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4年生于臺灣,哈佛大學教授、著名文學評論家,代表作包括《被壓抑的現代性》、《想像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等。
在美國讀《圍城》,太好看了
哈佛大學東亞系所在的兩層暗紅色樓房并不顯眼,是門口的兩座石獅子讓它與周圍建筑區別開來。從王德威的辦公室出門向右走幾步就是燕京圖書館,“這里查資料很方便。”1986年他剛到哈佛任助理教授時,辦公室就在圖書館里面。
1990年,受夏志清邀請,王德威前往哥倫比亞大學執教,15年后重返哈佛。當哈佛找到他的時候,他考慮的一個原因就是燕京圖書館的藏書。“當然,在百老匯邊上住了這么久,也希望換一個安靜點兒的地方。”他回到了波士頓。
在哈佛廣場的燕京飯店吃飯的時候,生于臺灣的王德威說他的話里帶有東北口音。“比如不說把燈關了,而是說,閉了。”他父母都是東北人,1949年后去了臺灣。
“他們沒想到離開家就回不去了,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留在大陸,受了很多迫害,因為家庭背景,連小學都上不了。臺灣也有白色恐怖,但臺灣沒有株連到這個程度。”這樣的背景,讓王德威在做學術時,會考慮同一時間節點上,華人世界各地都發生了什么事情。
比方說,1956年,王德威認為是非常重要的一年。這一年,毛澤東在大陸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同一年,金庸在香港開始《書劍恩仇錄》的寫作。金庸所在的是左派報紙《新晚報》,《新晚報》在一個資本主義殖民社會里,為了延續左翼思想,需要迎合小市民的趣味,所以復活了鴛鴦蝴蝶派里重要的門類——武俠小說。于是找了一個開明的左翼年輕記者查良鏞來寫,沒想到開啟了華人世界一個重要的文學現象。“我們通常不會想到金庸的《書劍恩仇錄》是跟左翼在海外打破冷戰僵局的企圖有關的。”
1956年,夏濟安在臺灣辦《文學雜志》。白先勇、李歐梵這批人開始被啟發。而《文學雜志》繼承的是朱光潛為代表的京派現代主義。“這根命脈很微妙地被一群到臺灣的知識分子所延續。”
由于臺灣的戒嚴,王德威在臺大外文系上學的時候,許多東西都看不了。臺大對面的小書攤上,有各種各樣的盜版書。“那些老板都很能干的,來自三山五岳,有一次,有位老板就告訴我說,這本書你應該看。我看了封面,都不知道什么東西,上面寫著:邊城。”
當時王德威并不知道沈從文是誰。“我們的成長不是看魯迅茅盾起來的,所以對‘五四’的認識是徐志摩加朱自清而已。因為他們在1949年之前都死了,所以老師教起來特別安全。沒讀過魯迅,原因是魯迅當然是壞分子。沈從文也沒聽過,原因是他1949年之后沒跑出來。”
直到1970年代留學美國之后,王德威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的缺失才得以補全。他對到美國之后看《圍城》時的感受記得非常清楚。“從來沒看過這么好看的書。”那天是感恩節,下著大雪,同屋要關燈睡覺,他就抱著書在會客室看。“太好看了,一夜還是兩夜就全部看完。”
金庸他也是在美國讀的。“金庸的書在臺灣是禁書,因為他是左派。我在美國看了很多金庸,看到當時的英國文學什么課拿到一個爛分數,都忘掉了。”
知識分子的兩種立場
1980年代對于王德威的學術成長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1986年,他回到美國,正是尋根先鋒文學興起的時候。他在哈佛招待的第一個客人是阿城,之后有劉心武、戴厚英、莫言、蘇童、余華、王安憶等等。王德威覺得自己得力于那個時代,有種文學爆炸的感覺。而且他本身就有臺灣文學的背景,這讓他很早便放寬了自己的視野。
王德威被認為是現當代文學研究者里讀作品讀得最多的。“他們的新東西一出來,我就讀,好像跟著他們一起成長似的。”
他對當代文學評價很高。“當代文學非常有趣,如果真正從質和量來講,早就超過‘五四’了,當然,文學史不是這樣看,你得放在那個語境下,文學發生的能量當然是‘五四’時代大于今天。文學在1980年代的大陸有光環,現在回歸基本面了。”
王德威的一個重要學術觀點是:沒有晚清,何來“五四”?從“五四”以降,革命與啟蒙在上百年時間里成為研究者談論中國文學現代性的兩根支柱。這也讓他思考知識分子和政治應該有怎樣的關系。王德威提到了薩義德和沈從文所代表的兩種立場:“薩義德在學院里面,但又是真正從事他信仰的一些社會活動,或者政治運動,很多人把他當作典型來看待。這是時代的期許。另外一種是沈從文式的,他在1961年寫的《抽象的抒情》那篇文章里講,希望主政當局就把這些學者和知識分子的話,當作是一種夢囈,不用當真的。”
王德威會請華人世界里各種不同觀點的人到哈佛來辦講座,左中右都有,有的觀點他不同意,但他希望聽到不同的聲音。一些老先生批評他太過于包容了,有的甚至直接打電話教訓他。
在海外的中國文學研究者中,王德威被認為是他那一輩的領軍人物。年
過九十的夏志清對自己當年力薦的王德威非常欣賞,“他做了非常多事情。”就連夏志清90歲生日的聚會,也都是王德威主持操辦的。
“我非常敬佩王德威,他簡直是上帝送來的禮物,我們這一行里,沒有王德威和有王德威會差很多,他是犧牲小我的那種人。”耶魯大學東亞系的孫康宜教授說。
在王德威辦公室門口等待采訪他的時候,一群從華人世界來的學生在一旁的教室里熱烈地討論著關于中國的議題。一位研究中國文學的外國學生則約王德威聊了很久。王德威常驚訝于時間流逝太快,當學生叫他“前輩”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做學生還是昨天的事兒。
他現在關心的一個研究議題是“抒情傳統”。李澤厚的“情本體”理論對他有很大的啟發。他還記得,1982年,他從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博士畢業的時候,要回臺灣,租住的公寓還沒到期,需要轉租出去。林毓生先生知道這件事后,跟他說:我給你介紹一個訪問學者。這個學者就是李澤厚。“李先生大概都忘了這件事,我還跟他說了一句話:我把電鍋都給你了。那時候我多年輕啊,才二十多歲。”
文學和歷史的互動
人物周刊:你研究文學最大的興趣在哪里?
王德威:我的興趣是在文學和歷史的互動。我不斷在問這個問題:文學真的是虛構的嗎?歷史是現實的各種事物和實際經驗的累積嗎?當文學跟歷史碰撞在一起會有什么樣的結果呢?
人物周刊:歷史很多時候又跟政治相聯系,做文學也許很難擺脫政治的影響。
王德威:為什么要擺脫,文學本來就是從虛構的語境去涵納包容生命里各種各樣的事物。我覺得目前的一種做法是把文學和政治做太直接太密切的掛鉤,其實這還是夏志清先生那一輩講的 “感時憂國”的精神,再不客氣一點,還是有某種程度的士大夫觀念,就是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當然這個在某種意義上有其必要性,但文學是不是完全跟政治有那么緊密的結合,我覺得不盡然。怎么樣去掌握這之中的合縱連橫的關系,我覺得這才是作為一個文學評論者其藝術和能量的展現。你完全把它落實到政治,那你干脆搞政治算了,何必在文學院里面呢,應該去參加政府建設、公民運動,這樣講好像有點刻薄,作為一個有公民意識的知識分子,你當然是無時無刻不在關心很多事情,但是你必須承認自己的局限。
人物周刊:在你眼里,文學區別于政治和歷史的本質是什么?
王德威:文學追根究底有個最基本問題,怎么去引起虛構性,怎么去面對虛構性?我想,做歷史、做社會、做政治的人是不敢一開始就講這個的。我們是做虛構性的,而且把它當一個問題來做,我們把虛構的問題嫁接到歷史的經驗和現實里面,投射到未來跟過去。
虛構要有多大的能量才能把一個事情自圓其說,嚴絲合縫?你想,劉慈欣寫《三體》是那么容易的嗎?他讓我為之一愣,花了六天六夜,目不轉睛地看了他的3本小說,這里面有種力量在。
“文學是在虛實之間的游走”聽起來是句老話,但做起來仍然是有意義的。從這個觀點來看我們的政治和社會,你會發現文學是很重要的。我們最偉大的說故事者不是我們的政治領導人嗎?我給陳冠中的《盛世》寫了一個很長的序,這個故事最精彩的地方就是寫國家領導人怎么講故事,講故事講得最好的就是國家領導人。
人物周刊:有的人會說,現實比虛構更有力量。
王德威:現實有時候比虛構更匪夷所思,但我們還是放在虛構的架構中看現實才會有這樣一個結論。你會說,怎么我們的想象力都被現實打敗了?這一方面提醒了你怎么去看待現實,怎么在現實里面找尋出路。另一方面,這也提醒了專業虛構者,這些創作家、藝術家、電影工作者走得還不夠遠,跑得還不夠快。
1902年,梁啟超在《新中國未來記》中虛構了1962年的中國,小說寫得好不好是一回事,但他愿意去投射,有這樣一種愿景,想象世界博覽會在中國怎么發生,它會振奮那個時代的讀者和政治革命家。
人物周刊:但即便是《三體》這樣的科幻小說,也是基于中國現實,其生發的想象才能打動人。
王德威:沒錯,《三體》非常現實。如果沒有現實底線的話,那它無非就是胡言亂語。《狂人日記》為什么能在1918年打動那一代的青年呢?1908年,魯迅希望有一種摩羅詩人出來,那么100年后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想象虛構一個,我們今天的摩羅詩人在哪里呢?今天還需要那樣的英雄嗎?可能不需要,但我們需要另一種摩羅詩人。這對我們是一個很有力的啟示。我跟學生也這樣講,念文學,付出是值得的。
劉慈欣是驚喜,韓寒是一個類型
人物周刊:說到政治,臺灣選舉的時候,你會回去投票嗎?
王德威:2000年,我正好休假回去投票。最后選出來的是陳水扁。當時會很失望,但我告訴自己,這是民主的一課,結果就是這樣,你難道不接受嗎?
等到4年之后再選的時候,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了,做得這么糟糕,怎么還選他呢,再選他的理由是什么呢,你不是民粹嗎?但這時候你必須要自我反省,我是不是因為自己背景的問題,還是輸不起,還是你愛不愛臺灣?原來很好的同事,有一天站在電梯里,突然覺得不能正眼看你,我也不能正眼看他,因為互相知道立場。那真是很震撼。
后來我真的問自己,你愛不愛臺灣?我也愛。這個“也愛”好像不對勁。我對臺灣到底了解多少呢?我不講臺灣話,成長的環境讓我沒有學的機會。但會講臺灣話就代表愛臺灣嗎?我惟一的方式是回到本行。我做了一件事,編了《臺灣:從文學看歷史》。我的專業是再次喚起我們虛構的能量,再次告訴大家臺灣有多少種可能。它的過去,陳水扁不一定比我更了解。它的未來,陳水扁不見得比我想象得更好。你說文學跟政治跟人生沒有關系嗎?太有關系了,我們當然是活在這個中間的。
人物周刊:韓寒也開始談政治了,你怎么評價韓寒寫的東西?
王德威:我以前很努力地讀過《三重門》,還有《長安亂》,坦白講,真的是覺得一般。但我看他的博客后覺得,他是一個很有技巧的公共知識分子,專業不專業是另外一回事。他是一個敢于發聲的人,同時也是很聰明的人,他不只是為民喉舌而已,同時也為自己喉舌,照顧了自己的這一面。Why not?這是一個有能量的文化人。他是不是一個好作家?要看我們自己對文學怎么定義。我相信他是有能量的,這么年輕。年輕都是好事嘛,我正在讀戲劇劇場史,那些都是二十幾歲的人啊,曹禺才幾歲啊就寫了《雷雨》,他又導戲又演戲的。
我真心想講的不是韓寒。我覺得他很能寫,這個沒有問題,但是,他仍然符合了我預期中韓寒的樣子,一個stereotype(類型)。
人物周刊:人們經常說,好的作品能給人帶來意外的感受,你的意思是說,韓寒并沒有給你帶來意外?
王德威:我看韓寒的東西沒有大驚喜,哪怕他多么能言善道,或者多么離經叛道。劉慈欣對我來說是個意外,我從來不知道大陸的科幻小說是這樣的,所以他那個東西出來,會讓你有種驚喜,噢,怎么會這樣呢?
第一次看閻連科的《堅硬如水》也有這樣的感受,“文革”怎么可以這樣寫?他打翻了你很多約定俗成的觀念。他的“文革體”簡直是拍案叫絕啊,完全是用“文革”的書報體來寫那個時代,他是在諷刺。
像韓寒就有某種預期感,他果然就是這樣,那也挺好的。我在給學生講大眾文化史時,結尾是韓寒和郭敬明。
人物周刊:你怎么評價郭敬明?
王德威:郭敬明?太可愛了吧,不知道以后會不會就這么可愛下去,他走那個路線當然比韓寒小了,我就不曉得怎么講。郭敬明現在就是個有才華的文學企業家。
臺灣也有“紅唇族”,張曼娟那批美女作家,她們在1980年代經營得很好啊,到今天依然有大量的讀者。她們不
管自己年紀多大,讀者的位置永遠鎖定在18歲到20歲,永遠寫這種。張曼娟有個集團,她有幾個徒弟吧,大家一起來腦力激蕩寫東西,是個品牌。文學本來就是五花八門的,我不會說這是應該排除的。唱了半天高調又怎么樣,大陸還有一批追隨黨政軍的文學企業家呢,我們從來不看的,但是像過去的茅盾文學獎一開獎,他們總有幾個人得獎就對了。
“和諧社會”非常抒情
人物周刊:你為何對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關注起來?
王德威:我以一個海外學者的身份,面對中國講文學現代性的兩大旗幟,一個是啟蒙,一個是革命,已經講不過人家了。啟蒙和革命講了一百年,似乎也可以講些別的。另一方面,“主體性”是前幾年臺灣和大陸都很流行的一個老詞,但不知道為什么現在才流行。說到主體性,不能不聯想到抒情傳統所建構的主體問題。
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一方面有中國古典的淵源,另一方面也有西方浪漫主義所帶的歷史和意識形態的色彩。在中國的語境里,“抒情”這兩個字不見得只是吟風弄月、傷春悲秋而已。第一個講抒情的是屈原,他是在政治的語境里講抒情的。20世紀,毛澤東的詩詞是不是抒情的呢?瞿秋白《多余的話》是不是抒情的呢?
大概前些年,我看到李澤厚的一本書《情本體和新感性》。李澤厚在1950年代和朱光潛美學大辯論的時候,朱光潛談抒情,李澤厚談馬克思,可是李澤厚幾十年之后告訴我們“新感性”的必要。這個國家不能永遠在革命,不能永遠在啟蒙。李澤厚后來更令人大開眼界,他干脆把“情”字拿出來——情本體。有了前輩的開路,我的問題也就可以往下接著講了。
最有趣的是,現在中國國內誰要問我這個問題,我就立刻回答會說,“和諧社會”這個詞是不是抒情?非常抒情的。和諧社會就是個禮樂的社會嘛,禮教昌明,大家講信修睦,這甚至是有儒家色彩的東西。
我不是講“抒情”,是講“抒情傳統”,我認為這個傳統到了21世紀,如果中國正在崛起的話,應該不能再談革命了,現在應該想禮樂的問題,我們需要把粗糙的東西變得光潤,把熱鬧的喧嘩的東西變得有審美意識一些。
人物周刊:你正在給哈佛編寫《中國現代文學史》,與以往的類似書籍會有怎樣的不同?
王德威:過去,在中國內地的話,哪個學校哪個教研室不得寫本文學史,這是大家共同的目標,寫的方式基本是大敘事。哈佛大學出版公司希望重新思考這個問題,采取了一個編年的方式,每一年的切入點是一個特定的時刻,比方說1919年5月3號,第二天什么事,第一天晚上什么事。然后切入的事件可以是歷史上重要的“五四”運動,或者是一個完全私人的事件,或者是一部作品,各種可能性都有,它一下把歷史是什么這個觀念打散了。
19世紀到21世紀,有晚清,有中華民國,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我們大概從1830年代開始寫,一直寫到韓寒的《獨唱團》關門。但選這個時間點,要花很大的心力,然后讓那個點發揮它最大的效應,比如韓寒,上過《時代》雜志封面,又做賽車選手,又做全世界最受歡迎的博客,網上的文化,很多因素都湊在他這個點上出現。科幻小說這一塊,也許我不選劉慈欣,也許我選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梁啟超想象的事情在1962年沒有發生,但在2010年發生了,世博會真的在中國舉行了。未來和過去的撞擊可以讓我們對歷史的定義產生不同的看法。
(實習記者喬芊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