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摘 要：梁實秋在主編《益世報·文學週刊》期間，曾以多個筆名包攬了週刊的大部分文章，其中有多篇文章涉及他曾與魯迅論戰的問題，圍繞文學觀、翻譯、創作等展開論辯，而這一時期卻沒有看到魯迅正面回擊梁實秋的文章，因此梁實秋是在假想的論戰氛圍中與魯迅展開論戰，顯示了離開論戰中心上海之后梁實秋對魯迅的整體認知，其中主要是分歧，也有一些認同。
　　 關鍵詞：《益世報·文學週刊》；人性；階級性；翻譯；創作
　　
　　 1932年正在山東大學任教的梁實秋，接受天津《益世報》主筆羅隆基的邀請，為其遙編副刊《文學週刊》，每周一期，共出版五十七期。這是一份以文化水平較高的受眾為對象的文學副刊，以評論為主。此時梁實秋剛及而立之年，正是年富力強且思想日漸成熟的時候，主編《文學週刊》為其闡釋自己的文學觀念、表達對文壇的看法、發表作品、反擊論敵提供了一個新的公共空間，大部分稿件都是梁實秋用各種筆名寫成。其中論及魯迅的文章約有十幾篇。梁實秋從編輯第一期就有攻擊魯迅的言論直到最后一期，可謂貫穿刊物始終，可見梁實秋是把反擊魯迅作為編刊重點的。
　　 從1920年代后期，魯迅與梁實秋之間就多個問題展開激烈的論戰，最先從硝煙中撤出的是魯迅，1931年以后沒有看到魯迅正面反擊梁實秋的文章，而梁實秋對魯迅卻是窮追猛打，主編《益世報·文學週刊》雖然遠離了論戰中心上海，但論戰的陰影還在，他不斷總結上海的論戰經驗，既對個別觀點進行了修正，也不回避與魯迅認同的地方。魯梁論戰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既載入史冊，又通過個別篇章選入中學語文課本而廣泛傳播。但學者們搜集評述這場論戰，多是注意到了梁實秋論戰的主陣地上海而忽略了天津《益世報》。
　　 上海時期，梁實秋以文學的人性論反對階級性，編輯《文學週刊》，這依然是他反復申明的觀點，在第一期《文學論》中寫道：“文學的精髓在其對于人性之描寫。”“所以文學作品之是否偉大，要看它所表現的人性是否深刻真實。”[1] 一般一個刊物的第一期是這個刊物的門臉，編者是非常重視的，梁實秋的《文學論》也的確是他評論生涯中最重要的文章。此后他又在第三十六期《文學的永久性》、第四十三期《西洋文學概論》等多篇文章中強調自己的人性觀點，對人性也作了具體的闡釋：“人類所共同有的情感如喜怒哀樂之類，人類所共同有的道德觀念如勇敢慈善信義，反面的如對于欺騙謊語的排斥，這一切曾不斷的在文藝里表現出來，古今初無二致。”[2]
　　 但從《益世報》看來，梁實秋已不是以人性完全排斥文學的階級性，而是有限地承認文學的階級性，不過他認為階級性只是文學的附屬品，永遠不能居于表現的中心，在《文學週刊》第四期發表的《所謂“題材的積極性”》中，梁實秋指出，作者應該寫自己最熟悉和最喜愛的題材，否則是無法寫出好作品來的。“階級斗爭既已由理論而成為實際活動，那么斗爭在文學里得到反映也是自然的。但是若說文學必要以斗爭為題材，這便可議。” [3]。這樣的觀點也表現在第五十五期的《人性與階級性》中，他指出“人性與階級性可以同時并存的，但是我們要認清這輕重表里之別”。 [4]雖然他對以前的觀點作了修正，但人性論的基本立場并沒有改變，依然反對以階級的立場來說明文藝現象。
　　 上海論爭中除了在文學本質認識上的分歧，梁實秋還猛烈抨擊魯迅翻譯中的“硬譯”問題?！坝沧g”一詞是魯迅首先提出來的，關于“硬譯”的論爭卻是梁實秋先挑起的。魯迅一直堅持直譯的翻譯原則，在翻譯時盡量保持文字原來的面貌，并自謙為“硬譯”。梁實秋后來在與魯迅的論戰中不斷用到這個詞，不過已經與魯迅的原意不是一個概念，主要是指魯迅翻譯中一些不通的地方，帶有貶義色彩，接近“死譯”。就“硬譯”問題，1929-1930年梁實秋與魯迅之間有多篇文章交鋒，梁實秋指責魯迅“硬譯”無產階級文學理論，讓人硬著頭皮也讀不懂。編輯《文學週刊》，梁實秋依然揪著這個問題不放。第一期《字字字》舉出魯迅作品中的翻譯錯誤；第五期《魯迅的新著》說魯迅“譯文之硬得不通”；第六期《通訊一則——翻譯要怎樣才好》，完全模仿魯迅《答北斗雜志社問——創作要怎樣才好》的格式和口氣，只把創作改成了翻譯，從七個方面對魯迅的翻譯思想又大大嘲諷了一番；第五十六期《歐化文》，諷刺魯迅為硬譯的大師，“有些翻譯家，因為懶或是匆忙或是根本未通，往往寫出生吞活剝的譯文，即‘硬譯’即是。賢明如魯迅先生，亦是‘硬譯’的大師” ，并且由翻譯問題，而帶上了人身攻擊的意味，“然而魯迅先生將錯就錯的，倚老賣老的，硬譯下去，且謅出硬譯的理論以遮掩其譯例之丑” [5]。
　　 這一時期梁實秋還非常關注魯迅創作的情況，基本上是魯迅出一本他就看一本，從梁實秋的文章看，他是當時全面細讀魯迅的少數人之一，細讀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批判?！段膶W週刊》第三十八期《創作的經驗》中評價魯迅，“本來第一位大作家，魯迅先生，他有什么創作，除了《吶喊》《彷徨》作品固不在多，可是也得有點分量，有相當的偉大才成。除了《阿Q正傳》幾篇小說之外，魯迅就沒有創作，長篇小說就沒有寫過，短篇的近十年來也沒有一篇，如其魯迅能維持他的‘作家’的名譽，恐怕還要靠他那幾本‘雜感’吧”。[6]第四十九期發表《諷刺文學》認為魯迅雖擅長諷刺，但只有《阿Q正傳》能稱得上諷刺文學，其他雜感多個人攻 ，稱得起諷刺文學的恐怕一篇也沒有。在《魯迅的新著》中謔稱魯迅為“雜感家”，認為魯迅除了尖銳的筆調外，實在是別無可稱道的，并就魯迅新出的《三閑集》中抽出個別文句，對魯迅進行挖苦與嘲諷。魯迅的《兩地書》出版后，梁實秋在《文學周刊》二十八期發表書評《〈兩地書〉》，認為這根本不是文學，只能讓喜歡隱私的人讀讀，并從中看出魯迅驕傲狂妄、量狹多疑、有“自大狂”和“迫害狂”傾向。第二十八期《蕭伯納去后》更進一步地對有人把魯迅與蕭伯納相提并論而很不屑，“凡是西方有的，我們中國都能找到一個勢均力敵的對偶，而并不覺得寒傖”。[7]
　　 我們通過中學語文課本的廣泛普及性，知道魯迅在評梁實秋時用語尖刻，而從《益世報》上可以看出梁實秋筆底風雷、唇槍舌劍，極盡諷刺之能事。很多論者在寫到魯梁論戰時，一般認為梁實秋比較寬容理性，也許閱讀了《文學週刊》會改變這一看法。梁實秋作為晚輩學者，缺乏對魯迅起碼的尊重，用語頗富挑戰性，而魯迅這一時期的文章則很少提到梁實秋；相比之下，論戰給梁實秋留下的陰影更深一些。梁實秋從他特有的文學觀和政治立場出發，把個人情緒加在對魯迅的評論之中，從否定魯迅的文學觀進而否定魯迅的思想價值、人格氣度、審美追求，梁實秋認為“魯迅總有一種被迫害的錯綜心理，總以為‘正人君子’‘紳士’‘教授’都在處心積慮的要害他，甚至‘進步的青年’也被疑作對他‘口誅筆伐’，好像全人類都和魯迅過不去似的。其實沒有這回事。如其魯迅是偉大的呢，眾人方崇拜之不暇，如不若是之偉大呢，誰屑和他作對”，[8]話是這么說，可是從《益世報》看來，梁實秋對于魯迅一直耿耿于懷，既有的成見妨礙了他對魯迅做出一個準確地把握。
　　 主編《益世報·文學週刊》時期，梁實秋還有一個變化，就是不回避對魯迅也有認同的地方。魯迅曾就文學里的穢語問題寫過《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梁實秋在第四十二期《論文學里的穢語》指出：“我反對穢語，立場與魯迅先生不同，但我覺得他的這意見是對的”。 [9]二人都強調，穢語不是絕對不可用，但作者應該審慎一點，不要濫用穢語使讀者發生厭惡或不正確的印象，對文學語言如何吸收口語表明了相近的看法。談到如何對待文學遺產，梁實秋在第五十一期《文學遺產》認為，過去的文化是不能完全推翻的，歷史文化的傳遞是連續不斷的，文學的源流也有它的脈絡和傳承，一代一代去包容那豐富的文化遺產，拒收遺產是不智的行為?！吧勘葋喤c米爾頓是資產階級的，也許是的，但是資產階級里也有天才的人，所描寫的也有普遍的人性，其描寫的手段往往是后代所不及的。立在階級的立場上來看文學，也無不可，把文學中所含有之階級偏見給打個折扣，棄其糟粕而取其精華，也就是了”。[10]這一對待文學遺產的態度和魯迅的拿來主義非常接近。在文學與大眾的關系上，第五十期梁實秋發表《文學與大眾》，“一大群的民眾只有勞苦，沒有高尚一點的娛樂，在這情形之下，我們自然該創造一些作品去給他們玩賞。但文學是否該一律大眾化，那卻是另一個問題”。魯迅也主張：“多作或一程度的大眾化的文藝，也固然是現今的急務?！薄疤热舸丝叹鸵看蟊娀皇强照劇?。[11]可見，從文學本身出發，兩個作家還有一些英雄所見略同的地方，只不過由于種種原因二人之間的“同”被遮蔽，而“異”卻被放大了。
　　 梳理魯梁論戰過程，在論戰中梁實秋的文章要遠遠多于魯迅的文章，分析這一過程就能看出梁實秋很可能是希望論戰的。最初的論戰是梁實秋挑起，中間每一論戰回合也是梁實秋主動叫陣，最后論戰結束也是魯迅先撤出戰場而梁實秋不依不饒。梁實秋在自己主編的副刊上這樣集中反擊、評價魯迅，應該不僅僅是觀念上的分歧，還有炒作和泄憤之意。梁魯論戰之時，魯迅已是赫赫有名，而梁實秋雖年輕有為，但畢竟相形見絀，與魯迅的論戰有擴大自己的影響之嫌，梁實秋曾說：“你罵大人物，就怕他不理你，他一回罵，你就算罵著了”， [12]這似乎是夫子自道。由于實際論戰已于1931年暫告一段落，梁實秋實際上是在假定的論戰氛圍中，對論戰中曾經涉及的問題一一回應，這時的文章像是他對自己思想的一次總結，再加上這些觀點是發表在一份發行量大、傳播速度快的報紙上，更是對自己論戰立場與觀點的傳播。
　　
　　 參考文獻：
　　 [1]梁實秋. 文學論[N].《益世報·文學週刊》第一期，1932年11月5日。
　　 [2]文甫. 西洋文學概論[N].《益世報·文學週刊》第四十三期，1933年9月23日。
　　 [3]編者.所謂“題材的積極性”[N].《益世報·文學週刊》第四期，1933年9月9日。
　　 [4]秋. 人性與階級性[N].《益世報·文學週刊》第五十五期，1933年12月16日。
　　 [5]秋.歐化文[N].《益世報·文學週刊》第五十六期，1933年12月23日。
　　 [6]編者.創作的經驗[N].《益世報·文學週刊》第卅八期，1933年8月19日。
　　 [7][8]諧庭.蕭伯納去后[N].《益世報·文學週刊》第廿二期，1933年4月22日。
　　 [9]蓮子.論文學里的穢語[N].《益世報·文學週刊》第四二期，1933年9月16日。
　　 [10]秋. 文學遺產[N].《益世報·文學週刊》第五十一期，1933年11月18日。
　　 [11]淑.文學與大眾[N].《益世報·文學週刊》第五十期，1933年11月11日。
　　 [12]梁實秋：罵人的藝術[A].《梁實秋文集》第2卷[Z].鷺江出版社2002：8。
　　
　　 項目基金：天津市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20082218） 。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