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養山在高檢的歲月

　　陳養山的人生以建國為中間線，劃分為兩段：在長達18 年之久的地下斗爭中，他在龍潭虎穴中歷經艱險，卻從未被敵人逮捕過，有隱蔽戰線上的一員“福將”的美譽；在檢察機關恢復重建期間，他不顧年高體弱，為共和國檢察事業添磚加瓦。
　　然而，他在《我的一生》中如是評價自己：“我只是做了一個共產黨員應該做的事?！?br/>　　審訊黃凱，證明了周恩來總理的清白
　　新中國成立之初，時任中央軍委情報部部長的李克農組織人員總結前22 年的情報工作。陳養山從西安來到北平，參加組織討論：過去的工作像一盤散沙總結不起來，對工作成績與問題也看得不清楚。這次總結工作把實踐與理論結合起來，內容很豐富，使我得到一次極好的學習機會。
　　彼時，公安部剛剛成立，中央正在召開全國第一次公安工作會議。會后，陳養山調任上海市委委員兼公安局副局長，分管社會治安工作和公安局機構的組織建設工作。一年后，陳養山先后擔任南京市委常委、政法委員會副主任、南京市公安局局長兼檢察署檢察長。
　　其間發生的一件小事，沒想到在“文革”期間幫助周恩來總理洗刷了“罪名”。
　　1951 年，南京市公安局預審科收押了一名國民黨中統的特務、大漢奸黃凱。從1930 年至1933 年，黃凱在漢口、上海、南京等地參與了多起破壞我黨組織的行動，逮捕我黨負責同志多人，如我黨中央委員楊匏按、羅倚園夫婦，鄧演達，湖北省委負責人陳華全家以及省委其他20 多名同志。大叛徒顧順章也是黃凱參與逮捕、誘迫叛變的。
　　預審科的同志年齡都不大，對1930 年前后時期的敵我斗爭情況茫然無知，當時的檔案又尚未整理集中，無從查考。審訊黃凱多次，黃凱交代的是真是假，都無從辨別。為難之際，陳養山親自出面審訊黃凱。
　　兩三個小時的“交戰”，黃凱很快敗下陣來。在“過來人”面前，他只好交代了他參加中統特務組織期間的活動，在武漢、上海、南京參與迫害共產黨和進步人士的罪行，以及在武漢妄圖抓捕周恩來，結果撲空的過程，爾后又在上海冒充周恩來化名（伍豪）在《申報》、《新聞報》登載“伍豪啟事”，編造伍豪以200 余名黨員名義退黨的虛假聲明（啟事刊登后，并無一名共產黨員自首。不久，一潘姓律師代表伍豪在兩報發表辟謠聲明）。對這一歷史事件，陳養山知道來龍去脈——那位潘姓律師代表伍豪發表的聲明，其實是黨以律師的名義辦的。
　　在審訊黃凱的過程中，陳養山還詢問了20 世紀30 年代相關的中統特務活動。黃凱深知自己碰到老對手了，罪行隱瞞不過去，索性全部交代并系統地寫了供詞。
　　“文革”期間，“四人幫”想借“伍豪啟事”誣陷周恩來總理，而黃凱的供詞，恰恰有力地證明了總理的清白。
　　“公檢法就像是一個車間的三道工序，檢察院是中間環節，缺一不可”
　　1978 年12 月23 日，陳養山被任命為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黨組成員。作為檢察戰線上的“一名新兵”，陳養山開始以最快的速度熟悉檢察業務。他不顧72 歲的高齡，認真學習毛澤東等中央領導同志有關政法工作的指示，學習有關法律知識，了解世界各國的檢察制度情況，研究分析我國檢察制度的歷史發展和特點。經歷“文革”的慘痛洗禮，十年的工作停頓，再次恢復工作，何其之難！
　　陳養山拿出拼命三郎的勁頭，上任伊始，就到上海、江蘇、浙江、北京等地調研，認真聽取工作匯報，調查研究新情況、新問題。
　　功夫不負有心人。陳養山在最短的時間內，熟悉了檢察工作，對于如何加強檢察工作也有了深切的體會。
　　在檢察院的地位與作用問題上，陳養山認識清晰：“要摸索出一套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檢察工作，需要一段時間，在這種情況下，檢察院要做好工作不容易。有時，檢察院做了大量工作，但社會上不了解，工作中的成就也不明顯。所以，檢察院可有可無的思想就有了市場。現在看來，檢察院在打擊刑事犯罪方面的主要工作有兩個，一是審查批捕，二是提起公訴。公檢法就像是一個車間的三道工序，缺一不可。檢察院是中間環節，它的作用在于準確打擊罪犯，減少和防止差錯。”
　　他從歷史和現實兩方面回應，給正在重建中的檢察人員不少信心和鼓勵。但他同時是清醒的，深知經過十年的工作停頓，檢察機關恢復重建，何其難也！
　　從全國看，檢察院的牌子很大，但實際權威不夠，應該做的還沒有完全承擔起來，法定權威與實際權威中間有很大的差距。因此，我們必須努力工作，在工作中負起責任，樹立權威，確確實實地發揮更好作用，為國家作出貢獻。
　　他滿懷熱情地協助時任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的黃火青著手檢察機關的組織建設和檢察業務的開展。下基層調查研究、指導工作，成為家常便飯，有時一連半個多月不得休息。黃火青非常關心老戰友的身體，告訴陳養山要注意勞逸結合，別把自己搞得太疲勞，而樸實敦厚的陳養山，往往一笑了之。
　　他提出的一些指導思想和方法，直到現今都還有借鑒的意義。1979年12 月，他在北京通縣（今通州區）、昌平縣（今昌平區）調研。在座談會上，他提出了幾點意見和建議：
　　一、一般說，縣檢察院，特別是遠郊農業縣，案件比城區少，檢察干部配備可以少些，大體配到占人口比例的萬分之一左右，經過一段實踐再把編制確定下來。
　　二、由于檢察院新的干部多，業務不熟，一個簡單的案件，有時也辦不好，耽誤了批捕和結案的時間。按現有水平，辦案質量不是很高，而且在法定時間內很多完不成，這個問題很值得注意。
　　三、出庭支持公訴很薄弱，既無經驗，又缺乏法律知識，寫公訴書笑話、紕漏百出，出庭膽怯，怕出丑。這方面必須強調領導帶頭出庭，取得經驗，突破這個薄弱環節，才能擔負公開審判的任務。
　　四、基層院在業務建設方面略差于省、市、分院，應該強調基層建設，要求各省市分院加強對基層院的檢查督促和具體指導。
　　五、鑒于檢察干部新手多，業務不熟，應大力開展法律和檢察業務學習活動，要切實結合辦案實踐，迅速提高業務能力，提高效率。號召各級領導以身作則，作學習的模范、實干的模范，要親自辦案，有條件的要多出庭。
　　把監所檢察看得格外重
　　通過人民群眾的來信和各地檢察院的簡報，陳養山發現各地所辦的各種名目的“學習班”，實際上變成了變相拘押乃至刑訊逼供等違法行為的場所。
　　對于刑訊逼供，陳養山態度鮮明。在上海調研時，他說：林彪、“四人幫”推行一套野蠻殘暴的反動統治手段，任意踐踏民主和法制，發生了大量的違法亂紀現象，造成了大量冤假錯案。葉劍英在五屆人大會上作修改憲法情況說明時指出：鑒于同各種違法亂紀行為作斗爭的極大重要性，憲法草案規定設置人民檢察院。這就指明了當前檢察機關要同違法亂紀行為開展堅決的斗爭。現在有的同志還在搞逼供信，檢察干部對這種現象要依法嚴肅處理。有不少地方反映，把人逮捕起來，私設公堂把人打死，辦學習班，隔離反省，把人逼死逼殘。這種現象必須引起足夠的警惕。
　　在高檢院黨組的努力下，各級檢察機關采取堅決措施，協助停止各種類型的“學習班”。這極大地調動了人民群眾的積極性。檢察工作也在這樣的序曲中拉開了大幕。
　　陳養山分管的是監所檢察工作。
　　監所檢察工作一開始就困難重重。這來源于當時的一個思想誤區：認為檢察干部到監管場所是“多管閑事”、“手伸長了”，認為監所工作的好壞與檢察機關無關或關系不大。
　　這樣的認識，多多少少影響了監所檢察干警們的情緒，監所檢察工作始終難以打開局面。
　　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思想認識呢？在高檢院檔案室保存的陳養山有限的幾份講話稿中，陳養山這樣分析：（1）有的同志對監所檢察工作業務不懂，不知道監所檢察是搞什么的？有什么作用？相當多的同志缺乏法律觀念，還是拿過去搞運動，只按政策辦事的那一套來搞，不是依法辦事。（2）認為監所檢察沒有足夠的機構、編制，力量不足，不如干脆不搞，破罐子破摔。（3）不想同公安機關打交道。有的同志過去在工作中碰過釘子，有畏難情緒，于是就放棄了法律賦予的檢察職能。（4）對監所檢察的特殊性質所帶來的諸多問題估計不足。到監管場所去工作，會遇到許多具體的問題，如派出機構設置、編制、工作條件、待遇等。這些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就會影響監所檢察工作的開展。（5）有的同志對監所檢察工作的必要性認識不足，認為監所檢察可有可無，可多做也可少做。因此，一遇到困難，就知難而退。此外，對工作沒有一個嚴格的考核，干好干壞一個樣，干多干少一個樣，出了問題，無人追究責任。
　　為什么陳養山如此重視監所檢察工作呢？這源于一個時代背景。
　　十年動亂，社會風尚和精神文明遭到嚴重破壞，社會問題很多，再加上對外開放，難免帶進來一些腐朽思想。社會治安雖歷經大力整頓，但形勢仍嚴峻——
　　特點之一：犯罪和勞教人員逐年增多，短期內不會大幅度下降，監所羈押人犯，數量之大，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少有的；
　　特點之二：除了極少數屬于敵我矛盾的反革命分子外，絕大多數屬于人民內部矛盾的違法犯罪分子；
　　特點之三：這些罪犯以青少年居多，他們深受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的毒害，無政府主義和個人主義嚴重，打砸搶成風，法制觀念極其淡薄，破壞性、反復性很大；
　　特點之四：從根本上說，這些人一般對黨對社會主義沒有刻骨仇恨，只要嚴加管教，善于引導，還是比較容易改造的。
　　針對這些特點，陳養山認為，監所檢察工作也要相應地發展變化，多研究新情況，多掌握犯罪特點，做到胸中有數，對癥下藥：一、關于青少年一般刑事犯和勞教人員的問題。他們既是社會秩序的破壞者，又是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流毒的受害者。有了這樣的認識和具體分析，檢察干部才能像彭真所說的那樣，“像父母對待害傳染病的孩子，像醫生對待病人那樣，滿腔熱情，耐心細致地護理、教育、感化、改造他們”，也才能自覺地肅清工作中“左”的流毒，堅決糾正打罵體罰等愚昧野蠻的管教方法。
　　二、關于“改造第一，生產第二”的方針。雖然很多單位重視改造，并且也做出了很大成績，但在實際工作中，也有不少單位和干部的確有重生產輕改造的現象。生產勞動是改造犯罪分子的一個重要手段，但并非唯一手段。因此，既要抓好生產，又不能使生產任務過重，不能搞體力勞動。既要保證必要的思想政治教育、科技文化教育和法制教育，也要保證足夠的休息。
　　三、關于建設社會主義的文明監管秩序。一方面，要從重從快打擊重新犯罪，要加強監所檢察辦案工作，打擊反對改造重新犯罪的尖子、“牢頭獄霸”和教唆犯。另一方面，監管改造場所必須實行文明管理，深入廣泛宣傳勞改勞教政策。在具體工作中，發現體罰、打罵和虐待等違法現象，要依法向主管部門提出糾正，嚴重犯罪的還要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歷次談話中，陳養山都表示這些意見是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以供大家討論。然而，即便到現今，這些言論與建議并沒有完全過時。比如，他說，由于我國歷史上缺乏民主傳統，有些干部缺乏法制觀念，侵犯人權習以為常，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要“敢于摸老虎屁股，要敢于斗爭，善于斗爭，要敢于碰釘子，不然習慣勢力就不容易打破”。
　　呼吁大力加強司法人才培養力度
　　新中國成立后的十多年間，由于中央和各級黨政機關的重視，陸續調配并培養了大批比較優秀的司法人員，建設了一支初具規模的司法隊伍。但是，林彪、“四人幫”“砸爛公檢法”，許多司法人員遭受各種嚴重迫害，檢察機關被全部撤銷，檢察干部被遣散，有的慘遭批斗，在司法戰線上制造了一場空前浩劫。
　　檢察機關恢復重建以來，鑒于法律監督工作的重要性和嚴肅性，時代給檢察干部的素質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當時隊伍的專業化方面仍存在很多不足，盡管各地黨委積極為檢察院調配了大批干部，然而，很多人并不懂法律和檢察工作。
　　“具有大專以上文化程度的只占8.2%，其中法律專業畢業生僅有3100 多人，平均每個檢察院不到1 名；具有高中、中專文化程度的占41%，其中法律中專畢業生只占1.4%；初中和初中以下文化程度的占50% 以上?！?br/>　　顯然，這種情況很不適應工作的實際需要。于是，“司法人才培養”的話題，陳養山走到哪兒，說到哪兒，“培訓再培訓，學習再學習”，以趕上形勢所帶來的新變化。他還專門在《人才》雜志上撰文，呼吁大力加強對司法人才的培養，并提出一些舉措。
　　培訓成了當務之急。他分析說，現在的培訓機構只有中央政法干校以及少數省辦的政法干校，遠遠不能適應現實需要。“各地要多舉辦各種形式的學習班，普遍學習刑法、刑事訴訟法等法律，檢察院還要有計劃地安排師傅帶徒弟，從實踐中學，增長才干?！?br/>　　雖然當時全國已有19 所大學設立法律系或法律專業，但仍舊滿足不了需要。因此，“在調整大專院校機構時，應增設和擴大政法學院。同時創設函授、電視政法學校，廣開培養門路”。
　　此外，還要組織法學界、司法界的專家學者帶研究生、編教材辦刊物，成立各種形式的學會、研究會等。
　　1980 年2 月，在一次常規體檢中，這位身經百戰的老革命被查出患有胃癌。命運，再一次對他進行考驗。
　　在醫院的病情報告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陳老“年齡高，有明顯冠狀動脈供血不足以及心律不齊，呼吸功能也差，有慢性支氣管炎，經?？人?。手術后容易發生肺及心臟的并發癥，嚴重時可危及生命。但由于胃癌為惡性腫瘤，除手術外，又無其他較好的治療方法”。
　　此時的陳養山，已不能堅持全日工作了。“在其位，謀其職”，身居高檢院副檢察長的位置，卻不能堅持工作，這使得他內心很不安。于是，1981 年，他向中央提出辭去副檢察長的職務，并表示辭去職務后，仍然可以為黨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節選自《檢察生涯——高檢院二十七位卸任副檢察長訪談錄》，有刪改）
　　人物索引
　　陳養山（1906 - 1991），浙江上虞人，1925 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78 年12 月至1982 年5 月任最高人民檢察院黨組成員、副檢察長。曾任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長，南京市公安局局長兼檢察署檢察長，華北政法委員會副主任、華北公安局局長，司法部黨組副書記、副部長，寧夏回族自治區副主席等職。中共七大、八大代表，第四、五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五屆全國政協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