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六個平均年齡八十上下的老人,從柴灣、觀塘,聚集到港島背面北角的一家海鮮酒樓。 這餐下午茶共計消費了港幣361元。老人們堅持要做東,然后議算開了AA的價錢。靠每月三千多塊的綜援金過活,如此排場已經是高消費。
三四個白色泡沫塑料打包盒剩在圓桌上,他們一個個有心無力地瞪視著。如今都到了剩最后一顆牙的年齡。
這群因“特務罪”入獄十二年以上的老人,1997年后陸續從大陸刑滿獲釋。出獄后的十來年里,仍保持著互通聲息的習慣,但他們的共同話題從政治、女人,漸漸轉到了健康。
“你的牙怎么樣?”
“還剩最后一顆要拔,已經在醫院排上號了。”
“他補的一口新牙好,一萬多塊呢,都是香港政府出的錢。”
“唉,真是該養我們的人不養,不該養我們的人養著我們。”不知誰感嘆了一句,引來一桌老頭的應和。
“我們都已經來日無多了,希望臺灣不會像日本政府對待華籍慰安婦那樣,從幾十萬人拖到最后不了了之。”這話多少是說給外人聽的。
周國骙是這次聚會的缺席者。因為他的臺灣居民身份,周此前已獲得臺灣軍方的贍養。自2007年9月退出“海峽兩岸受難者”協會后,和這些同類的往來更是日漸疏離。
而這群滯留香港的老人,有的是1949年后隨潰敗的國民政府撤離大陸時,在港滯留至今;有的是在1970年代末小股移民潮中,來香港尋親;甚至也有是從附近的潮汕偷渡而來,幸運地取得了香港居民身份。
他們曾是商人,是教師,是醫師,是水手。在譎變的政治環境中,或為信仰,或為謀生,他們都曾為臺灣當局吸納,在大陸從事諜報活動,游走于灰色人生,成為今日波譎云詭的臺
海諜戰之前傳,并為此付出了難以想象的牢獄代價。如今,他們已快走到生命的盡頭。在大陸擱淺,為臺灣所拒,最后困守香港,領每月三千多港幣的綜援,在大時代中被拋棄和遺忘。
派頭 “大名鼎鼎的姜建國來了!”
持長傘、戴墨鏡,姜建國的這副特別形象,再加上在香港當地的《東方日報》、《前哨》等媒體上廣為流傳的其“與高官女兒同居套料”的軼事,均在逗引大眾對“間諜”身份的香艷想象。
姜建國對過去的經歷滔滔不絕,只是給人的印象反倒像是在復述一個別人的故事。
1985年5月,他“生意做得很大”,從大陸購買一批蠶絲運往臺灣,在外包裝袋上,用“印度尼西亞制造”的假標簽掩飾,用以避開臺灣海關的耳目,但內包裝上未及清除的“中國制造”字樣,泄了老底。正值兩岸關系緊張時期,臺灣海關將貨品全部扣押。臺灣“軍情”局以此為要挾,他被迫成了一名派遣特務。
他的人生簡歷里,不時與各路名流沾點邊,“在‘小甜甜’龔心如的公司里做到中層”,“與上海某市委領導之女同居”,“曾經在大埔仔有套價值千萬的豪宅,在TVB女星佘詩曼隔壁”……
這一切,因為“特務罪”在大陸吃了場十五年的官司,都倏忽不見了。
他現在獨居于九龍葵涌的公屋,只有兩張床鋪大小的空間。呼吸里時時滲出一股餿味,他的回憶也跟著凌亂起來。一會兒是前妻卷跑了財產,一會兒是和“那女人”同居時花光了錢……
一年前這個時候,姜建國還曾鬧過自殺。他沒勇氣跳樓,曾想過燒炭自殺。他從床底下抽出兩只鋼筋面盆,“新買的,可惜不會燒煤渣。從十幾樓一頭栽下去,我想肯定濺得滿地紅的、白的,路人看了罪過。”
這一戲劇性的舉動,招來了社區里的公益組織“生命熱線”。已經有一年,他們每周一三五送來免費餐飯,幫他“省了買米的錢”。
在他的冰箱里,擠挨著塑料飯盒,澆頭已經被揀著吃掉,湯汁滲進米粒,肉眼可見飯上拔出的一根根銀絲。餿味就是從這里鉆出來的。
寬容 跟姜建國一樣,簡志均的生活也較為落魄。他仍住在二十幾年前上海法院“判決書”上的地址:九龍馬頭圍村某號。
三十年過去,這個區域仍被撇在香港地鐵網之外,為教會學校和中醫診所簇擁,各種勢力雜處。這里也是親臺人士聚居地,97回歸前每逢臺灣“雙十節”,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從尖沙咀碼頭一路插到深水埗。
1979年,簡是天主教瑪麗諾語言中心的一名教師,周國骙的中醫針灸診所幾乎就開在他家斜對門。當年就算他們當街照面,也并不會認出對方。被捕后,在上海提籃橋監獄共囚一室,他們才猛然意識到“地下”工作的咫尺天涯。
追溯起來,兩人不僅年紀相仿,而且還算是校友。1948年,周從中國新聞專科學校(復旦新聞系前身)畢業,進入國民黨第二十二區黨部訓練班任教官。此時,簡正在復旦政治系讀大三。
這一年,國內形勢急轉。周在第三野戰軍渡江前夕,隨國民黨撤出了上海。尚無社會經驗的簡志軍,投考剛在解放區成立的華東干部子弟學校,被拒之門外,只得南下香港投親。
在簡志均現在的家中,一道碎花布簾隔開了主人的過去與現在。簾子后面住著簡志均的第三任妻子和她的女兒。她們壓低了聲音,在用東北話交談。
布置素黑的會客空間里,時間似乎定格在簡志均享有“地上”身份的年代。在畢業照上,他戴學士帽略歪著頭,一臉青春的憂郁。邊上一柜子辭典、圣經,是對昔日教師身份的紀念。
臺面玻璃下面,壓著學校里的神父們和簡志均的合影。“他們現在見到我,還會招呼,‘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