說:“這難道不是公事嗎?以后這些小細節要注意,帶辦公室主任、秘書就是身份,辦事時人家看重這點。”
十幾個人一一迎入雅座,史國自己在席口位置坐了。敬酒過了一輪,菜吃了幾道,梅志遠就挑起了話頭,說:“史國啊,把你的想法給領導們匯報匯報。”
史國就開始談起來。史國的口才這幾年練出來了,該拿腔就拿腔,該做調就做調,起承轉合,有緩有急,抑揚頓挫,沉穩而富有激情,高調但不乏謙誠。史國一談完,孟云長跳了起來,高喊一聲:“梅主席,你個老東西啊。”
這話冒失,許多人都一驚,看著孟云長,孟云長說:“你梅家可是藏龍臥虎,選了這么厲害的一個女婿,送到蛇縣,蛇縣之福呀!”說著端起一杯酒,“我先喝杯酒潤潤嗓子。”一飲而盡,接著說,“你說東、南、北三個大門都在瘋狂大肆地建設發展,只有大西門蛇縣悄然無聲,是的,東、南、北三大門都有資源,難道沒有資源就沒有希望么?這是我省發展的一大遺憾,什么叫和諧,什么叫均衡,什么叫成果共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先祖早就告誡我們了。有一個故事,大家不知聽過沒,說是有一天老師上課,在黑板上掛上了一張大紅紙,問同學們看到了什么,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黑點。因為這張大紅紙的角上,老師點了一個黑豆大的墨點。老師就感慨地說這么大的一張紅紙你們看不到,為什么偏偏就只看到了黑豆大的一個黑點。蛇縣就是我省這張大紅紙上的那個黑點,從西線入我省,一眼就看到這個黑點,這是一個不和諧的符號,史縣長這一舉措,就是要為我省抹去這個黑點,打造大西門,蛇縣抓住了崛起的核心。”說著端著酒來到史國跟前,說,“實話說蛇縣的事我已經憋了好幾年了,說個狹隘的話,蛇縣是我孟云長的故鄉啊,再這么破衣襤衫地下去,我有何面目見蛇縣父老鄉親?我如何葉落歸根埋骨故鄉。史縣長,打造西大門,我們一定要鼓足干勁,力成此事,我先敬你一杯,先喝為敬。”說著,一仰脖兒喝了下去,還把杯底倒扣過來。
史國說:“老領導,我喝三杯為回敬。”端起三杯酒咕嚕咕嚕喝了下去。
孟云長說:“好,一看就是個作風扎實硬朗的人,我再陪一杯。”
梅志遠說:“老孟,不要逞能,前列腺會跟你鬧革命的,意思到了就行了。”
孟云長說:“為了故鄉,就讓扎扎實實鬧一回吧,死不了。”
劉建軍笑笑說:“老孟,你這光著膀子耍大刀的風采可是多少年沒目睹了。”
孟云長提著分酒器來到了劉主席前面,說:“本性難移么,主席,問你個私密的問題,老婆沒換吧。”
劉建軍說:“換不了了,和你一樣,前列腺認生,不答應么,就認原配。”
劉建軍不拿架子,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孟云長說:“那就好,蛇縣的事就是你的事啊,夫人可是在蛇縣插過隊的,呆了六年啊,蛇縣有句話,一個女婿半個兒,你這半個兒得給蛇縣出出力,我敬你一杯,你隨意,我喝光。”
劉建軍抓住孟云長的手說:“老孟,一人一半。”
孟云長說:“我干了,領導隨意。”
史國忙端著酒杯過去,說:“兩位領導隨意,我陪三杯。”
劉建軍說:“那都干了,老梅,你說呢?!”
梅志遠說:“謝謝主席,主席多少年沒開過戒了。”
其他人就很知趣地端起酒杯。
因劉建軍不喝酒,大家也都不好斗酒,史國只能是敬別人一杯,自己喝三杯地勸著酒,等到宴席散時,史國已經喝得立不住了,最后是梅志遠攙回去的。
第二日,梅志遠就把調研通知拿來給他了,說:“有半個月的準備時間,回去精心準備,一定要準備充分,我給你交待的事,記清,辦好。”
史國看看名單,上面并沒有梅志遠,就看看梅志遠,梅志遠顯然明白史國的意思,說:“該回避的還是要回避,有主席掛帥,我是個副主席再去,孟云長的位置就不好擺了,蛇縣一定要給足老孟面子。”
史國感慨地想不是梅志遠這個老官場,這事他是考慮不到這個份上的。
梅志遠說:“考察的點安排出來,給老孟傳真過來讓他看看,征求一下意見,以示尊重。”
4
回到蛇縣,史國立刻把文耀叫到辦公室,問蛇縣文物的事。
文耀說:“上面要整頓打擊?”
史國說:“整頓打擊?”
文耀說:“整頓市場,打擊造假呀,蛇縣文物走私造假全省聞名,上面一直說要整頓。”
這史國倒不是不知道,報紙上有大篇幅的專題報道,他看過,盡管說盛世收藏,周圍也有許多人搞收藏,但他沒興趣,因不愛好收藏,也就沒更深的關注。
史國說:“跟這無關,有位領導愛好收藏,提出來了,你給弄幾件,必須是真貨。”
文耀摳摳頭說:“真貨現在都不出世了,世面上倒騰的全是假的、仿的,不過高仿的就是專家也不一定辯認得出來。”
史國說:“事關蛇縣發展,必須是真貨,人家可是行家里手,能不能弄到真貨?花點錢。”
文耀想想說:“能。”
史國說:“那你就去弄,錢的事好說,千萬別弄假了。”
文耀說:“只要能辦一件事,不用出錢,而且是真正的老貨。”
史國說:“辦一件事,有多難?”
文耀說:“不難,文化局副局長兼文物管理所所長朱長天手里有老貨,他一直想當文化局長。”
史國“噢”了一聲,說:“我知道了,你去辦吧,只要東西真。”
文耀說:“不知道這位領導喜好哪方面的收藏?”
史國說:“哪方面的收藏?”
文耀說:“青銅器、玉、瓷器、錢幣、字畫還是別的啥。”
史國思謀了一下,說:“我問問。”
史國要打電話問領導,文耀很明白自己不能站在這里,就說:“那縣長您問好了給我打電話。”
文耀出去后,史國就給梅志遠打了電話,梅志遠說:“只要是老貨就行,他不是專家,充其量也就是個收藏愛好者,人送外號古董通吃,還分什么類。”
史國叫來文耀說:“只要是老貨就行。”
文耀說:“好,我這就去辦。”
史國說:“看來,你也精通收藏。”
文耀說:“蛇縣有兩大寶,一是蛇,一是老東西。當城建局長那幾年,許多領導都愛好這個么,市面上假的多,怕弄假了,好事變成壞事,怕弄假了,也就略懂些皮毛。”
史國說:“東西絕對不能出假,否則會壞了蛇縣的大事。”
第二天,史國開了一天會,把一些長規工作促了促,第三天就往拐子鄉劉安村來了。劉安村隱在山旮旯里,兩千多口人,靠天吃飯的地方,不過劉安村有幾口甜水井,水質好,吃水倒不存在問題。村長劉喜旺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一臉的皺褶,留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拐子鄉的書記李啟明解釋說年輕人都出門打工了,就這老漢還算年齡小一點,又有點文化。史國拉著劉喜旺的手說如果把你們從這大山里遷出去,你們愿意不愿意?劉喜旺說遷到哪達?史國說遷到縣城邊上去。劉喜旺說那劉安人給縣長大人磕頭燒香哩,現在年輕人都出門噻,就剩下老人、婆娘和娃娃了么,娃娃要念書,得到城里去,租房子呀啥的貴著哩,搬到縣城省事省錢么,娃娃入個學也不求爺爺告奶奶的,那真是大恩大德。
村里有一座院落,紅磚紅瓦的,街門也是鐵的,在大多數是土坯房和窯洞的村落顯得很醒目。李啟明說這就是孟云長的家。史國“噢”了一聲,想起梅志遠說孟云長老房子還在村里。史國說房子看上去挺新的。李啟明說他莊院一直沒賣,隔上幾年就翻修一回。回去的路上,史國對李明啟說孟云長回鄉,村里的氣氛要熱烈隆重,要讓大家對孟云長的到來表現出足夠的熱情,對孟云長的施舍表現得感恩戴德,刁野的村民那天最好監視起來,不要露面,絕對不能出現圍訪的事。李啟明說圍訪?不會,這地方人忠厚老實,見了領導害怕哩。史國說不要麻痹大意,小心謹慎為好。
下鄉回來,文耀就提著一個大包進來了,擺出來五件老東西。
史國說:“用不了這么多,有兩件就行。”
文耀說:“縣長,哪能送那么多,件件價格不菲,給一件就可以了,其余的是送給縣長的。”停頓一下,又說,“朱長天出了兩件貨,有三件是我送縣長的。”
史國說:“我不要。”
文耀忙說:“你現在是蛇縣縣長,以后找您求這東西的人物多著哩,放您這兒,以備不時之需。”遲疑了一下,又說,“其實縣長該在這方面上個心,蛇縣的古董是很豐富的,好多領導都鐘情老東西哩,縣長閑暇時把玩把玩也挺好的。”
史國想想說:“那就先放著吧,這么多東西值不少錢吧。”
文耀說:“市面上價格不菲哩。”
史國“噢”了一聲,說:“也沒有鑒定證書啥的。”
文耀笑笑說:“縣長,這古董都能造假,鑒定證書還造不出來,這東西越有證書越假。”
史國笑笑說:“也倒是,我很外行啊。”
文耀說:“我沒給朱長天說是您要的,我給他保證局長的事了,不然他不出貨。”
史國說:“他專心老東西就行了,還要當那個局長干啥?”
文耀笑笑說:“人么,都脫不了俗。”
史國說:“我知道了。”
文耀遲疑了一下,史國看了文耀一眼說:“還有事嗎?沒事那我先走了。”
文耀出來站在樹下思謀了一會兒,就悻悻走了。他原本想見了那五件東西,朱長天當局長的事,史國會說一句肯定的硬話。
史國將那五件東西一個一個擺弄著看,有兩件青銅器,造型一模一樣,只是一件大,一件小。有兩件玉器,一件瓷器。史國覺得兩件青銅器像酒壺,瓷器是一個盤,老大不小的。玉器圖案很精美。
周末,史國帶著這幾件古董回到省城,打電話給文超,想讓文超推薦一家古物鑒定所什么的,文超是各行業都會插手的人,再說既然蛇縣出了許多做鑒定的,文超應該有熟悉的。電話通了,史國卻又壓了。他忽然想到文超和文耀是弟兄,說不定兩人已經通氣。文超又把電話打過來,說怎么通了又壓了。史國寒暄了幾句說老眼昏花么,給文耀打電話,眼一花把號撥錯了。
史國來到了胭脂巷,胭脂巷是一條主巷,兩邊有許多不規則的小巷,就像一個練劍的人刺挑出來的,極不規則。老井巷是一條專門搞古董的巷子。走進“天眼店”,人家每件要200元的鑒定費。一聽是蛇縣那邊口音,史國遲疑了一下,走了。報紙報道時說過這幾年蛇縣出了許多文物鑒定專家,都在省城開鑒寶店,蛇縣出貨,都會在貨一出手就給鑒寶店打招呼,即使是假的,也沒人會戮穿,這是潛規則。進了“揀漏館”,每件也是200元的鑒定費,史國掏了錢,一老頭舉著個放大鏡,打著刺眼的燈光一件一件看,邊看邊說好東西,難得,難得。史國說你先說這東西是不是真的?老頭說東西是真東西,哪里收的?史國說家藏的。那老頭說不會的,是蛇縣?云臺?還是張原?史國不接話茬,說這幾件東西能值多少錢?老頭說市場價應該在一百五十萬左右,古董這東西歲古月久,有靈氣的,所以講個緣分嘛,遇上有緣之人,一件東西百十萬也是有的。史國說那好,一百二十萬賣你。老頭愣了一下說我們是做這一行的,肯定出不了這么高的價。史國笑笑說那你能出多少錢?老頭又一愣說我只鑒定,不收貨的。史國說那你為什么店外打收古董的字牌,店名還叫揀漏館。老頭說揀漏是沒錯,可我們是小本生意,這樣大價錢的漏只好忍痛割愛了。史國又走進“古緣”,也差不多是同樣的一個老頭,說的話大致相同,最后也是一樣,他是生意人,不收貨,等有緣人吧。
這不去鑒定倒好,一鑒定反倒鬧心了。兩家公司明明打著收古董的牌子,卻不收購,說只有真正收藏的人才會出高價。這東西真假越發難辨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文耀不會哄他,從文耀談吐中看出,文耀在這方面也是有些造詣的,要哄他也就不會跟他說那么多了,單怕別人哄了文耀。不過他想,蛇縣文物造假連專家都輸眼,要是劉建軍都認出假的來,那就是假得不能再假了。文耀應該揣摸得出來這東西不是送給一般人的,想必他也不敢蒙他,朱長天盡管不知道是他要,但他卻不敢給文耀假貨,倘若他用了假,害了文耀,還想當文化局長豈不很蠢?文耀說把局長的事已經答應了,那朱長天就該知道這東西送的不是一般人。而從劉建軍這個角度講,一是劉建軍本就是二把刀,略識皮毛,二是劉建軍判定他絕不敢給他送假東西,三是他是蛇縣縣長,沒有人敢給他上假貨。雖然不能確定這幾件東西是真是假,但至少蒙劉建軍該是沒問題。又想起報道上說在蛇縣收藏一行有一個術語叫殺家,就是指殺領導。一些領導收藏了才幾天,就喜好自稱專家,愛顯擺,愛賣派,好像自己懂得多,研究有多深,他們最喜歡這種半瓶子醋,因為這種人一旦看上某件東西,就會賣弄皮毛知識,真正知底的人就會慫恿他,抬舉他,目的就在于把貨賣給他,殺的時候下手也重,一件三千多塊錢的東西,賣過一百萬。報道還指出,假貨到了大領導這一層面,就會成為真貨,因為沒有人敢戮破,戮破傷了領導的面子,又傷了送貨的人,自己還不落好,沒有人干這蠢事。這么想著,史國心里踏實了些。
史國將那件大的青銅器壺和瓷盤準備給了劉主席。其余三件就自己收了起來。那天他本想讓文耀按照價值把幾件東西排個序,又怕文耀生疑,也就沒問,完全是憑借自己的判斷選的。文耀說的不錯,是該在這方面上個心,官場收藏已經很熱了。
省政協在蛇縣調研議程安排出來后,史國就按照梅志遠的意思給孟云長傳真了一份,孟云長笑笑說:“史縣長,我還看?”
史國說:“老領導,當然你得把關了,蛇縣的事么。”
孟云長爽朗地笑著說:“不愧是梅志遠的女婿。”
孟云長看過后回電話說:“很好,很好,只是有個小小的建議,劉安村就不要去了,山大溝深的路不好走,政協么都是些老同志,別把骨架給顛散了,再說又是我的老家,別落個以權謀私呀啥的說法,也對你的影響不好。”又說,“調研結束后我單獨回去一趟就行了。”
史國說:“我聽老領導的。”
扣了電話,史國又給梅志遠打了電話,把孟云長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梅志遠笑了,說:“調研組下去,劉建軍就是中心了,風頭獨占,他的衣錦還鄉大打折扣,你還得準備一下,調研結束他還鄉時,一定要和接待調研組一樣隆重熱烈,四大班子在縣里的要全部陪同,電視臺、報社也都帶上。”
梅志遠再次叮嚀史國,說:“調研組下去一定要招待好,最高規格的,不要像許多勢利眼,對政協另眼相看,一定要和黨委、人大、政府一個規格接待。”
5
劉建軍帶政協二十幾位重量級領導赴蛇縣調研考察的當晚宴請結束,史國就把兩件東西送到了劉建軍的房間。劉建軍把兩件東西仔細端詳一遍,打開一個箱包,史國以為劉建軍要往包里裝,心里說這也太缺乏過渡了。可劉建軍沒有往包里裝,卻拿出一套工具來,放大鏡、顯微鏡、激光筆、小型電子稱、小鋼刀、小卷尺等,還有一雙白手套。史國心里涌動起無限的感慨,也有了一份顧慮。
劉建軍戴上白手套,觀察起青銅器來,說:“史國啊,這東西你可認識。”
史國笑著說:“我是個外行,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
劉建軍說:“這叫卣,是一種器皿,具體出現的時間至今是個未知數,在商和西周時期非常盛行。當時用來裝酒用。所以外觀上大部分是圓形,橢圓形,底部有腳,周圍雕刻精美的工藝圖案。商代多橢圓形的或方形的卣,西周多圓形的卣。西周卣承商代形制而有所變化,其中最有特色的是鳥獸形卣。鳥獸形有提梁的容酒器,一般統稱為鳥獸形卣。最為有名的是虎食入卣,至今我國共發現兩件,一件藏于日本泉屋博物館,另有一件藏在巴黎。”
劉建軍的一番講解,史國出了一身冷汗,怕給認出假來,劉建軍看看史國說:“這東西是從哪里弄來的?”
史國說:“蛇縣有一個文物管理所所長,人們對古董還沒有意識的時候,他的爺爺手里就開始收藏這些東西,到他也一直在收藏。”
劉建軍說:“史縣長,你給我說實話,掏了多少錢。”
這下把史國問住了,不敢冒說,只能實話實說:“他一直有個愿望,想當文化局局長,別人跟我講過他的事。”
劉建軍“噢”了一聲,又是照,又是稱,又是量的,之后說:“這是個老東西啊,雖然年代不是太久遠,但也是個好東西,要是稍微小一號,就更有價值了。”
史國說:“主席,大的不好么?”
劉建軍說:“不是大的不好,是小的更好,以前這東西造得小,后來是越造越大了。”
劉建軍又仔細觀看那瓷盤,說:“對瓷器你了解多少?”
史國說:“我很不了解,只知道青花瓷好像很貴重。”
劉建軍說:“中國好的瓷器很多,宋代有‘定、汝、官、哥、均’五大名窯,倘若能有一件真品,都不得了啊。青花瓷固然名貴,可惜仿的太多了,魚龍混雜。”
史國說:“主席,這個像碟又像碗的是……”
劉建軍說:“它值錢就值錢在既不像碟子又不像碗,你看這碗有‘宣德’字樣,是一件明朝的東西,保存得這么新,沒有一點損痕不容易啊。”
史國說:“蛇縣古墓非常多,大概都是從墓中挖掘出來的。”
劉建軍說:“對,蛇縣地下的寶藏不是煤不是油,是古董啊。”
劉建軍拿著器具將兩樣東西重新觀察一遍,將兩件東西仔細包好,說:“開眼界了,好東西在民間啊。”
然后遞給史國一根煙說:“你愛好什么?”
史國笑著說:“主席,我俗人一個,沒什么愛好。”
劉建軍說:“人還是得有個愛好,也是一種寄托,官做得再大,也有到頭的那一天,沒有愛好,做官做到一定程度是很空虛很無聊的,你得培養一個愛好。”又說,“我就愛好古董,古董是有靈氣的,能陶冶一個人的情操。”
史國說:“謝主席指點。”
劉建軍又打開兩樣東西仔細研究起來,邊研究邊說:“這個家伙也是個人才,叫什么名字?”
史國看著劉建軍說:“主席,你說的是……”
劉建軍說:“噢,就是那個文管所所長。”
史國說:“叫朱長天。”
劉建軍說:“收藏這么多年,想必有不少見解,啥時有空閑了,好好跟他交流交流。”
史國說:“我明天就叫他來見你。”
劉建軍說:“不必,不必,以后再說吧,別影響工作。”
劉建軍打了個哈欠,看了一下表,史國起身告辭,劉建軍說:“打造省西大門這個構想很宏偉,也很符合實際,我給老孟交待過了,他會盡力的,你跟他多交流溝通,完成后以省政協重點提案提交。”
史國說:“謝謝主席。”
劉建軍說:“這兩件東西你帶回去吧,飽飽眼福就可以,君子不奪人之所愛,他也是個收藏之人。”
史國說:“主席,東西要是多了,也就不在乎一件兩件的了,據說他家自留地里曾經挖出王侯的墓哩。”這是史國信口而來的。
劉建軍“噢”了一聲,說:“自留地可是大集體時代,那他可是得了不少寶貝的。”
從劉建軍的房間出來,史國把給劉建軍兩件古董的情況給梅志遠匯報了,梅志遠說:“那你就抓緊時間把那個所長提拔了,讓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你不提拔,老劉怕他生事,這些年他學會謹慎了。”
回到房間,史國躺在床上,翻著蛇縣機關電話號碼本。股級以上干部在電話號碼本上都有登記。翻閱的結果是位置都安排得滿滿當當,幾百個科級崗位,史國硬沒找出一個可調整的空位置來。茍遠山的人事工作做得太扎實了。就想起梅志遠告訴他人事上不能安排得太滿,要留幾個位置出來,以備不時之需,真是經驗之談啊。隨便增設一個什么位置是不行的,上面控得非常嚴。況且,調整文化局局長祁華明還有一難,那就是得顧忌書記茍遠山,因為祁華明是他來后不久提拔的,這還不到兩年時間,必須有一個差不多的位置。遂就有些后悔把朱長天要當文化局長的話原原本本說給了劉建軍。說實話往往是沒有退路的。朱長天的問題解決不了,劉建軍怕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收得就不安心,甚至可能不收。不收肯定心不甘,反過來就會把氣生在他身上,怪他事沒做好。事情就麻煩了。
史國又翻了一遍電話號碼本,希望在財政、建設、水利、教委、扶貧這些實惠的局、委、辦找一個局長兼書記的,把書記騰挪出來,因為在局里局長說了算,書記兼不兼都無所謂。把實惠不多的局的局長放到實惠多的局去做書記,再把祁華明調整過去做局長,這樣文化局局長的位置就空出來了。然而,一個蘿卜一個坑,依舊是扎扎實實的,沒有空地。
本就喝了不少酒,又翻電話號碼本,翻得頭暈腦脹的,史國就給文耀打了電話。
文耀正躺在床上。接待人是個累差事,尤其像接待這么高規格的團隊,一天的奔波操心,人就像癱了一樣。可真正讓他覺得累的是他心里裝著一個事,就是幾件文物的事。自史國來后,對他不錯,從城建局的書記做了政辦主任,正如段子所說的,是背心改乳罩,雖然是平調,位置很重要。按照慣例,黨辦、政辦主任在下屆就是縣處級領導的熱門人選。從目前的陣勢看,史國在蛇縣是要干滿這一屆的。書記茍遠山已經兩屆了,年齡也到杠杠上,這屆一滿必走無疑的,史國極有可能要當書記。史國做了書記,對他無疑是個大好機遇。因此,史國提起文物時,他把這看成了一個信號。史國到蛇縣一年多了,在他跟前沒提古董,讓他覺得有些奇怪,因為許多領導到蛇縣都會迫不及待地提到古董,呂方州來了還不到一個月就開始斂古董了。他不會從清廉的角度去想,而是覺得史國城府很深。史國現在終于提了,不管是史國自己收藏還是進貢大領導,他只能大包大攬了。當然,他也收藏了一些東西,但不到關口是不會出手的。他去找朱長天。朱長天當文物管理所長多年,收藏了不少東西。有人說他監守自盜,這也是事實。祁華明當了文化局長就抓住這一點向朱長天索古董,朱長天給過幾件,可祁華明太貪,西瓜皮擦溝子沒完沒了,朱長天不再貢獻,祁華明就要挾要拿掉朱長天的副局長和文管所所長,還放風說朱長天就是個名符其實的盜墓賊,監守自盜,要收拾朱長天。朱長天也不示弱,說你先自己坐穩了再說,別當那局長是你家,人老幾輩子地坐,你的那些爛事當別人不知道。兩個翻了臉后,朱長天找到文耀說你給我去辦,我愿意拿好東西真東西換他這個文化局長的位子。朱長天能找他說這樣的話,是因為他們之間有層親戚關系,朱長天的娘改嫁給了文耀的舅舅。那天史國讓他去整幾件古董,他立刻就想起了朱長天。這些年對古董文耀也是一直很上心的,在別人手里也能拿上貨,卻不敢保證貨是真的,古董行里有爹娘跟前不說真話的說法,他怕把貨弄假了,這事閃失不起。古董市場本就魚目混珠,替領導辦這種事本身就是刀刃上走路針尖上舔蜜的事,弄不好不落好反會招災。曾有一位副縣長,送給一位領導一件老東西,那領導找人鑒定,結果說是仿的。其實那東西確實是真的,是鑒定的人想收,把事情壞了,結果這位副縣長被調整到市文體局做了副局長,還是最后一名副局長。史國不管是自己收藏還是為別人操持,弄假了都是吃不了要兜著走的。朱長天不敢哄騙他,一是朱長天有目的,而且很急近,這就會有所顧忌,二是他現在是政府辦主任,又跟縣長處得極好,大家也都看得明白,縣長要辦朱長天那點事,是很容易的。這兩條是可以保證從朱長天這里拿到真貨。朱長天拿出兩件說全是真貨。他說兩件不行,我給你說文化局長你勢在必得。其實,從副局長升局長,兩件貨是足夠了,可是史國來蛇縣對他確實不賴,他也從來沒有表示過,這換屆也馬上要開始了。看得出史國沒有收藏過,可沒有收藏過不等于不喜歡古董,盛世收藏這句話的含義該是懂的,古董只會增值,而且一出手就是錢,除了傻瓜誰都懂,當然比收錢更安全。一旦出了事可以推說自己收的是贗品。甚至他想史國或許是打著領導的名義向自己索要也未可知,有些領導就是借辦事為自己索要的。因此,他得讓朱長天多出幾件,一舉兩得。朱長天很痛苦地在地上載來載去,之后又拿出一塊玉來,說就這三件,行就行,不行就算了。文耀說再來兩件高仿的。說著推著朱長天進了地窖。朱長天說高仿的,有些高仿的比真的還上價哩。他就說難怪人家會在你頭上踩你,知道你就是個沒出息的貨,你想真被他踩在腳下,監守自盜可不是個小罪名,祁華明心黑手辣,不定弄出啥事來,他跟書記的關系你也不是不知道。朱長天這才又挑出了一個瓷盤,一塊玉器。他說你可別拿太假的東西充數,要是讓人家弄清楚是假的,不要說是提拔,就是現在的位子未必坐得住。朱長天說這你放心,就是鑒定沒問題,一是這幾件東西有三件是真的,兩件高仿的真正的專家也未必鑒定出來,即使是鑒定出來也是有價值的,二是從蛇縣出去的東西到了省城,你也知道,沒人打眼的,貨一出手,我就會給那邊打招呼的。文耀提著東西掂量時掃了朱長天一眼,看著朱長天痛苦的表情知道朱長天是出了血的。朱長天拿出一個本兒要文耀打了條兒的,說事成扯條兒,事不成東西可是要歸還我的。文耀說我你還不相信。朱長天卻說在我看來,只有老東西是可以信任,你們這些人是最不能相信的,嘴里跑馬,李強拿了我的東西時話說得天花亂墜,到頭來我的事沒辦成,他倒成了副縣長,這都是擔價錢的東西,不是我家地里長出來的,我是花了本錢的。文耀有些騎虎難下,打了條兒東西送出去萬一謊下了,朱長天找不到史國頭上,他要承擔的,朱長天翻了臉可是六親不認的,可朱長天已經被人涮過一次,謹慎得要命,不打條兒東西肯定拿不走,給史國又沒辦法交待。文耀再次將這五件東西一個一個掂量審視一番之后,有了信心,這幾樣東西不要說是弄個文化局長,找對門就是路弄個縣長也是足斤足兩的,朱長天是給祁華明逼急了才這么出血本的。文耀打了條兒,對朱長天說給你辦事哩,難道我白擔風險。朱長天說不會虧待你,事成我給你一件好東西。文耀說先給我一件,讓我辦事也有個動力。又懶了一件。文物提回家,文耀把一個陶罐留下了,憑陶罐的品相和朱長天拿時的神態,他感覺這東西是六件中最有價值的,他當然自己收藏了。把五件東西提給史國,文耀原本想著史國看到東西會給一個痛快的話,五件東西啊,他都心疼啊。可誰知道史國在看了又看之后,沒有給他一個準信,只說了句“我知道了”,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我記著此事,可是什么時候解決呢?三月半年一年兩年,都說不定。再有半年時間,書記茍遠山從黨校回來,人事就歸茍遠山了,要再解決就得費周折了,況且現任文化局長祁華明是茍遠山的人,提拔也才一年多時間。而像史國這樣有背景的官員提升得都快,說不準眨眼間就走人了。這事越快越好,夜長夢自然就多了。文耀只能從古董的去處往好處想,他的判斷是史國開始斂財了。這種人一旦有了再一就會有再二再三,就不會做一錘子買賣,只要他對這老東西上了癮,就會貪得無厭,朱長天的事就不是問題,他的事也就沒問題。這樣當然好了。因此BYs+TCMhm+0Ul6/mMqfMYg==,他的心還是安的。可當省政協調研的文一來,文耀就明白這幾件文物的去向了。按說,對于他這樣的科級干部,對省級領導是霧里觀花的,但劉建軍是有耳聞的,收藏的名聲很大。可文耀就覺得麻煩了,這東西不是史國收藏,東西一送出手,對于史國這樣地位的人來說,事情就等于了了,別人的事會淡忘的,他太了解這個級別的領導了,而這幾件東西說不定史國就是在為自己下一步鋪路,或許史國下一步未必在蛇縣繼續呆下去,有那么多的強縣富縣,他何必在蛇縣呆著呢……正這么輾轉反側地琢磨著,史國的電話來。文耀接了電話,起身就往賓館來了。
文耀來后,史國說:“朱長天是要正科級,還是要局長?”
文耀說:“要文化局長。”
史國說:“他為什么非要當個文化局局長?”
文耀說:“要說他本來對局長不局長的也沒多大興趣,可局長祁華明上任后,老向他索古董,他給了,可老祁有些貪,你說那東西又不是青菜蘿卜一茬一茬的長,不給,老祁就老給他穿小鞋,還說要收拾他,他就發誓要奪了局長的位置。”
史國說:“為賭一口氣值得這么勞命傷財么。”把電話號碼本扔給文耀說,“你給我出了個難題,我翻著這本子頭都翻大了,竟然沒有辦法破解。你看咋辦?這事這幾天就解決了吧,讓人家物有所值嘛。”
文耀心里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他只是粗略地翻翻電話號碼本,說:“其實調整祁華明也不必太在意他,有個位置就行。”
文耀停頓下來看著史國,史國拍著桌子說:“往下說,賣什么關子。”
文耀笑笑說:“他跟劇團的兩名女戲子糾纏不清,前一段時間兩個戲子還撕扯到他辦公室去了,把辦公室砸了個一塌糊涂。”
史國說:“有這事?”
文耀說:“有有,全縣都搖了鈴了。”
史國說:“我怎么沒聽到?”
文耀笑笑說:“這種事領導一般都是最后知道的,等領導知道那定然是有人告狀要處理了。”
史國明白文耀在提醒他動文化局長是因為有人告狀,這當然是免去一個官員的最好的借口了,心里一下子寬了,想自己做難了半天,文耀竟然一下子就解了,就說:“那也總得有個位子,也好給那面有個交待。”他說的那面,就是指縣委。
文耀說:“位子倒有現成的,不用騰挪。”
史國說:“我翻了半天沒翻出位置來,你倒幾眼就看出來了。”
文耀說:“辦公室就有個位置,督導室主任,也是正科級,我兼著的。”
史國一拍腦袋,說:“對對對。”
史國抽一支煙出來,說:“這老茍和祁華明是啥關系?”
文耀忙打著火機點了,說:“老茍愛看戲么,尤其喜歡秋葉的戲。”
史國拍著腦袋說:“明白了。”
文耀走后,史國給茍遠山打了個電話,把政協來調研的情況簡單匯報了一下,茍遠山又是一番虛套,史國又把文化局長調整的事說了一下,他說:“兩個戲子是不依不饒的,都打到單位上去了,搞得沸沸揚揚,告狀信都寫到上面去了,上面揪住不放,不調整怕會鬧出事來。”
茍遠山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就調整吧,這個老祁啊,非讓那半截腸子把他給害了不可。”
史國又給常委組織部長打了個電話,讓明天就回來一趟。組織部長說好好。
茍遠山去中央黨校學習,就把常委組織部部長安排到省黨校學習,半年班。顯然是怕他動干部力度太大了。這倒難不住史國,在省上學習,他可以隨時打電話把他召回來,有背景誰都會買你的賬。
7
史國在賓館專門開了一問套房陪著調研組。考察組到的第二天晚上宴請結束,史國正準備去孟云長的房間,孟云長卻到他的房間里來了。孟云長一進門就抓住史國的手說:“謝謝,史國,謝謝你。”
史國扶著孟云長坐下,說:“老領導,你太客氣了,有啥不周之處,還需多擔待。”
孟云長說:“你提供的材料我看了,要說通過打造省西大門帶動八鄉九村的搬遷,把解決九村人畜飲水和脫貧致富、新農村建設結合起來,這真是個好構想,必將成為現實,有我,你放心。”
史國說:“謝謝老領導夸獎。”
孟云長說:“要說蛇縣,一百多個村中最貧困的村很多,劉安村不在其中,但你安排進去了,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這是給我孟云長長臉啊,我很感動。”
史國給孟云長泡了杯茶,遞過去,孟云長說:“喝什么茶,整瓶酒來,咱們喝。”
史國說:“老領導,你有糖尿病,前列腺也不好,都是忌酒的。”
孟云長說:“沒關系,其實我量大著哩,以前為工作,喝過二斤半,后來人們就叫我二斤半,不喝有些事辦不了,有些錢要不來,官場就這樣,我這身體的基礎就是這么弄壞的,你可要注意。”
史國就叫服務員上“茅臺”,孟云長說:“不,喝苦蕎,故鄉的酒,雖然便宜,但貨真呀!”
酒上來后,史國斟好酒,雙手捧給孟云長一杯,說:“我敬老領導。”
孟云長說:“該我敬你啊。”
碰杯后,孟云長一仰脖子將酒灌進去,說:“我給你講講我和蛇縣和劉安村的事吧。其實我老家不是蛇縣人,我老家在陜西,老父親呢是給人拉長工拉到了蛇縣拐子鄉的劉安村,扎下根來,一直到解放。解放后就地落了戶,因為老家的情況還不如劉安村,那時候劉家河水嘩嘩的,淹死過人,現在涸了,除非起暴雨發山洪才有水。我老家在沙漠邊上,一場風沙,人都能活埋了,莊稼活得了?剛解放那會兒,我家成分好,老父親也是個厲害人,從生產隊長到民兵營長,后來當了大隊長,就把弟弟和爺爺都搬了過來。那時間政策左,又是批斗又成抓壞分子的,大隊長么,總是要惹下人的。劉安村,90%的是都是劉姓人,剩下的10%是解放時落戶下來的,有長工,有土匠,有鐵匠,一盤散沙,形成不了氣候。一個人再厲害也斗不過一群人,一個晚上,父親給人家捉了奸。其實,要說也不是父親欺男霸女。這個女的是老地主的女兒。父親給地主拉長工的時候,地主么使喚人都扎實,怕來回路上費工夫,地主的小女兒老提著罐罐往地里送飯,天長日久的兩個人就互相喜歡上了。地主思想頑固,覺得門不當戶不對,也嫌家里窮,死活不同意。老父親就采取熬的辦法,可地主還沒熬軟,解放了。解放了,形勢變了,地主松了口,可縣上駐隊的工作隊隊長對父親說娶地主的女兒,你的成分會受牽連,老父親就給嚇住了,成分天大啊,從老地主一家的處境就看得清楚。這樁婚事也就了了,娶的娶了,嫁的嫁了。可父親當了大隊長,他們還是好到一起了,人么,想來也沒錯。一天,劉家人伙同社教隊捉了奸,把父親拿下了。
“要是和一個貧農女兒倒也不是啥大事,最多是個作風問題,可因為是地主女兒,就是路線問題了,階級斗爭新動向,上綱上線的,父親就給押上了批斗臺。父親失了勢,劉家人就得了勢,找茬跟你打架生事,更多的是軟欺負,往你家扔屎糞,對著你家大門尿尿,點你家柴禾垛,雞豬狗羊都跟著你倒霉,斷你家一條狗腿,偷你家雞,你家的公雞踩了人家的母雞都是要惹出事來的,有一回,他們把我家一頭豬的一條腿活活地剁了,你說惡不惡。劉家河兩岸的河灘地,每戶有三畝,那時候有水啊,都指望那幾畝地吃肚子。每到淌水,劉家人多勢眾,霸了水源,我家莊稼淌不上水,都旱死了,為了淌水,沒少跟人家打架罵仗。你說吧,劉家人窩在一起,平時為雞毛蒜皮吵架打仗,親弟兄問拔刀的,父子斷絕關系的,也是常事。可只要跟我家起事,都擰成一股繩。一村人欺負一家人,天天都有事,你說那是個啥滋味,難活啊,那時間我殺人的心都有啊。從懂事起我就發誓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能有今天,轉機來自于一次派飯。那時間駐隊干部一來,飯派到誰家就是個大愁,那時候大集體,都磨洋工,莊稼種得粗陋,產量不高,糧食不夠吃,平日里吃糠咽菜稀一頓稠一頓,野菜下來了,瓜果上來了,都能頂飯吃,瓜菜半年糧么,平時忙了一個饃一碗水也是一頓,把干部派到你家來,還能這么吃么,飯就得按頓做,不能日鬼湊合了。農民么見識短淺,有權有勢來駐隊的下來,爭搶著往家里要,干部么,有權勢,都有個妄想么,要是受了處分下來接受改造,推三阻四沒人要。那年下來隊上勞動改造的是停職反省的縣委書記,派到了我家。縣委書記在我們家一住就是一年。冬季征兵時,書記問我想不想當兵?我說不想。書記說都爭著搶著當兵吃糧,出來好一點還有一份工作,你為啥不想當兵?我說當不上么,也就不想了。他給我寫了個條子,說你去縣上找武裝部部長。我心想這么大的事,一張二指寬的紙條條,能成么?還是去找了,結果我當上了兵。在部隊我扎扎實實干起,干到營級,最后轉到地方,到了地方沒背景就靠實干,一步一步的走了上來。有能力辦事的時候,我把孟家人陸續搬離了劉安村,在我的幫襯下,他們也都爭氣,現在都在省城發展,蛇縣也沒啥人了。好多年我不與村里人來往,但我的家院子還在,我不處理,隔幾年就翻蓋粉刷一次,我要讓它像一顆釘子釘在劉安村人的眼睛里,腦袋里,骨頭里……”
孟云長站起來說:“前列腺鬧革命了。”說著便上衛生間去了,史國抹去頭上滲出的汗水,在政界最怕的就是弄巧成拙啊。
史國讓服務員重新沏了茶,對孟云長說:“老領導,這劉安村的事我……”
孟云長端起酒杯在史國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飲而盡,說:“史國啊,話才說了一半,你聽我把話說完。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人人心里都有這個情結。在臺上那些年吧,我經常回老家,就是富貴還鄉這種心理,我要讓他們看看我如今的風光。我也希望他們能來找我,求我,事我會給他們不折不扣地辦了,但他們得求我,看我的臉色。可是劉安村的人也很有骨氣,多少年了沒找過一回沒有。我很受折磨啊,你不理解那種折磨。后來,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我想得越來越多的是劉安人對我的好。我爺死了,是劉安人抬埋的,我奶死了,是劉安人抬埋的,我爹死了,是劉安人抬埋的,我娘死了,還是劉安人抬埋的,這埋人有講究,家人死了是不能由自己的兒孫抬到墳坑里去的。我們弟兄姊妹們的婚事,劉安人都來出禮吃席,熱鬧過的,還要咋?就是我每次翻修老家的房子,他們也是過來幫忙的,給他們錢,他們笑著跑走了。我家墳圈里種的樹,皮讓羊啃了,他們用草繩一圈圈箍綁好了,那年劉安發洪水,祖墳讓水涮了幾個洞,也是他們把祖墳給我補了修了,水路也重新改過了,我當時是號啕大哭啊。我不再希望他們求我,看我臉色,只希望他們能來找我,就像找他們在城里的親戚,坐在家里催著你逼著你給他們辦事,只要他們說出來,就是天大的事,破了我這張老臉,傾家蕩產,我都要給他們辦了。我家鄰居老尚,也是出身農村,只要他們村人去城里打工,轉娃到城里上學,去醫院看病,必定是要去找老尚家的,就是買個電視、電冰箱,都去找老尚,坐在老尚家里等著老尚給他們辦。老尚在我跟前說簡直煩死了,可老尚又得意地說他們也可憐,進了城兩眼墨黑么,不找我又找誰,村里出來的人就我官大么,他們認我哩,我對他們是有責任的。他問我你們村的人咋不找你,我沒法回答。
“前年清明,我回村在老房子里住了幾天,有天中午,我聽到吵架聲,出門來看到老扁站在老強家門口罵:老強,你生了個啥兒子,你看你娃把我娃帶出去弄成個殘廢了。這老扁和老強都和我是一起耍大的。他們兩個從小就好,像親兄弟,兒女們也處得好,沒紅過臉。小強和小扁都在城里打工,結果有個老板的腎壞了,就想換個腎,大夫說農民工的腎是最好的腎,沒有受到城里的污染,而且只有農民工才愿意賣腎。老板就通過人找到建工隊。建工隊長找到了小強,小強一聽一個腎人家一下就出到二十萬,還管回家的車費,三個月的營養費和誤工費,又聽大夫說人有一個腎就足夠了,就覺得是好事。決定賣腎,賣了腎就回家娶媳婦。結果,一化驗檢查,他的腎跟人家合不來,就覺得自己的命很不好,就把這當好事介紹給了小扁。小扁當然也想把腎賣了回家娶媳婦過日子,一化驗,小扁那腎就像是專門給那老板長的,沒有一點不投脾氣的。半個月后,小扁一下子就拿了二十萬回來。有了錢,啥事都不是事了,批房基、蓋房子、娶媳婦,有錢么,一年內就都完成了,錢么也花了個差不多。可是這小扁干活沒勁了,還經常生病,把藥當飯吃,這還不要緊,要緊的是到城里打工,人家聽他把腎賣得剩下一個了,不要,掙錢的路也斷了。幾年了,找不上活,地里又旱得沒收成,日子過得艱難,眼看娃又大了,要念書。老扁本身就患有癆病,干不得重活,著急上火,小強清明回來上墳一進家門,老扁就堵在門口罵上了,老罵小,人笑老,他就罵老強,借罵老強就連小強也罵了,小強一肚子冤屈,說我是自己去賣腎,可腎和人家的腎不投脾氣,鬧不到一起,人家不要,才把好事讓給小扁的,要是我的腎跟人家投脾氣,哪里還輪得上他,我到現在不還打光棍?可這話老扁卻是不相信,說腎,都那么個人肉疙瘩,有啥不一樣的,還用不成,分明是進城學奸滑了,哄我們這些沒進過城的人,不知從我娃的腎上吃了多少錢。我給老扁一根煙,說老扁,咋不找我,不就是找個活的事么?老扁看我,眼神竟是那樣的。我把小扁帶進城,給安排了一份正式工作,這險那險的什么待遇都有。可看著面黃肌瘦的小扁,我心疼啊,如果我不是那樣的自私狹隘,他們有事找我,小扁也不至于把一個腎賣了。一個正青春年少的小伙子啊就這么成了半殘人,這是往我臉上甩了一泡屎啊,我孟云長家鄉的鄰居把腎賣了啊,人會咋說?劉安村人不找我,卻總以我為驕傲,我聽到他們給人賣派說孟云長是我們劉安村出去的,大廳長,權勢大著哩。
“那年秋上,劉大頭來找我了。劉大頭的父親和我同歲,我們打過的架多了。這些年他帶著個包工隊,也干得不錯,我心里還以為他在城里混機靈了,找我想攬工程啥的,可他黑著臉說大廳長,我只說幾句話,就走,別怕我臟了你家的地方。讓坐也不坐,站在那里沖我吼,人家村子又是修路,又是補助蓋房,又是吃救濟的,啥偏食都吃得上,劉安村是后娘養的啊?劉安村人到底把你咋了,把你家祖墳刨了?還是把你家月娃兒捏死了?你真的以為你從村子上搬走就真正走了么?去年劉安一帶發了洪水,幾道溝的路都沖斷了,劉安就成了臺灣,沒路可走,小雜糧運不出去,娃念書都無路可走,是我掏的錢,帶工程隊把路修通的,人們卻說是你把路修通的。大廳長,我沒你見過的世面大,可有一點我懂,你官當得再大也有下臺的一天,下臺以后只有劉安村人知道你是誰。他把一只宰好的羊扔在了我家地上,說這是劉安村的羊,想必你好久沒吃過了吧,你好好燉上一鍋邊吃邊想吧。他走了。他那話說得好啊,你從村子上搬走了就真正走了么?你不理解,你從小是在城里長大的,只有在村子上生活過的人,才會有這樣感受。”
史國沒有想到孟云長說得還熱淚盈眶。
孟云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捏住史國的手說:“想起來恍如隔世,唉,說多了,人老了容易發感慨,你別笑話。”
史國說:“豈敢,我很感動。”
孟云長說:“劉主席那邊,你還該做做工作,我想梅主席已經給你交待過了。”
史國說:“我已經安排了。”
孟云長說:“考察調研結束時,我給你個運作程序,有許多項目沒有實施不是項目不好,而是運作程序有問題,運作程序是決定成敗的關鍵。”
8
五天時間里,看得扎實。劉建軍講了話,把此次調研上升到推動蛇縣經濟發展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實現小康目標構建和諧社會的高度。把調研組送上高速公路,史國就帶領四套班子和市、縣電視臺、報紙的記者原班人馬陪同孟云長去了拐子鄉劉安村。
路上,史國塞給孟云長一萬塊錢,孟云長說:“劉貴已經給準備了。”
史國遲疑一下,可遞出去的錢又不能收回來,就說:“多帶點,村子大。”
車隊一進劉安村,鑼鼓喧天,“熱烈歡迎”的口號聲四面響起,一隊小學生手捧一把把鮮花,在寒風中夾道歡迎,橫幅打了好幾條,上面是“熱烈歡迎孟云長主席還鄉視察指導工作”。
一入村口,孟云長就下了車,招手致意,還抱起一個小學生來,記者就是拍啊照啊。史國乘機拉過李啟明說:“你搞錯了,孟云長不是主席。”李啟明說:“沒錯,這孟主席以前只做過副廳級調研員,橫幅不好打,打廳長、調研員都不好,找來找去正好現在孟云長是什么協會的主席,主席嘛又沒大小,村里人也不清楚,他們知道毛主席。反正孟云長在村里現在聲名赫赫,你看老頭子也沒反對。”史國給李啟明豎起了大拇指。
孟云長一家一家地走。訪貧問苦。問寒問暖。一家一家發錢。把一個村子有人的家戶都走了一遍,幾沓子錢發光了,還把自己的錢夾子掏出來,大概有兩三千都發出去了。
中午飯就在村長劉喜旺家吃的,一頭小乳豬,全蛇,全羊羔,全土雞。開席之前,孟云長讓劉喜旺準備十幾藍邊大老碗,說:“喜旺啊,每樣菜往這碗里裝一點,村上有十幾個老人,每人送一碗過去。”
離開村子時孟云長是灑淚故土依依惜別。回到縣城,孟云長說:“我給你準備了個路線圖,一是高調提出打造西大門和縣內移民,快速形成以打造西大門和縣內移民為抓手,推動國家級貧困縣蛇縣扶貧攻堅戰略的領導班子,二是請黨委、政府政研室、政府參事室前來就蛇縣這一規劃進行調研,三是請文化專家、歷史學家就蛇縣建縣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及其重要地位進行整理挖掘,確立優勢,四是請國家一流規劃設計公司進行規劃設計,盡快做出高規格大氣概的規劃來,規劃要站在全省的高度,五是邀請省內外國家級專家進行研討論證,在北京開研討論證會,營造聲勢,六是在電視、報紙等各大媒體對調研報告、蛇縣歷史、文化傳承、專家觀點進行廣泛宣傳,要連篇累牘大篇幅黃金時段系列報道,開展輿論攻勢。政研室、參事室調研、論證、研討,看上去有些重復,但這是必須的重復,車走車路,馬走馬路,各有各的渠道,影響的范圍各不相同。”
史國說:“蛇縣曾經有過一個規劃,我覺得還不錯,我讓人取來。”
孟云長說:“啥時做的?”
史國說:“前年吧。”
孟云長說:“那規劃我見過,前年的規劃又如何能跟上眼下的形勢?如今是一年一個形勢,過一年就是老黃歷了,再說前年你還沒來吧?用別人的規劃說起來好像你是在完成他人的設計,又如何能體現你的思路,也不好聽。”
史國點著頭說:“老領導點化得對。”
孟云長說:“規劃設計要請北京的大公司來做,北京人才多啊,規劃設計大氣,科學,全面,這幾年省里的市里的規劃設計都是請北京國家一流的公司來做的,多數規劃都是一次通過的。”
史國知道老東西又在為女兒謀事,就說:“那還得請老領導幫忙請一下,我不熟悉。”
孟云長說:“我參與的多,倒是熟悉幾家公司,你就交給我吧。”
史國說:“老領導,大恩不言謝。”
孟云長說:“你聽過這么一句話沒?一個成功領導的背后,站著一群記者,新聞宣傳一定要跟上,別小看媒體的力量,可以影響領導決策的。”
史國說:“老領導,我代表全蛇縣人民正式邀請您為蛇縣總設計師。”
孟云長說:“總設計師不敢當,跑腿沒問題,這樣吧,書記不在,你還要主持全盤工作,有些常規性工作也脫不開身,你從班子里給我派個熟悉蛇縣能代表蛇縣能干會跑的人,必須你出面的時候你出面。”
這句話引起史國的警惕,蛇縣班子里“熟悉蛇縣能代表蛇縣能干會跑的人”,孟云長是在問他要劉貴?從孟云長還鄉劉貴給準備了費用,就說明他們關系不一般,史國就試探說:“老領導,劉貴你……”
孟云長一拍史國的肩膀說:“史國啊,我還以為你不會在我跟前連劉貴這個名字都不愿提,沒想到你還真推薦劉貴。”
史國張張嘴,孟云長說:“大度,大氣,你是做宰相的料啊,做官就要有這樣的胸襟,我知道你剛來跟劉貴有許多不愉快,但那都是可以理解的,劉貴到了這個年齡,想必他的處境你也能理解,他不創造機遇,就該退二線了,你來一年多,劉貴百般不配合,也吃了苦頭,說實話他不是針對你的,是針對縣長這個位子的,誰來做這個縣長,他都會這樣‘配合’,你明白我說的意思么?他是在為自己創造機遇。”
史國說:“明白,明白。”
孟云長說:“呂方州被擠兌得跑調動的時候,劉貴來找過我,我本來打算幫他,可是消息傳出你要到蛇縣,我就不能幫他了,你是誰呀,梅志遠的女婿,我們多少年的關系了?這幾天他陪著我很頹廢,想單獨請我吃個飯,我明確告訴他,如果說你和史縣長一同請,我就吃,否則就算了。”
史國心領神會,也顧不了許多,忙說:“我這就給他打電話。”
孟云長說:“好。”
史國打完電話,孟云長說:“打造西大門一旦決策實施,定然要成立個經濟開發區做依托,會設正處級和副處級職數,讓劉貴跟著出點力,他面臨的問題也就可以解決了。人么你總得讓他有點希望,要說這劉貴對蛇縣是有貢獻的。”
史國說:“對。”
孟云長說:“其實劉貴這家伙要是用好了,你就會輕松多了,那是一員虎將,沖鋒陷陣沒問題,打造西大門需要他。這些年啊就他還把我當蛇縣人。現在好了,你們之間冰消雪融,我也了了一樁心愿。”一拍桌子又說,“這是雙贏啊,不,應該說是三贏,一是對你這是一個大大的政績,明年換屆就十拿九穩了,二是劉貴的問題也得以解決,常務副縣長兼了管委會主任,換屆時運作運作,政治生命就能夠延長,三是我總算能為蛇縣為劉安村辦件事,也算功德圓滿。”
史國說:“晚上你看蛇縣還要請誰?”
孟云長說:“就我們三個,再不要叫任何人。”
劉貴來后,坐到桌上,孟云長撓著頭說:“有句詩叫什么相逢一笑什么來著?”
史國看看劉貴說:“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是魯迅最著名的詩句了。”
孟云長說:“對對對,相逢一笑泯恩仇。”
酒喝起來后,三個人都說“一切盡在酒中”,喝掉了三瓶,都說了一大堆醉話。
隔幾日葛兆北來了,就說到規劃設計的事,葛兆北笑了說:“要說這規劃設計吧,都是你抄我我抄你,說高雅一點是借鑒,說平庸一點是模仿,說低俗一點就是剽竊,大同小異,要說那份規劃稍作修改完全可用的。”
史國說:“我也這樣想,可老孟說規劃設計一定要請北京的大公司來做,高規格,高水平,大氣派。”
葛兆北格格格地笑著,史國說:“你怎么是這種笑聲。”
葛兆北說:“這事就該這么笑,做那份規劃時他也是這么說的。”
史國說:“那份規劃也是他請人來做的?”
葛兆北說:“我告訴你孟雪的活干的也就那樣,東拼西湊的,費用可不是小數目,你要有心理準備,別一談費用把你嚇個坐墩。”
史國說:“不至于把整個蛇縣都裝進腰包吧。”
葛兆北說:“不過羊毛出在羊身上,有他給你操心這事,規劃會變成現實,你就放手干吧,他這人才學不高,但就會成事。”
史國說:“當然能成事了,有他女兒,誰敢不讓他成事?”
臨走的時候,葛兆北說:“你不該讓劉貴跟著老孟跑啊。”
這史國何嘗不明白,可他別無選擇。
9
上下三千年,縱橫三百里,三千年建城史,兩千年置縣史,從蛇山到墳丘,從老樹到古寺,從文物到文化,從方言到鄉戲,從一塊碎瓦到一截斷垣,從一雙繡花鞋到一截裹腳布……蛇縣沒有資源,但周圍市縣有煤炭、石油、天然氣、石材等大量的資源,上千平方公里的資源圈,蛇縣就是這個資源圈的核心、樞紐……專家、學者展開他們豐富的想象力,聯想力,旁征博引,引經據典,歷史名城,資源核心,流通中樞,蛇縣定位脫穎,優勢凸顯。一切都按照孟云長的設計程序走了一個過程。北京的論證研討會部、委、辦都有響當當的人物參加,規格之高,反響之大,在蛇縣歷史上雖不能說絕后,但是空前的。史國目睹了孟雪的風采與能耐,高規格的會議讓組織得大方得體,滴水不漏。閻副省長在相關部、委、辦都有熟人捧場,均表示大力支持,有的甚至說老閻在那里嘛,自家事兒。幾場研討會下來,蛇縣簡直就成了一個聚寶盆。蛇縣所謀之事上升到了省委、政府戰略。三個多月時間,打造西大門、建設蛇縣經濟開發區開工典禮,省四套班子在省的領導悉數參加,規模空前,氣勢磅礴。
隨著建設工程的緊鑼密鼓的上馬,沉寂的蛇縣一下熱鬧了起來。書記、省長、主任、主席,四套班子領導今兒你來了,明兒他來了。只要工程一奠基開工,你就是大功告成。梅志遠說的沒錯,政績已經握在手里了,不少領導對史國的開創性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
兆北集團成了建設的主力軍,專門成立了一套班子進駐蛇縣,五十臺大型挖掘裝載機整隊轟隆隆開進縣城,簡直就是一種展示。只要是兆北集團承攬的工程開工,無論工程大小,都會有省級領導出席。史國真正懂得了一句話:一個大人物背后至少有一個老板,但一個老板背后站著絕對不只一個大人物。梅志遠、孟云長,甚至是閻副省長、李全副主任、劉建軍副主席都和葛兆北仿佛前世就相識一般熟悉。給予葛兆北的優惠政策,基本是上按照李桃縣的模式。史國知道葛兆北依然會跑馬圈地,得寸進尺。不過史國并沒有由著葛兆北的性兒,對于過分的要求依然有所回絕。城東那塊地,史國打算要開發一個現代農貿市場。蛇縣一帶是豌豆、蕎麥、土豆、小米、糜子等小雜糧的主產區,也是牛、羊、豬、雞、兔的流通區。現在城市患富貴病的越來越多,吃雜糧和山貨的人就越來越多,很有市場。可葛兆北想開發住宅區,史國否決了。可是,葛兆北要想得到是絕對能得到的。沒過幾天,梅志遠給史國打電話,站位很高地說建什么農貿市場,不要以為山城就老抓住農貿不放,那塊地方你就交給葛兆北去開發。之后又綴了一句,劉主席也是這個意思。他也就只能做罷。
蛇縣熱了,表現在媒體上。中央媒體、地方媒體、電視臺、都市報,三天一撥,五天一批,一窩蜂地來,省報上《金蛇狂舞》、《蛇山,哦,蛇山》等連篇累牘的系列報道,省電視臺做了一個“魅力四射西大門”系列報道。史國領略了記者的威力,有些領導直接在報紙上批示了,批示的報紙經過多次復印傳真到了史國的案頭。史國安排辦公室專門成立簡報小組,對領導視察、專家建議、媒體報道、領導批示及時以簡報的形式上報下達,對省委、政府兩辦的簡報進行轉發、評論。
《蛇山風雨起蒼黃》,又是朱大頭的杰作,還配了《蛇山之韻》的評論。史國讀完,想起老孟“一個成功領導的背后,站著一群記者”,媒體代表著一種力量的話來,就給朱大頭打了個電話。朱大頭已經帶著幾個記者來過好幾趟了,都不湊巧,他在陪省領導視察、現場辦公。現在一切都按部就班了,能抽出閑暇了,該邀請朱大頭過來好好陪陪,表達謝意。
朱大頭來了,還帶著理論部主任葉大魁,一個頭發雪白的老頭,朱大頭說:“用大領導的話講啊,理論是燈塔,你得整幾篇理論文章,理論文章可是領導干部的門面、招牌、實力。”
史國說:“得了吧,還理論文章,我肚里那點墨水你還不知道?”
朱大頭說:“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我看你每次講話整理潤色,就是一篇好文章。”
史國想想說:“那我收拾出來請葉主任看看,水平有限,葉主任不要笑話。”
朱大頭說:“你哪有時間整理潤色,讓葉大主任給你整理潤色。”
史國說:“怎么好勞駕葉大主任。”
葉主任說:“能為史縣長效勞也是我葉某的榮幸。”
朱大頭說:“葉大主任是咱省理論一支筆,不白整理潤色,潤筆費是必須的。”
史國說:“這還用說,那有勞葉主任了,我敬一杯。”
酒宴散后,史國到朱大頭的房間,泡了兩杯茶,兩個人一人躺了一張床,點了支煙,史國說:“我想和你探討探討這頭條的問題,你得給咱多上幾個頭條,領導重視頭條。”
朱大頭笑了,說:“你說一年三百五十六天,中央、國務院、省委、政府、各大廳局就要占掉一大半,全省這么多的市縣,你掰著指頭算一個縣還能有幾個頭條?”
史國說:“少給我來這一套,有的縣我看頭條很多,周原、李桃半年都上了六個頭條,有些縣一年都上不了一個頭條,不但頭條多,而且整版整版的專版也多。”
朱大頭說:“看出名堂來了,知道為什么頭條多的縣市專版多?”
史國說:“為什么?”
朱大頭說:“因為專版是收錢的,而一般做兩個專版會獎勵一個頭條。”
史國說:“明白了,為啥我們這窮地方請個記者都難,而那些富縣記者扎堆,你們這是腐敗,搞有償新聞。”
朱大頭說:“別上綱上線的,你知道省報現在的運行體制么?改革后,財政斷奶,自負盈虧,就靠廣告、專版,不掙錢我們喝西北風啊。記者都有創收任務的,像我們這些部門主任任務就更重了,我給你說報社今年在蛇縣下達了五十萬的創收任務,指標是下達到我們部門,完成不了是要受罰的。”
史國說:“五十萬?!搶人啊,現在我的手里連看的錢都沒有,鍋都快揭不開了,別看今年蛇縣這項目那工程的投資很多,看上去轟隆隆的,可沒有一分錢是蛇縣說了算的。”
朱大頭說:“知道蛇縣窮,我力辯才定了這個數的,像柳縣、河岸、周原這樣的縣都是一百五十萬的任務。”拍了史國一掌,“這錢是給報社,你當我裝到自己口袋里。”
史國說:“要是裝到你的口袋里,我砸鍋賣錢也得給你湊足了。”
朱大頭又拍了史國一掌,說:“這話讓我感動啊,就沖這句話,我給你支個招,你給參建公司打招呼,讓他們做專版,一個專版八萬,做七八個專版就夠了。按說這些單位的專版不在這五十萬任務的范圍內,是我們的資源,也有五十萬的任務,要我們去爭取的,不過這是軟性的,我可以跟上面搪塞解釋,都在你蛇縣的地盤么。”
史國沉吟了一會兒,說:“那些公司都是大爺,背后站著老大的人物,牌大得很,聽我的?”
朱大頭說:“就是央企,不還在你的一畝三分地上,不聽話,還難不住他?”
史國說:“我給你說,來頭都不小,動不動就是領導批示、電話的,手里都握著尚方寶劍。”
朱大頭說:“你給他們打電話算是抬舉他,不聽話,我們來收拾他們。”
史國說:“你收拾他們?”
朱大頭說:“當然了,找找問題還不容易,欠薪的坑民的違規的腐敗的,在他們身上隨便找,沒有找不出問題,一頓飯我們都能給他整出事來,你想想倘若三天兩頭有人來查這問那的,有村民來擋呀攔呀的,他們還干個屁!能按合同時間完成任務?你聽說過這句話沒,一個成功領導的背后,站著一幫記者,一個倒霉領導的確背后,也站著一幫記者,這話不僅適用于官場,也適用于商界,記者有唱黑臉的,也有唱白臉的。”
史國跳起來,給了朱大頭狠狠一拳,說:“大頭,你說你頭咋就這么大呢,原來這里全裝的是干貨啊。”
朱大頭說:“頭條是總編親自簽發的,專版的事解決了,話就好說,我保證給你四至五個頭條,不包括大領導下來視察調研的。”
就又說到理論文章的事,朱大頭說:“這老家伙我給你帶來,就是讓他給你整幾篇理論文章,你別小看,許多領導的理論文章都是他操刀的,這次讓他給你整上兩至三篇吧。”
史國說:“那我得怎么答謝人家呢?”
朱大頭說:“錢啊,一萬吧,再給弄上兩條中華兩瓶茅臺。”
史國說:“一萬……”
朱大頭說:“不要說是給你操刀,就是發一篇文章也得這個數,理論版是熱門版面,就掌握在他手里,領導批字的稿件排隊,一年都發不完。”
史國說:“好,那你呢?幫老同學這么大的忙,連篇累牘的……”
朱大頭擺擺手說:“咱們是老同學,你把報社五十萬的任務完成就行了。”
史國給文耀打了電話,文耀送來五萬塊錢和煙酒,史國交給文耀說:“給葉主任一萬,其余是給你和部下的慰勞費。”
朱大頭走后的第三天,史國讀到的卻是一篇批評報道,雖不是省報,卻是影響很大的都市報,篇幅老大,報道的是拆遷過程中的矛盾,立場明顯是站在民眾一邊,甚至對一些規劃提出質疑。史國讀后,覺得這篇報道是夸大了矛盾,顯然是在挑事。史國叫來了宣傳部部長,拍著報紙發了一通火。宣傳部部長解釋說他們來拉過專版,我也是幫他們跑過,可是那些企業不愿做專版上廣告,都盯著省報。記者們圍繞著建設一邊搞宣傳報道,一邊拉專版廣告,都圍著史國,史國實在顧不過來就全權交給宣傳部長去協調。史國拍拍腦袋說媽的,都是大娘養的,哪個都怠慢不起啊,這樣吧,縣上擠點錢出來,都照顧照顧吧。
《新起點,新機遇,新跨越,推進蛇縣經濟社會又好又快發展》的理論文章出來后,史國接到了十幾個肯定表揚的電話,其中有劉建軍、孟云長等,朱大頭打來電話說省委常委、宣傳部長還做了批示,要求理論版多發這樣的好文章。梅志遠打來電話,高度表揚。
10
半年的時間里,省級領導幾乎都來過蛇縣指導視察,但有一位領導一直沒來過,那就是常務副省長的周天明。政治就是這么敏感,許多人也注意到了,就有了說法:周天明是不會來的。為什么呢?閻副省長和周天明兩人在爭常務副省長時有了矛盾,周天明當了常務副省長,組織上為了平衡,閻副省長進了省委常委,可兩個人的矛盾并沒因此化解,反而在一些事上不斷摩擦,越發糾結,二人的不和已經不是不互相支持,而是互相掣肘,互相拆臺,這次閻副省長主抓的打造省西大門,建設蛇縣經濟開發區成功立項實施,而周天明力推的南部大通道工程擱淺,兩人的矛盾又升了一級,周天明怎么會到別人戰場給別人造勢?
然而,周天明來了,大張旗鼓、聲勢浩大地來了。不過時間很短,只一天的時間,十點鐘到,調研到十二點半,午休起來,又調研兩個小時,開了座談會,肯定了工程進度,做了重要指示,吃過晚飯周天明連夜就到市上去了。機會難得啊,按孟云長授意,史國刁了個空閑,把成立管委會班子的事提了出來。周天明很快說管委會要抓緊成立,經濟開發區建設推進這么快,沒個管委會怎么行?抓緊時間報上來。還說了句這事你們可有些滯后。聽周天明的口氣,還有批評的意思。史國遲疑了一下,忙說好好好。嘴上這么說,心里卻迷惑了。要說管委會班子報上去已有一段時日。工程奠基開工不久,省長帶各相關廳局委辦在蛇縣召開現場辦公會時,明確指出盡快成立管委會負責協調處理相關事務。按說處級干部人事是在市上,可當時河山市委書記就對史國講,打造省西大門,建設蛇縣經濟開發區,蛇縣是主戰場,管委會班子人選就從蛇縣產生,你們抓緊研究一下報個名單上來,一正一副。這就把權力下放到了蛇縣。散會后,孟云長就一分鐘不耽擱對他說抓緊開會,把人事問題解決了,在茍遠山回來之前把管委會成立起來,這人情就落在你身上,也為你明年換屆做書記打基礎。人選很明確,主任劉貴,副主任文耀。史國就立刻就召開會議,把管委會班子組成人員提上了桌面過了一下。權威要樹起來,一切都是順水順風的。大家都很贊成。史國跟茍遠山匯報了一下,茍遠山也沒異議,就立刻上報上去。可報上去之后,就像泥牛入海沒了回音。孟云長打電話讓他跑一跑,督促督促,他也跑了,沒起任何作用。梅志遠說這事不是那么簡單的,問題出在高層,你不要再跑了,報上去了你就沒責任了,該落的人情也落下了,上面不批復怨不到你頭上,老孟再讓你督促你就說促過了,反過來再請他促一促。后來,孟云長說就卡在了周天明這里。史國遂就替劉貴嘆口氣,看來真是命治住了,這個機會再抓不住,仕途怕真就走到盡頭了。
送走周天明的第二日一早,孟云長就把電話打來了,說:“你跟周天明說管委會班子的事了嗎?”史國說:“說了,他說抓緊時間上報,難道上次沒報到他那里?”孟云長說:“怎么會呢?這么大的事誰敢半路上卡住?他沒再說什么?”史國想想說:“沒有。”孟云長說:“周天明這個老狐貍顯然是在給咱們做難,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蛇縣經濟開發區這么大的事他都沒頂住,管委會班子他就能頂住了?!按他說的,再報一次!”然而,名單報上去又沒了音訊。孟云長打電話追問消息時,史國說:“沒有任何消息,這樣吧,茍書記回來了,再讓他督促督促。”孟云長說:“好。”
11
一場沙塵暴過后,縣級換屆拉開序幕。茍遠山的目標是河山市委常委或者副市長,可結果是市政協副主席。送別宴席上,茍遠山牢騷滿腹,怨氣沖天,罵了這個罵那個,跟這個喝,跟那個喝,這種境況也就沒人給面子,拳上不讓,酒上更不讓,而茍遠山也想喝,朗誦著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最后自己把自己喝成了一攤爛泥。史國還是把茍遠山送了回去。可是第二日聽說茍遠山醉臥街頭,差點凍死。
茍遠山一走,人們就恭賀史國,書記的位子騰出來了,就等著紅頭文件。史國也感覺良好。不過他還是很低調,把一切提前預熱的宴請都推了。然而,隨著紅頭文件來了書記常玉貴,大家畢恭畢敬地接了。不過,大家依然恭敬著史國,史國在蛇縣的政績應該是顯著的,重要的是他有背景,都斷定下一步史國肯定是要到經濟實力強的縣去任書記,或者回省城重用,有背景就可以挑三揀四,好中選優,蛇縣么老少邊窮之地,有什么干頭?
然而,史國卻困惑不解,打了十幾個電話,并沒有探聽到任何信息。在蛇縣史國也覺得自己的政績是不錯的,打造西大門、建設經濟開發區奠基開工半年時間,就被評為全省十大亮點工程,而眼下正在建設的關鍵時期,茍遠山走了,他接書記應該是最科學最合理的。史國有些焦躁不安,斟酌再三,就給梅志遠打了電話。梅志遠也困惑不解,不過他覺得史國調整到其它縣市去的可能很大。現在這樣具有開拓精神打開局面的干部稀缺,就不能按常規俗套使用,在一個縣市打開局面,再調整到另一縣市打開局面。無論去哪個縣市,都會比蛇縣強,打造西大門,建設經濟開發區已經拉開序幕,蛇縣風頭出盡,剩下的事就是為工程建設擦屁股,做馬前卒,糾纏在拆遷、安置、協調的麻煩事務中,能離開當然最好。他想打聽打聽,又覺得多此一舉,一旦有消息自有人會傳遞給他。因此,對史國說要沉住氣,要有城府,不要受干擾,做自己該做的事,踏踏實實把工程促一促,新聞上再下下功夫,既是宣傳,也是提醒。
春節期間,在梅志遠的指點下,史國把該走的關系又走了走。春節過后上班的第二周,紅頭文件下來了,這個紅頭文件讓見慣了蛇的蛇縣人無疑看到了巨蟒,大吃一驚:史國調任河山市政協辦公室主任。
史國蒙了,在接下來的分析中,他把這一結局歸根于周、閻二人的龍虎之斗,心下倒也坦然。這就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樣,這樣大的兩個人物之間的斗爭把你扯進去,你只有承受的份兒,連怨氣也生不出來。然而,緊接著的第二天,又一紙紅頭文件下來,劉貴任蛇縣縣長,兼任經濟開發區管委會主任,鄭彥文任管委會副主任。史國才真正憤怒了,既而又蔫巴了。當和文耀、曹輝三人坐在八大碗的云水廳的時候,史國滿懷歉意給二位斟滿了酒,舉起酒杯說二位是跟著我打了硬仗的,辜負二位了。文耀說縣長,何談辜負,沉浮平常事,我面臨的無非是重新洗牌,史縣長不來,我不就是城建局的一個大頭書記么,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回歸原位。曹局長是公安局局長,劉貴想動也未必動得了,大不了再交流,對曹局長還是好事哩,到富縣去,強縣去,豈不更能發揮作用。曹輝笑笑說倒也是啊,只是跟著史縣長干,一個字爽,有成就感,你說說這蛇縣,天翻地覆慨而慷。文耀說是啊,干這么一場也值啊!史國就很感動,文耀說縣長,不要沮喪,我們依然看好你,山不轉水轉。曹輝也說到政協正好韜光養晦,過幾年老子又是一條好漢。史國說謝謝祝福,謝謝祝福。又碰了一杯酒,史國說只是我不明白,鄭彥文的事二位怎么也不提醒我?史國雖然說的是二位,但其實專指文耀。曹輝來的時間不長,或許不了解情況,可文耀對鄭小雁是鄭彥文的妹妹,跟周天明的關系會不知道?周天明下來一天,文耀鞍前馬后跟隨著,周天明對鄭彥文溢美之辭的用意,顯然是在傳達一種信息,聽鼓聽聲,聽鑼聽音,文耀這么精明的人聽不出話外音來?文耀不提醒他,顯然是打了自己的小算盤,管委會副主任只設一名,推薦鄭彥文,文耀就沒戲了。史國恨得牙根癢癢,如果此時此刻他還是縣長,他會把文耀罵個狗血噴頭,一腳踢開,可現在到了這個地步,他連質問都不會了,只能說提醒不提醒的話了。
文耀表現得十分詫異,說鄭小雁和周天明的事在蛇縣傳得沸沸揚揚的,省城會沒有傳聞?
這話文耀不是在狡辯,是真心話。周天明下來調研他一直跟著,周天明褒獎鄭彥文傳達出來的信號他心領神會,明白周天明此次調研的目的在管委會班子。因為只設一名副主任,鄭彥文要上,自己肯定沒戲了。可是,第二次上報管委會班子人選名單時,副主任依然推舉他。除了感激史國外,文耀也分析過,史國雖有背景,但憑借梅志遠這個背景對抗周天明,那是以卵擊石,或許是閻副省長給史國暗示過什么。因為有孟云長,蛇縣配備管委會班子閻副省長肯定是知道的,劉貴任主任顯然是孟云長在背后用力,而孟云長也拍著他的肩膀給他過暗示,否則史國會兼任主任。倘若閻副省長暗示過什么,形勢可就不一樣了,雖然周天明是常務副省長,分管人事,可閻副省長也是常委,人事上也說得起話,況且打造西大門、建設蛇縣經濟開發區,是閻副省長掛帥,而從閻副省長打造西大門成功實施和周天明力推南部大通道工程擱淺,就顯示了閻副省長不是一般的手腕,何況還有梅志遠。因此,也就沒提醒史國。他沒有想到史國不知道鄭小雁,更不知道鄭小雁是鄭彥文的妹妹。倘若當時他清楚這一點,那他定然會提醒史國,自己放棄,不趟這渾水。史國推薦了鄭彥文,周天明那邊也能落下好,換屆時做書記就該沒問題,他依然有機會。在蛇縣得罪了劉貴,他唯一的靠山就只有史國了。保護了史國,就是保護了他自己。因此,文耀說縣長,有些事看上去明明白白,但其實是隔著的。
曹輝表現得更為吃驚,說聽說鄭小雁給周天明把兒子都生下了。
史國站起來長長吁出一口氣來說,明白了,要說這周天明跟保姆這長那短的,在省城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省城的傳聞和蛇縣的傳聞側重點不同,省城傳聞的重點在周天明,沒人關注這保姆的事,而蛇縣傳聞的重點在鄭小雁,因為鄭小雁是蛇縣人,這跟在省城的問省長,在村里的人問村長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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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在蛇縣對于這一結果一點都不吃驚的,只有劉貴。跟著孟云長跑的過程中,劉貴把關系用足用活了。孟云長對史國說,這些年也只有他劉貴把他當蛇縣人,此話當然夸張了。要說孟云長在蛇縣時他們并沒什么交往,孟云長離開蛇縣的時候,他還是鑼鼓公社的一名小干部。和孟云長接觸也就是近幾年的事,這條線還是葛兆北牽的。葛兆北一直想買蛇縣煤礦,開始是跟縣長呂方州談的,呂方州當然想賣,開了幾次會,硬讓他攪了局。看著是一塊肥肉,吃不到嘴里,葛兆北又轉向跟他接觸,接觸過幾次,談得很投機,他跟葛兆北說要買,等我把呂方州擠走。之后葛兆北邀請他去李桃縣參觀考察,并一起到南方發展比較快的城市進行考察觀摩,兩人就談出了打造西大門這一宏偉構想。回來后,葛兆北把孟云長介紹給了他,說打造西大門要能夠實施,此人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自此,他只要一去省城,必是上門拜訪或請孟云長出來坐坐,年頭節下的拜訪更是少不了。呂方州被他擠得手段難以施展,開始活動調走的時候,為討孟云長的歡心,他邀請孟雪的規劃設計公司進駐蛇縣進行規劃設計。規劃費花去了幾百萬,就這還說是為家鄉做事,少收了幾十萬。他咬咬牙,呂方州還沒走,這筆錢沒辦法支付,別人的錢欠個一年兩年三年甚至可以一直欠著,都不是個啥事,可孟雪的錢不好欠,只好先由葛兆北墊付。呂方州被擠走后,他還沒來得及歡慶,瞬間就來了史國。這件事上他斷定孟云長沒幫他,孟云長與梅志遠之間的關系他是知道的,也能理解。逢年過節,到省城開會辦事,他依然是拜訪孟云長,請老頭子坐坐。呂方州被擠走后,沒能如愿以償升任縣長,他就不得不做兩手準備了,如果政治生命不能延長,他打算成立自己的公司,孟云長依然大有用途。他對葛兆北說規劃費找你老同學去要吧。葛兆北說我去要算什么,難道是給我規劃的?這是政府的事。他就說那這樣吧,在蛇縣不管和你老同學干什么勾當,我不壞你們的事,權當頂了規劃費。史國來后,他是一直憋著一口氣,縣長的位置是他擠走呂方州騰出來的,卻被史國坐了。他還是采取對付呂方州的辦法想擠走史國,然而,這個家伙卻是個生皮,毫不畏懼,幾番較量之后,史國更絕,先是請稅務局來查金蛇大酒樓,之后又是請紀委的進來,幾記重拳確實砸得他有些發蒙。不是說他有事,一個官員有事沒事不在于你真的有事沒事,而在于有沒有人盯著你,只要有人盯著你,沒事都會弄出事來。他只能避其鋒芒。但他不甘心啊,倘若這么容易就甘心了,他也就不是劉貴了。
隨著打造西大門,建設蛇縣經濟開發區的運作展開,孟云長告訴他要成立管委會,到時你兼主任,從領導講話、指示的精神和東、南、北三大門經濟開發區的配置看,開發區肯定會升格,一升格就是副廳級構架,你的問題就一步到位解決了。這劉貴也是清楚的。但是,管委會班子推薦上去之后,一直沒有下文,他就明白問題出在周天明那里了。周天明是常務副省長,又分管人事,且與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是老鄉同學關系,人事上周天明當然占有先機,閻、周二人的不和是公開的,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現在的境況是首先必須把管委會主任抓到手,才有機會去謀別的。管委會主任雖說是正處級,但是個正處級的實職,對他來說有意義重大,雖然常務副縣長也是正處級,但這個正處級是虛職,組織部門看的是實職,硬杠杠。因此,他不能把雞蛋裝進一個籃子里,單一地靠在閻副省長身上,風險很大,必須腳踩兩只船。腳踩兩只船那就必須上鄭小雁這只船。可鄭小雁雖是蛇縣人,這條路一直斷著。盡管他知道鄭小雁這幾年在蛇縣辦過不少事,但人家從沒找過他這個層面的人,鄭小雁要辦的事到了他這一層面就像是執行上級的決定一樣,連問的資格都沒有。至于鄭小雁的哥哥鄭彥文,他從骨子里也是看不起,除了一張嘴溜得滑順,其實草包一個,而且嘴還像棉褲腰一樣松,無論啥話到他耳朵里不出一天便滿城風雨,更是恬不知恥,他妹子跟周天明那檔子事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點廉恥的人都會避諱,可他不但不避諱,反藉此耀武揚威的,因此,一直沒有發展這層關系。不過,要想接上鄭小雁這條線,也用不著鄭彥文,有葛兆北就可以了。葛兆北跟周天明的關系不一般,李桃縣就是周天明抓出來的典型,像鄭小雁這樣的女子,能和比他爹還大的人鉆一床被窩,他不相信什么感情,他斷定是沖著權、錢去的,葛兆北就是一座金山,她怎么會不好好利用呢?而且說不定葛兆北和周天明的關系極有可能是葛兆北先打通鄭小雁的關系才搭上的。他讓葛兆北引薦鄭小雁。不過引見之前,他對葛兆北說你們是同學,我們的關系你也明了,我聲明我不是想對史國做什么,就是為了那個管委會主任。葛兆北卻說此地無銀三百兩,我不摻合你們之間的斗爭,再說你們也沒沖突啊,他下一步謀書記,你謀縣長,跟我解釋反倒顯得你有別的目的。
葛兆北約鄭小雁,鄭小雁爽然應約,當見到有他在場,立馬矜持起來。到了上島咖啡廳,酒、咖啡、茶點上了之后,葛兆北接了個電話就匆匆走了。這是他們商量好的借口。鄭小雁坐得有些矯揉做作,一臉孤傲冷漠,目光不時瞟著窗外,幾根指頭就那樣翹著,每個指甲上繡著一朵蘭花。劉貴明白,像鄭小雁這樣在領導屋里做事的人,他這樣來巴結的人見得多了,對他造訪的用意心如明鏡,擺譜拿架子他也能理解,不過心里還是不爽,暗罵做什么做,誰不知道你是個什么貨色,表面上卻只能堆著笑涎著臉說小雁,我代表蛇縣先對你表示深深的感謝。鄭小雁皺皺眉頭說感謝我?劉縣長這是笑話我。他繼續說今年蛇縣這么好的機遇,蛇縣誰人不知是你小雁的功勞,這事一開始領導意見有分歧,關鍵時刻是你起了決定性作用啊。這種舔溝子話蛇縣人叫灌米湯,他這些年說得多了,張嘴即來,蠻順口的,也就不臉紅了。這勺米湯灌得鄭小雁的臉色活泛了,來了興趣,說這、這咱蛇縣人也知道?他心里說丟祖敗姓的還真把自己當成人物了,卻只能螞蚱吃露水跟桿子上,順著話茬繼續吹捧,說知道,咋不知道,蛇縣人可關注你了,在領導家里服務,又是研究生,領導的講話報告都是你把關哩,有些重要思路都是你提出來。鄭小雁端著的架子放下了,破例給他添了茶水。他也放松了一下,這些話在見到鄭小雁之前他都是打了腹稿的,又說小雁,我可是你真正的娘家人,你說你回娘家也不找我,太見外了,以后無論啥時你回到蛇縣,別人不在的情況下,我總還守在那里,能給你捧杯熱茶吧,家里親戚朋友有事,打個電話說一聲,咱雖然是個副縣長,大事辦不了,小事總還能辦一些。鄭小雁說謝謝劉縣長。他說蛇縣人記恩,你對蛇縣做的事蛇縣會傳揚你的名字,人活的就是個故鄉么?你說是不?鄭小雁這話說得好,劉縣長,我敬你一杯。他雙手捧杯,碰過將大半杯紅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鄭小雁笑笑說劉縣長,紅酒是需要品的,可不是這么喝的。他說雖然當了個副縣長,一直在蛇縣,骨子里還是個粗人么,喝起酒來就像飲驢一樣。鄭小雁噗嗤笑了,掐起一張餐巾紙沾沾嘴唇,他拿卻抓起餐巾紙抹了一下嘴,捏成一團扔在桌上,心里說你要表現你多么有品味多么貴族,那我就表現我有多么粗俗多么愚昧,給足你優越感,媽的。繼續說咱蛇縣的事你還要一如既往地多多關照呀。停頓一下,又說說個不當說的,咱蛇縣這些年成了人家撈資歷的地方了,你走了他來了,走馬燈式的,哪個是來扎扎實實干事業的,遠的不說就說呂方州吧,干了兩年撈到了基層工作資歷就升了副廳走了,在蛇縣一件事沒干,倒卷走了不少古董。你說派到蛇縣來的倒是一個個比蛇縣人能干噻,唉,蛇縣的事業就這么耽誤了,退后一步說,你說派別人來了,你倒把蛇縣的干部交流出去也算,可沒有,就像蛇縣人都沒什么本事似的,小雁,你是咱們蛇縣出去的人才,這些事你不能不管,你得給領導進言,該說話的時候還是要說話的,多少年了蛇縣沒提一個正縣級干部,蛇縣的干部都憋氣呀。鄭小雁點著頭作沉思狀。他說這些話的目的就是為了過渡到自己的事上,那樣就自然了,要一開始直接說自己的事,目的太直接她會警惕,倘若封了口,話頭就再拾不起來了。見鄭小雁并不反感,他接著說就像我吧,兩屆的常務副縣長了,常務副縣長有干兩屆的么?要是上面有咱蛇縣人,干不滿一屆早就提升了,不說了,不說了,蛇縣人說話直,你也別介意,還是那句話,蛇縣有事找我,回娘家找我。說到這里,劉貴覺得話已經說透了,鄭小雁也該心明了,再說下去就是車轱轆的廢話了。其實要說說了半天的話都是廢話,鄭小雁何等精明的人,葛兆北把他引見給鄭小雁的那一刻,鄭小雁對他的心思就洞若觀火了。鄭小雁看了一下表,他就忙站起來說小雁,我知道你忙,不敢多打擾。鄭小雁是自己開車來的,他上前拉開車門,把一個包放進車里說,小雁,一點心意。鄭小雁提出包來說這樣不好。他說你要不收就證明對蛇縣對蛇縣人沒有感情,蛇縣人民有求于你哩。鄭小雁說那、這……他笑笑說有句話說恭敬不如從命。鄭小雁笑笑說劉縣長這話說得讓人沒退路。鄭小雁把包重新放進車里,說你看差點把重要的事忘記了,把手機號留給我。互相留了手機號。目送鄭小雁走后,他長吁一口氣。第三天,鄭小雁給他打了電話,說周書記下周要去蛇縣,主要看拆遷安置,那些點不是在城關鎮么,介紹情況時你安排我哥介紹,讓他也露露臉,別老讓書記露臉。他和鄭彥文通了個氣,讓他好好準備準備介紹情況,又將鎮書記派到省里去跑項目,讓鄭彥文頂上去。又過了一天,鄭小雁打電話說你把簡歷發過來,發到我手機上。他興奮起來了,鄭小雁要他的簡歷就意味著要在周天明跟前“美言”了,鄭小雁的“美言”起到效果可不是一般的效果,他就覺得自己的事基本已成定局,閻副省長那邊有孟云長,自然不會有啥問題。周天明調研結束,常委組織部長把史國再次推薦上報的名單告訴他時,他才發現這家伙江湖氣太重,心里說在我身上你可以使江湖手段,在周天明那里還耍江湖手段,你也太二了。從鄭小雁讓他安排鄭彥文露臉,他就明白鄭彥文要做這個副主任,周天明調研時那樣稱贊鄭彥文,等于把話都挑明了。然而,再次推薦史國竟然還推薦文耀為副主任,他沒有反對,第一個舉手贊成,心里卻偷著樂。至此,他有了更上層樓的想法。估計名單到了周書記案頭,他立刻趕赴省城約出鄭小雁,說唉,我對天發誓,彥文的事我是力薦了的,可史縣長就是聽不進去,去年提彥文當鎮長他就百般刁難,說是年齡太小,工作經驗不足,又沒結婚,沒結婚也成了理由,這分明是找茬么,我是據理力爭,說現在鄉鎮就需要年輕干部,年輕就有活力有朝氣有開拓精神,而且也需要有背景的干部,從上到下都在講,關系就是生產力嘛,至于結婚不結婚那有啥?影響工作了?不要說國外,在咱中國,好多大領導都單身,干得不比誰出色?好在去年茍遠山還在,班子里我還有幾個得力的人,算是涉險過關,這次又是這樣,茍遠山上黨校以后,史縣長大權獨攬,行事橫著哩,干部都怕他,人家有閻副省長和岳父梅志遠這背景么,他推薦的那個文耀是他同學的堂兄,任人唯親么,草包一個,就會溜須拍馬,舔溝子說好話的,小雁,你得相信我,你得體諒我,彥文的事我是盡力了,可官大一品壓死人,人家有背景么。鄭小雁嘴唇都咬青了,說老劉,我知道了,你回去等著吧。
13
送別史國的酒宴和迎接的酒宴如出一轍,還是由劉貴主持的,這也是常規。對于送行,史國一再表示不必了,可常玉貴說這怎么行,傳出去說蛇縣不地道,也說我常某不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要說這種事在官場也不稀罕,你又何必太在乎呢?你的承受力不會這么差吧,對你來說一切都是暫時的。他一想也是,這事還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一切都是設定好的一個程序,只要你在這個鏈條中,你就得在程序里運行,送行這事往高里說還是組織上的事。能坐二十六個人的大桌,蛇縣四套班子在蛇縣的主要領導圍桌而坐。書記當然坐主位,誰坐左邊是個問題,左為上嘛。史國已經坐在了右邊,劉貴堅持讓史國坐左邊,史國懶得移動,說坐吧,坐吧,不就一個位置么,劉縣長何必這么認真。劉貴也懶得拉扯,干脆坐到席口去了,這時常書記說也對,今天的主角是你,我是主陪,他是副陪,按國際流行慣例,這么坐是合適的。一一落座,常玉貴端起酒杯說我們先過去敬個酒,讓他們先開席,過來咱們再好好陪陪史縣長。
旁邊還有一桌省發改委來的大員,是怠慢不得的。史國很知趣,說我就不過去了。常玉貴和劉貴再三邀請,史國很固執地拒絕了。常玉貴說那就請多擔待擔待。史國說理解理解。常玉貴和劉貴帶著一幫子過去敬酒了,桌子上就剩下史國一個人了。史國笑笑,想到自己主持送茍遠山的情景還猶如昨日,今日就輪到他了。不過,他沒有茍遠山那么頹廢,洗澡、理發、剃須,換了新襯衣、新西裝,連皮鞋、襪子都是新的,人就顯得精神抖擻。
看上去今日主桌該是送他這桌,事實上誰都知道省發改委那桌才是真正的主桌。發改委的大老爺們手里攥著項目、資金。因此,說是去敬酒,其實,主要領導是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他已是昨日黃花,沒人在乎冷淡了他。果然,不一陣其余的人陸續回來了,主要領導一個未見歸來。不過史國想,劉貴該會很快過來,他是不會放過這最后的一次揚眉吐氣的機會。
再勢利,面子上的事大家也還都得顧,一個一個輪流給他敬酒。酒敬到一半,劉貴過來了,說:“這幫爺一個比一個能喝,常書記和李主席說他先在那面頂上一陣,我來陪陪史縣長。”
史國擺擺手說:“不是縣長了,叫主任合理。”
劉貴掃了桌子在座的一眼說,“咋不陪史縣長喝酒,我給你們說,史縣長可是好酒量,是從酒廠出來的,底細我可是了解的。”
劉貴顯然是在發號施令,史國笑笑說:“對,劉縣長說得沒錯,酒囊飯袋。”
張兵是副縣長,說:“早聞史縣長是酒場英雄,一直想跟你劃上幾拳,總是沒機會,今兒個放開,咱們劃拳如何?”
史國看看張兵,沒有說話,張兵左右看看說:“先聲明啊,你們都別亂分析,我沒有任何意思,我行武出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最怕動腦子,也最怕別人分析,許多事情一分析,必有別的解釋。我只是聽說史縣長酒量很大,一人灌翻過八人,我也是好酒量,說個大家不要記住的話,我是憑借酒量引起領導重視的。”
史國笑而不語。他不能判斷這家伙真正的用意。其實要說分析,張兵是最愛分析的,但他老在別人跟前說自己行武出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不過,此時挑戰有往傷口上撒鹽或者說落井下石之嫌,有失水準。可話又說回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官場即江湖。既有三十年河東,就有三十年河西。現在劉貴得勢,在座的各位出什么狀況也是可以理解的。
張兵瞟了一眼劉貴,笑笑,斟好了酒,說:“三拳兩勝一窩窩,咱們不代不賴,誰輸誰喝,拳上見高低,注意,我可不是說權力的權啊。”
史國本想和張兵來幾拳,可張兵瞟向劉貴那一眼讓他完全明白這個自稱“行武出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最怕動腦子”的家伙正是一個落井下石的小人。張兵的手伸出來停在空中,史國沒有理會,說:“這樣,我打個關吧,權當答謝這兩年多時間大家對我的支持吧。”
張兵就將盛酒杯的盤和酒壺端起遞了過來,史國看著遞在跟前的酒盤,往日在座的哪一位敢讓他斟酒?他不去接,倒想看看張兵要如何下臺。就在這時,常玉貴回來了,其他人都像士兵見了首長刷地站起來,史國沒有站起來,這些人已經跟他沒關系了,也就沒有必要拘泥于規矩。忽然,后背給人狠拍了一把,史國回頭一看是韓國,高中同學。特能考試,從普通干部考上了副處,又從副處長一躍考上了發改委副主任。
韓國給大家敬酒一圈,說:“老同學,到我們那邊去吧,你還賴在這邊干啥,那邊更適合你啊。”說著扯著史國就走,邊走邊說:“各位,你們吃。”
這話說得好啊,史國感激得幾乎要涕零,他回身一抱拳走了。
14
時光還是流逝得很快,轉眼過去了一個多月,梅志遠沒打過一個電話。史國幾次調出電話號碼,卻也沒有撥出去。梅志遠不可能不知道他職位的變遷,只是梅志遠給氣壞了。他和梅惠媛結婚以來,梅志遠對他攀龍附鳳的認識始終沒有改變,在他跟前始終表現出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姿態,動不動用“你是我梅志遠的女婿”之類的話告誡他,這次,梅志遠定然是鼻子都氣歪了。市政協安排他到省黨校參加為期半年的青年干部培訓班。去黨校報到后,史國考慮要不要去見一趟梅志遠。思前想后,還是決定不去見了。他不愿意看梅志遠那張盛氣凌人的臉,更不愿聽梅志遠那頤指氣使的訓。然而,周末,史國接到了梅志遠的電話:“到上島來,維也納廳。”
史國來到上島咖啡,維也納廳布滿煙云,梅志遠的一張臉陰得能擰出水來。服務員上了兩杯咖啡一盤果品,問還需要什么,梅志遠說:“出去,不叫不要進來。”
服務員退出去后,梅志遠從座位上跳起來拍著桌子狠狠說:“鄭彥文,鄭彥文,鄭彥文,周天明在你跟前提了多少次這個名字,秋風過了驢耳?你就腦子里沒過一過?”
要說周天明調研走后,史國對周天明這一天的過程也是進行了詳細的梳理,并沒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周天明確實是贊揚了鄭彥文。城關鎮安排了三個點,介紹到了第二個點的時候,周天明拍著鄭彥文的肩膀說小鄭啊,情況很熟悉,思路很清晰,不錯嘛,鎮長鎮長,一鎮之長,能夠站在民生的角度思考和解決問題,有想法,有實干精神。下午開座談會的時候,周天明說那個小鄭來了嗎?來來來,往前坐,談談你下一步的思路。鄭彥文談完之后。周天明說不錯,不錯,蛇縣還是有人才的嘛,蛇縣要大發展,需要有這樣的人才,人才就是生產力。在史國看來,這很正常,領導視察工作,對一個基層干部進行肯定、褒獎是常見,彰顯他們重視基層的親自民之風,這種事他經常遇到,遠的不說,就說自蛇縣打造西大門,建設經濟開發區以來,大領導視察調研中,動不動抓住一個基層干部問這問那表揚表揚,就是農民、工人的手也抓住搖半天的。
史國說:“我以為他只是隨口說的,領導常常會表揚基層干部,情緒好了,興致高了,會多說幾句。”
梅志遠大拍桌子說:“這是在表揚一個基層干部?從工地到會場,表揚一個毫不相干的基層干部,領導會這么賣力么?撇過周天明的表揚不說,報紙半個版宣傳鄭彥文,領導沒有意圖,一個小人物報紙舍得拿出那么大的版面宣傳嗎?”
周天明調研后的第三天,省報出了大半個版寫鄭彥文,史國給朱大頭打過電話,說你們也真能編,除了名字是鄭彥文,事跡沒一件是他的,這樣的人你們也報道?朱大頭說那是周天明帶的記者寫的,時政部的記者常常抓住領導口中的典型報道是常事,沒有事跡就得編,反正是正面報道,又不是反面報道,你大驚小怪什么。他也就沒往心里去。
梅志遠蜷起中指敲著桌子說:“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一個官員最重要的是悟性,什么叫悟性,就是察言觀色,領會上意,上級領導下來,每一句話你都要仔細聽,仔細想,官場處處有陷阱,毀了你的可能就是一件極小的事,很不在意的話。”
史國說:“他要明說了,事我能不辦?讓人去猜?”
梅志遠更加惱火,拍著桌子說:“老天爺呀,你還冤枉得不行了,明說?你當是那些村長、鎮長、局長啊,陪著笑臉圍著你講困難,求著你辦事,那么大的領導,明說了還用你去辦呀?愚蠢,愚昧,不可救藥!”
史國辯解說:“再說這鄭彥文正科級才一年多,按組織上要求從副科級到正科級的年限也不夠,又沒什么突出業績……”
梅志遠粗暴地打斷史國的話說:“愚蠢,愚蠢,這么大一個人物提拔一個科級干部還要按規矩來啊,他們就是定規矩的,莫非你連破格提拔也不知道?這些年政治飯白吃了?”
梅志遠點了根煙,抽了兩口又搓滅,說:“一個基層的領導干部,首要的是把領導研究透徹,讓你研究領導研究人脈,周天明、鄭小雁、鄭彥文,這么重要的關系你都沒弄清楚,你說你長這個豬腦殼整日琢磨些啥啊,熟悉每一位重要的經歷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一樣,給你說過多少遍?!”
事實上,梅志遠知道的也僅限于周天明跟保姆這長那短的,至于這個保姆的情況也是一無所知,是事后才理清楚來龍去脈,倘若早知道他也就提醒史國了。可是,該對史國發的火還得發。
要說史國沒研究過重要領導,那也是有點冤枉。史國在教委當主任期間,對重要領導關系信息也掌握了不少,親戚、朋友、同學、情人、戰友等。對于周天明,史國掌握的情況是這樣的,不是本省干部,從外省交流過來,沒在本省插過隊支過邊,不要說是在蛇縣,就是在全省也沒有什么親戚朋友同學戰友,關系很單純。唯獨這個保姆沒有引起他的重視。
梅志遠臉色鐵青,在地上踱來踱去,說:“你是我梅志遠的女婿啊,你讓我梅志遠蒙羞啊,我梅志遠從政三十多年,還沒丟過這么大的人,出過這么大的洋相,我的女婿從一個縣長讓人家搞成了一個市政協的辦公室主任,我敢斷言在我省的歷史上沒有一個縣長遭遇過這么差的‘待遇’,你是開了先河,太讓我長臉了!你給我鬧了全省最大的一個笑話,這會在官場流傳的!”
史國索興無語,悠閑地抽著煙,梅志遠繼續說:“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說得沒錯啊,我們絞盡腦汁忙來忙去,最終卻為他人做了嫁衣,這嫁衣做得漂亮啊,死灰都可以復燃,何況是劉貴!不知人家如何樂哩。到政協去好好反省吧,給你這樣一個位置,說明人家把氣生大了,我給你說如果周天明不調走,或者出大問題,你這輩子就沒有出頭之日,人物越大心眼越小,宰相肚里能撐船,那只是個說法而已。”
梅志遠甩門而去,史國坐在那里,笑了,梅志遠氣生大了,他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來了一條短信:“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沒有署名,電話號碼沒有顯示名字,顯然此人是游離在他的圈子之外,努力想想,沒有想起此人,就把這首詩的下兩句回了過去:“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