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刑官員入編記

　　【√】“被判緩刑的官員被安置，并且得到了事業編制”這件事嚴重刺激了環衛所職工脆弱敏感的神經：“全國環衛女工代表都不能獲得編制，這個趙長青犯的是受賄罪，貪官刑滿后都能重新入編，憑什么？”
　　2012年7月的一個深夜，劉治國躁動地坐在電腦前，死死盯著一篇早已寫好的舉報文章，在反復考慮許久之后，他點擊了鼠標，將它發表在一個著名的論壇上。
　　這篇內容為“江蘇省鹽城市阜寧縣3年前以政府公文的形式悄悄對機關事業單位的61名緩刑期滿人員進行了突擊安置，其中不乏貪官，有的還在吃空餉”的網絡發帖在頭一天內的瀏覽量便輕松破萬。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劉治國更是見識了網絡的巨大力量，“手機幾乎被打爆”便是他最直觀的感受。
　　“我這次算是把阜寧的天都給捅破了。”劉治國自己都沒有想到事情會被鬧得這么大。
　　而為了堵上劉治國捅破的“天”，阜寧人民政府辦公室于7月30日對外發布了《關于對網民在網上反映我縣緩刑期滿人員重新安置問題的回復》，公開承認對61名機關事業單位緩刑期滿人員進行了重新安置。
　　從這一刻起，所有的內幕都開始浮出水面，而這一切也都源自“編制之爭”。
　　編制的風波
　　2001年，劉治國退伍了，按照國家政策被安排進入阜寧縣環衛所擔任執法員。雖然這份工作每月只有420元工資，但還是讓他覺得彌足珍貴，而且隨著工齡的增長，劉治國的工資也在不斷調整，到了2008年，他的工資已經調到了980元，不過自此以后，這個數字便再無變化。
　　對于980元的工資，劉治國fd5396ebe45145ad14963d610161e2d1的感覺是相當尷尬，因為阜寧的最低的基本月薪是950元，“阜寧雖然是個小縣城，但這工資也太離譜了吧，現在縣城餐館里的服務員一個月也能拿上千塊，每天就是端盤子掃地，我干的活也不比這些人少啊。”
　　阜寧的很多人都外出到長三角一帶打工，每月至少拿到兩三千塊，但是工資僅僅高于最低標準的劉治國卻選擇堅守在小縣城，對此他有著自己的想法。
　　上世紀90年代初，鹽城下屬的建湖縣、響水縣、東臺市等地，都先后將環衛所性質由“集體企業”改為“集體事業單位”，并核定了人員編制，但是阜寧縣環衛所職工核定編制事宜卻久拖未決，入編就成了環衛所在職老員工最渴望的事情。
　　“有沒有編制，那可是天壤之132b63b9f15123a51474bca8472d09d5別。最起碼工資能翻幾倍，有編制的人每月能拿到三千多塊，這在我們這個小縣城并不是小數目，除了這些，還有醫保、公積金和退休工資等等，入編就等于拿到金飯碗。”劉治國寧肯拿著最低工資也要留在環衛所工作的核心原因也就是這個珍貴的編制，因為按照國家有關規定，身為退伍軍人的他有優先獲得這個編制的資格。
　　2008年，阜寧縣把8個事業單位編制分配給了環衛所，劉治國的苦等終于等來結果，不過這個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作為環衛所上級主管單位的城管局，決定從阜寧縣下屬的各個鄉鎮選調入編人員，這些入編人員來自計生辦、農技站、林蠶站等多個單位。
　　對此，當時在職的100多名環衛工向城管局提出了異議，“我們不明白的是環衛所的編制為什么不在內部選拔，而要從外部進行選調？”不過這件事情很快平息，因為環衛工們被告知，這選調的8人早已是在編人員，只是被派到環衛所工作，不會占用環衛所的任何編制。
　　隨著這8人的到崗，兩年后紛爭再起。最初這8人進入環衛所后，都是普通的執法員，后來均退出一線，坐鎮辦公室，但是工資卻遠遠高于劉治國這些老員工，“他們工資一開始就是兩千多，而且每年都在漲，我們還是保持著最低工資。”為了爭取平等的待遇，在職的環衛工們甚至一度集體罷工。
　　環衛工們的罷工并沒有解決問題，他們決定開始上訪，作為代表的劉治國，人生中第一次到了首都北京，在這里他遇到了安元鼎保安公司，被關7天后，才被送回阜寧。
　　2010年4月22日，劉治國和其他3名上訪的環衛工被阜寧縣公安局以擾亂公共場所秩序為由行政拘留10天，他們表示不服，申請行政復議，并上訴至阜寧縣人民法院、鹽城市中級法院，而結果都是敗訴。
　　誰是趙長青？
　　劉治國的日子并沒有因為行政拘留10天而平靜下來，一個人名的出現，讓劉治國卷入了更大的風波當中去。
　　2010年6月，劉治國像平時一樣去環衛所的財務室領取自己的工資條，由于和會計是老熟人，他輕易地可以看到整個環衛所職工工資的花名冊。在100多人的花名冊中，吸引劉治國的是一個陌生人的名字——趙長青，更讓人扎眼的是，這個人的工資有1485元，遠遠高于普通的在職員工。
　　工作近10年的劉治國幾乎熟悉環衛所里的每一個人，可唯獨對這個趙長青一無所知，1485元的工資讓劉治國對此人充滿了好奇，他開始四處打聽。
　　在同事晏鵬程的口中，劉治國了解到了一些基本信息。此前晏鵬程曾被借調到城管局機關工作，就是在機關工作那段時間里，他聽到了趙長青這個名字。“我也沒見過這人，和在環衛所一樣，趙長青也不上班，但是城管局每年都給他發福利，他自己不來拿，都是他老婆幫他代取。”
　　在所有的信息當中，最讓劉治國吃驚的是趙長青曾被判過刑，不過晏鵬程表示只是隱約聽說，并不確定，劉治國開始通過各種渠道來證實趙長青是否被判過刑。
　　小小的阜寧縣城，關系盤根錯節，劉治國很快就弄到了兩份書面文件，其中的一份判決書證實了晏鵬程的隱約聽說。
　　劉治國向《方圓》記者出示的阜寧縣人民法院編號為（2002）阜刑初字第14號的刑事判決書顯示：趙長青，1958年出生，大專文化。歷任阜寧房地產開發總公司財計科長，兼任總公司下屬的房地產物業有限公司經理、總公司經理助理、總公司副總經理。經法院查明，從1996年春節到1999年底，趙先后12次收受本單位職工、下屬單位、建安公司相關人員現金以及物品折合人民幣37421.85元，并為他人謀取利益。2002年1月，趙長青以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零六個月，緩刑三年。
　　而另外一份材料更為關鍵。這是一份《緩刑人員期滿重新安置審批表》，在姓名一欄填寫的正是趙長青，在組織、人事部門意見一欄中，清楚地書寫著“同意主管部門意見，安置到縣環衛所”，而安置后人員性質為事業單位編制。
　　在后附的《工資待遇審定表》和《工資轉移證》中，趙長青的崗位工資以及津貼共計1485元，而且已于2009年12月開始執行。
　　這兩份書面文件的出現再次嚴重刺激了環衛所職工脆弱敏感的神經，環衛所為此炸開了鍋，“全國環衛女工代表都不能獲得編制，這個趙長青犯的是受賄罪，貪官刑滿后都能重新入編，憑什么啊？”職工們所說的全國環衛女工代表，叫田秀英，她曾經是全國總工會環衛女工代表、省人大代表和縣人大代表，在阜寧環衛所工作了32年，工資只有1000多塊。
　　“阜寧縣居然讓貪官重新獲得編制，這種做法實在是太愚蠢了。”劉治國稱自己當時惱怒不已，氣得直罵臟話。
　　152號文件
　　盛怒之下的劉治國帶著兩份書面材料直接闖進了城管局長高兆師的辦公室，質問關于趙長青獲得環衛所編制的事情，高兆師一開始還矢口否認，劉治國將兩份書面材料擺上臺面后，他便不再否認。
　　“這是政府下發公文進行安置的，何況又不是趙長青一人，還有很多人。”劉治國在聽到高兆師的這句回復后，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摔門而去。“我剛開始以為只有趙長青一個人，想不到還有很多人，還都是縣政府統一下發公文安置的，誰能接受這種事情？”
　　從那一刻開始，劉治國便決定徹底揭開這件事情的內幕。
　　在趙長青的工資待遇審定表里，劉治國發現了一個重要線索。批準機關意見一欄中標注著“根據阜政辦發[2009]152號文件精神。同意該同志從2009年12月起執行此工資待遇”。
　　這份152號文件便成了劉治國尋找的目標，在通過多種關系后，他拿到了152號文件的復印件。
　　152號只是文件代碼，它的實名是“阜寧縣人民政府辦公室關于機關事業單位2004年11月11日前緩刑人員重新安置操作辦法”。
　　根據落款顯示，該文件印發于2009年11月29日，而且只印發了10份，發文對象是縣有關單位，核心內容便是“根據縣政府2009年第23次常務會議精神，現對2004年11月11日前我縣機關事業單位61名被判處緩刑期滿后未安置的人員重新安置”。
　　該文件對重新安置的人員作了非常詳細的劃分，列為“到達國家規定退休年齡人員”、“實行提前退休人員”、“重新安置人員”、“自主擇業人員”四大類，但是并沒有附帶具體的61名被判處緩刑期滿后未安置人員的名單。
　　在四大類中，位列第三項的“重新安置人員”人數多達25人，這些緩刑期滿的人員也憑此重新進入機關部門工作，從而獲得了編制。
　　這類人被嚴格規定為“在2004年11月11日之前，被判緩刑，未達到退休年齡，也不符合提前退休條件，本人自愿接受重新安置，具有工作能力的人員”。
　　而具體的安置規定是：原行政機關工作人員，原則上不得回原黨政機關或重新安置到黨政機關工作，由主管部門安排到下屬事業單位工作，無下屬事業單位的，由主管部門推薦，個人聯系接收單位；原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原則上回原單位安置；重新安置人員按新定崗位確定人員性質。
　　趙長青便是這條規定的典型受益者，生于1958年的他在2009年時剛滿51歲，遠遠沒有達到退休的年齡，便被安排進入事業單位性質的環衛所。
　　對于該文件的宣布，縣政府也是處理得十分謹慎小心，“會前宣布不得記錄、不得錄音、不得錄像后，才開始宣讀152號文件的。”劉治國如此形容他打聽到的開會細節。
　　我們是合法解決歷史遺留問題
　　雖然縣政府處理得十分小心謹慎，但紙終究沒有包住火，阜寧人民政府辦公室于7月30日對外發布了《關于對網民在網上反映我縣緩刑期滿人員重新安置問題的回復》。
　　面對外界質疑，阜寧縣縣長顧云嶺說：“之所以對61名被判處緩刑期滿后未安置的人員進行重新安置，阜寧縣也是為了處理歷史遺留問題。”他還表示61名緩刑期滿未安置人員一直向有關部門反映，要求按照文件政策，進行重新安置，尤其是2004年省人事廳蘇人通[2004]237號文件下發后，這些人員不斷到有關部門訴求重新安置，縣政府在2009年特意對這些緩刑人員的問題進行了專題研究，最后才決定進行重新安置。
　　劉治國掌握的情況也印證了顧云嶺所提到的歷史問題，他說這事的確在阜寧弄了很久，在暗中收集資料時，便聽說有些緩刑期滿的人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向縣委領導遞條子，希望能重新安置，不過前幾任領導都頂住壓力，沒有批，尤其是縣委書記沈德林，看到遞上來的條子后，說了句“好多高材生都沒地方安置，哪有工夫給這些人”。
　　他估計后來遞條子的人越來越多，壓力太大，所以這屆領導就給批了。
　　至于阜寧縣政府一直強調的文件政策，在《關于對網民在網上反映我縣緩刑期滿人員重新安置問題的回復》中有著詳細說明：官方依據的是蘇政發[1983]44號、人函[1999]177號、鹽紀發[1999]21號和蘇人通[2004]237號四個文件，前三個文件對于緩刑期滿人員的安置都有相關規定。
　　之所以安排61名緩刑期滿人員，就和第四個文件，即蘇人通[2004]237號文件有著莫大的關系。
　　這份文件顯示：凡國家公務員（含事業單位人員）被判處拘役、有期徒刑宣告緩刑的，其職務應自然撤銷，并予以辭退；凡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被判處拘役、有期徒刑宣告緩刑的，應予以解聘或辭退。在該文件下發前，國家公務員、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在被判處拘役、有期徒刑宣告緩刑期間或期滿后對其身份尚未作出處理的，可按上述規定執行。
0b6a3b3d4d3a77451f53d70776ac28a243988281f637178c2e1cc779795cf886　　正是最后這句“可按上述規定執行”，被阜寧官方直接解讀為“對文件下發前被判緩刑的機關事業單位工作人員沒有不予重新安置的硬性規定”，所以152號文件將需要安置的人員規定為“自1995年起截至2004年11月11日省人事廳蘇人通[2004]237號文件下發前，阜寧縣機關事業單位緩刑期滿，但未按有關文件重新安置的人員”，這些人共計61名。
　　對于“可按上述規定執行”的解讀，同樣收到蘇人通[2004]237號文件的鹽城市射陽縣縣政府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堅決態度，在射陽縣于2008年5月1日公布的《關于對國家公務員、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被判處拘役或有期徒刑后有關問題的處理意見》中，“可按上述規定執行”被直接更改為“一律按上述規定執行”，對此阜寧官方以不知情為由拒絕發表意見。
　　我不是貪官
　　“根本不是網絡炒作的那樣，61個人當中只有12個是公務員，2個是參照公務員，20個是事業單位人員，有收費員、醫生、護士，犯罪多種多樣，比如私自墮胎、交通肇事，不都是大家說的貪官。”顧云嶺認為外界在很大程度上將事情誤解為安排貪官入編，但這并不是實際情況。
　　8月9日，阜寧官方網站上的《關于對我縣緩刑期滿人員重新安置調查進展情況的通報》也公布了61名被安置人員以前的身份性質：公務員性質12人，參照公務員管理2人，技術人員27人，工人20人。
　　“我可不是貪官，而且不能因為我犯過一點錯誤，就把我一棍子打死吧。”孫旭也是61名被重新安置的人員之一，他一直覺得自己很委屈。
　　孫旭以前是阜寧縣公安局刑警中隊的指導員，2001年因瀆職罪被判緩刑一年，在接受采訪時他反復強調自己犯的不是受賄罪，“被判刑那一年我基本上待在家里，單位上的領導說我沒有執法權，不讓我參與工作。”孫旭說當時自己感覺就像被人拋棄了一樣，緩刑期滿后，他第一時間請求公安局領導給他安排工作。
　　直到2009年12月，孫旭的工作才算落實，縣里下發了152號文件，根據規定孫旭肯定不能回公安局工作，他便被安排到城管局下屬單位路燈所工作。“我們原來的同事工資現在都能拿到五六千，我一個月才一千多。”對于這份工作，他依舊不滿意，因為身份從原來的公務員編制變成了事業編制，而路燈所的待遇遠遠不能和公安局的待遇相比。
　　時至今日，當初在環衛所入編的8人都陸續調離了環衛所，其中5人去了其他部門，剩下的3人中，2人被調到了城管局機關，1人調到了城管局下屬的路燈管理所，雖然這3人的組織關系仍在環衛所，但是環衛所還是空出了5個編制名額。
　　對于這5個名額，劉治國似乎已經徹底放棄了爭取，他的工資早已被環衛所停發，現在靠著給別人打零工，勉強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