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月1日傍晚,貴州省織金縣八步鎮,45歲的李德品坐在街邊的一間服裝熨燙店里,神情落寞。學生中毒事件已經過去了3天,臉上被家長打傷的地方亦在好轉,但這位往日總穿著西裝和皮鞋,說話慢條斯理的中心小學校長卻因為被撤職而備受煎熬。
“食物中毒”
3月29日早上8點半,正在上班途中的李德品接到一位老師的電話:三年級的六名學生在吃過學校提供的營養餐后,出現了頭暈腹痛癥狀,正被送往鎮衛生院。這天早上,中心小學的營養餐是一盒蒙牛酸酸乳與一塊“金絲漢堡”軟面包。
李德品當即改道前往醫院。但還沒弄清那六名學生的病情,又有九名學生被送了進來。一臉痛苦的小學生們說著大致相同的感受:頭暈、腹痛,有的還出現了嘔吐癥狀。
上午九點剛過,讓李德品陷入恐慌的一幕已然揭開——中心小學數以百計的學生在家長、老師的護送下像潮水般涌來,他們在擠滿鎮衛生院后,又涌向附近的一家民營醫院。在這兩家醫院都被擠滿后,大批學生開始被送往約20公里外的織金縣城醫院。
救護車、警車、面包車,各種裝滿學生的車輛在八步鎮的大街小巷里疾馳,刺耳的喇叭和彌漫的灰塵沖散了趕集日的熱鬧氣氛。
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曾家亮曾是眾多陷入恐慌的人群中的一員。
他只是一個每月在建筑工地上做泥水工賺取1000來元的普通農民。到秋天的時候,他的大兒子曾以龍就要升入初中,但現在身高還不到140厘米。小兒子曾以海的個頭更矮,每當被大人打趣時,這個頑皮男孩就會害羞不已。
當天上午九點左右,在一處建筑工地上干活的曾家亮得知“中心小學食物中毒”的消息,立馬放下手中的活計朝學校跑去。當他最終在學校外
舊電影院旁找到了自己的兒子時,曾以海正彎著腰緩慢朝家走去,腹痛正讓他滿臉通紅一頭大汗。
因為醫院早已人滿為患,曾家亮在當地鄉村醫生楊發義開的私人診所為孩子看上了病。當天,在這間只有十幾平方米大的簡陋診所里,楊發義史無前例地收治了60多名學生。其中,包括他11歲的女兒楊芳。
像曾家亮一樣,八步鎮上的大多數家長奔忙于生計,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在這個貧瘠的小鎮上務農、開店擺攤、開摩托車、在工地打雜,靠微薄收入養家糊口,難以顧及孩子的成長。在營養午餐到來之前,不少孩子每天只吃早、晚兩頓飯。
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2010年對廣西、青海、云南、寧夏四省區農村的調研結果顯示,農村學生存在嚴重的營養不良和發育遲緩,身高低于同齡城市孩子6至15厘米。而八步鎮的孩子們的發育遲緩程度同樣如此。
營養餐難題
直到現在,李德品還在琢磨,國家力推的免費營養餐本是個利好政策,但卻為何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巨大的麻煩。
去年10月26日,國務院決定啟動實施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中央每年撥款160多億元,按照每人每天3元的標準為農村義務教育階段學生提供營養膳食補助,普惠680個縣市、約2600萬在校學生。
按照計劃,中央財政會對農村義務教育薄弱學校專門安排食堂建設資金,但同時,地方政府需為食堂配備的工作人員提供工資和上崗培訓。
2011年12月30日,八步鎮政府將《八步鎮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實施方案》下發到全鎮各有關單位,要求確保在2012年3月1日前讓學生都能吃上營養餐,并杜絕食品安全事故發生。
與此同時,八步鎮由鎮長牽頭,鎮紀委、財政所、衛生院、工商所、鎮中心小學等部門組建的學生營養改善計劃實施工作領導小組正式成立,下設辦公室在鎮中心小學。中心小學校長李德品,兼任了不久后給他帶來巨大麻煩的職務——辦公室主任,負責全鎮學校營養餐計劃的具體實施。
3月初,中心小學獲得了縣財政劃撥的13萬元食堂建設資金,下屬村級小學也獲得了兩萬元左右相應資金。但按照李德品的說法,困難并沒有就此解決——政府只給中心小學提供了3名由財政提供工資的食堂工人指標,其余16所村級小學無一指標。
李德品測算后發現,需要14名工人才能滿足中心小學1782名學生供餐需求。以每人每月800元酬勞計算,這些工人每月需要支付11200元工資,將耗去這所學校全年辦公經費的近1/8。
他將此情況向縣教育局反映,得到的答復是:地方財政緊張,沒有更多經費可撥。讓他感到無奈的是,即便那3名工人的工資也需由學校先行墊付。
混亂的招標
在要求提供營養餐的期限過了5天后,八步鎮營養改善工作領導小組終于在3月6日,舉行了17所小學校長悉數參與的第一次會議,并在會議上商討出了新的解決方案——企業送餐。
“當時初步確定了招投標模式,由中標企業配送牛奶、雞蛋、面包、餅干、蛋糕這類食品。”李德品稱,與會代表都認為這樣的外包模式最易操作,也便于監管。
接著,在3月21日,4家報名參與競標的企業名稱被宣布,以投票表決的方案也在當天被確定下來。
兩天后的上午10點,這場招競標會便在中心小學三樓辦公室里進行。伊利牛奶在織金縣的總經銷商——織金縣新起點超市股東之一的楊宗賢參加了這天的競標。他的對手包括太子奶、山花牛奶、達利花生冰糖牛奶在織金的代理商。
當天的投票代表包括鎮紀委書記、衛生院院長、工商所副所長、財政所長、中心小學校委成員、各村小學校長及家長代表,一共26人。
競標者各自簡短地展示介紹后,記名投票隨即進行。李德品說,“每人發了一張表格,上面列出4家企業的名字,認為哪家好就打勾”。
最終結果是:“山花牛奶代理商”以壓倒性的20票成功中標。楊宗賢則空忙一場,得票為零。他對此感覺有些遺憾——按他的估算,扣除食品成本、運輸、人工等各項開支,每個學生每天的3元錢開支中,平均能產生約兩毛錢利潤。如此計算,八步鎮的4782名學生每天能讓中標方賺到近千元。這是樁有利可圖的穩定買賣。
令人費解的是,除了“聽說是一位個體老板,有四套房,原來是殺豬的”這些雜亂信息外,李德品對跟他簽合同的“山花牛奶代理商”羅正彬卻知之甚少。
但羅正彬卻提供了投標所需的稅務登記證、產品生產許可證、食品衛生許可證、企業法人營業執照等齊備的資質文件——他事前聯系了真正的山花牛奶織金總代理商盧振林,邀請對方聯手參與投標。
盧振林接受了這一邀請,他認為這是筆順水推舟的生意。“我不了解他,他是主動找來的”,盧振林事后回憶,羅提供的營養餐配餐方案包括了山花牛奶、金絲漢堡面包、餅干等多種食物的搭配。在他看來,對方是想通過其他食品的采購差價贏利。
李德品說,盧振林那天提供的靈活配餐方案和出色的講解,是山花牛奶中標的最重要原因,“他展示的樣品看上去份量很足”。他以為羅正彬跟盧振林一樣,也是山花牛奶的授權代理商。
于是,李德品與羅正彬簽下了3月26日開始實施的供餐合同。他甚至同意了羅正彬提出的一條未在合同中注明的約定:供貨方將盡量保證供應山花牛奶,但如條件受限,就暫時供應蒙牛酸酸乳。但李德品強調,他當時曾明確告訴對方,必須在兩周后開始供應山花牛奶。
3月26日,蒙牛酸酸乳和金絲漢堡面包出現在了學生的課桌上。曾以海對當時的場景印象深刻,這份營養早餐加上中午花一元錢買的兩個包子,讓他感到白天不再饑餓了。
但三天后,他和同學們卻遭遇了一場頭暈腹痛的驚險事件。
被撤職的校長
事發后,織金縣副縣長羅豐接受《南都周刊》采訪時表示,當地已全面叫停企業供餐模式,全縣學校都將采用食堂供餐模式,八步鎮中心小學的學生也可以吃到熱騰騰的營養餐了。當初令李德品頭痛的問題也迎刃而解——羅豐說,縣政府對實施食堂供餐模式的態度是“需要改建就改建,需要擴建就擴建,需要招人就招人,資金全部由縣財政提供”。
此外,3月29日的恐慌漩渦正在平息。當地政府統計數據稱,八步鎮當天有902名學生到醫院進行了檢查,絕大多數到醫院進行簡單治療后,已恢復正常。
畢節市食品安全辦公室將這場混亂解釋為“因個別學生胃腸道功能紊亂引起的群體性心因性反應”。他們對這個已經紅遍全國的“心因性反應”是這樣解釋的:“個別學生因胃腸道功能紊亂發生嘔吐,造成現場所有學生情緒異常焦慮、緊張,使他們產生心理暗示,并形成不舒服的感覺。”
4月5日,在接受《南都周刊》采訪時,貴州省衛生廳應急辦工作人員潘忠倫和貴州省疾控中心應急辦主任李亞非均給出了同樣解釋。
潘忠倫稱,貴州省疾控中心實驗室對3月29日學生食用的牛奶和面包樣品進行了檢測,檢測的大腸菌群、沙門氏菌、志賀氏菌、金黃色葡萄球菌四項指標結果均呈陰性,“從檢測結果看,學生們的反應不是食物中毒”。
從事后找到的食品包裝袋來看,當日學生吃下的牛奶和面包均在保質期內。但有學生反映,那天不少同學領到的面包包裝袋是漏了氣的。
而八步鎮中心小學五(四)班班主任李憶猜測,學生的不適反應跟早晨吃了冰冷的牛奶和面包有關,“這些食物就放在學校雜物間里,沒有加熱就分發給了孩子們”,李憶補充道,那天早晨氣溫很低,“大概只有一、兩度左右”。
貴州織金營養午餐風波之后,
民間“免費午餐”的發起人鄧飛表示,其團隊已經注意到云南、陜西、貴州等一些地區教育部門沒有給兒童提供正餐,而是集中采購和分發牛奶面包,出現了一些不良狀況,引起了不好的影響。
“鄉村學童需要的不是安全不可控的面包牛奶,他們需要的是安全營養的正餐。”鄧飛表示,他不提倡給營養午餐配牛奶和面包。在去年,他們團隊的行政成本(管理成本)只有5%,將免費午餐鋪到了全國163個學校。
八步鎮分管教育的紀委書記王子銘說,這起事件給當地造成了不良影響,“織金縣正在落實不少招商引資的大項目,政府必須維持社會穩定。”作為平息民怨的處理措施,李德品在事發當日就被免掉了校長職務。有目擊者說,這位校長當天還被憤怒的家長“打了三頓”。
在八步鎮中心小學食品安全事件發生10天后,因為監管不嚴,云南省鎮雄縣和景東縣的三所中小學又先后發生了疑似食品中毒事件。事發學校的免費營養餐既有食堂供餐也有企業送餐。像李德品一樣,鎮雄縣兩所小學的校長也被撤銷了職務。
嚴厲的處罰令李德品忐忑不安。在接受《南都周刊》采訪時,他接到了一個電話,被要求“不得擅自接受媒體采訪后”,此前一直溫文爾雅的他一把奪去了記者的采訪本,撕掉了自己的講話記錄。
當日學生吃下的牛奶和面包均在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