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倆名字,侯馬和衡曉帆;他有倆頭銜,北師大文學學士、北大法學碩士。
在詩歌圈,他是深受喜愛的詩人,他的詩集《他手記》被評為2008年中國詩歌排行榜年度最佳個人詩集。他榮獲了人民文學獎、《詩參考》十年成就獎等七八個大獎。
在警察隊伍里,他先后在團委、宣傳處、出入境管理總隊、昌平分局、西城分局任職。現在是新任的豐臺區委常委、豐臺公安分局局長。
寫詩需要散淡自由,靜游八荒;而警察卻沒黑沒白,天天加班。作為詩人的侯馬,卻說,“我享受我的職業”。
寫詩與破案
侯馬的辦公室里有兩排書架,書架上密密麻麻擺滿了書籍,像兩道堆滿知識的山梁,把侯馬和他的辦公桌、茶幾以及一對沙發圈在中間。
如果細心一點,你會發現兩排書架上擺的書籍是不一樣的。辦公桌后頭的書架上幾乎全是文學典籍和雜志,有最新的詩歌年度選本,還有中島編的《詩參考》,潘洗塵編的《讀詩》和一排詩歌快遞小冊子。而前頭那排書架上則都是業務性很強的書籍,像《犯罪心理學研究》、《洞穴奇案》、《警察實務手冊》等。
進門靠左的一張小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放著厚厚的一摞報紙,最上面的是最新的一期。雖然網絡閱讀新聞已經極其方便,但侯馬依然保持著每天讀報的習慣。對于他來說,每天提前半個小時趕到單位,在報紙上關注時事變成了一種享受。
作為一局之長,侯馬的工作節奏是緊湊而繁忙的,但并不因緊湊而緊張,也不會因繁忙而忙亂。他似乎天生具有從容不迫和刪繁就簡的能力。事情雖然多,但他統籌安排得有條不紊。每天必須要例行的公事是主持召開各科室負責人會議,他不喜歡開拉秧子會,有事說事,短平快。如果碰到大要案,專題匯報是必須聽的,但沒人敢扯皮或者糊弄他,因為侯馬問案情往往很細致。
侯馬不喜歡坐在辦公室里,除了集中處理每天的文件和報表的簽批,他大部分時間用在對轄區派出所的不定期抽查和深入社區的走訪上。
也許是長期從事警察這個職業養成的習慣,一年365天,侯馬幾乎就沒有關手機的習慣,局里上上下下的,說不上啥時候就會有電話找他。“作為一個局的主心骨其實和一個家庭支家過日子差不多,對于主事的那個人責任就顯得特別重要。”侯馬說。
侯馬最怕深更半夜的接聽電話,因為那多半是轄區又有大要案發生,值班人員叫他出現場的。“倒不是怕麻煩,二十多年的公安工作,這種節奏早已習慣了。作為一個公安局長,最大的愿望就是轄區始終平平安安的,別發生什么事。”侯馬說這是他最樸素的一個愿望。
“那你這么忙哪還有時間寫詩呀?”
對于記者提出的問題,侯馬笑了,“還有晚上不上班的時間呀,還有周末呀,中國就沒聽說誰是專業詩人,也沒聽說誰因為寫詩而誤了工作。就像一臺收音機的兩個波段,一個波段并不對另一個波段形成干擾,因為它原本就不在一個頻道上。”
“相反,因為職業的特殊性,讓我對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這恰恰是一個好詩人所必需的。而寫詩讓我永遠對警察工作葆有一份激情。”
“當警察并不是我最初的選擇”
對于侯馬來說,當警察純屬誤打誤撞。在他最初的人生規劃中,即便讓他一口氣列出十條估計也列不到警察。大學時期的他超級喜歡戲劇,整天泡在圖書館,讀的大多是有關戲劇的書籍。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的理想是當一個大導演——戲劇導演。他希望自己成為勞倫斯·奧里佛那樣的人。
侯馬加入了北師大的北國劇社,把業余時間都用在話劇的排演上了。
“記得當時伊沙是編劇部的,徐江是導演部的,而我在演員部,我們自己寫本子自己導演和排練。我們還參加了全國大學生競賽的一個劇,到山里面拍戲,記得讓我演男一號,后來又被淘汰了。”侯馬回憶著,臉上露出非常幸福的表情。
“侯馬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是一個英俊青年,戲劇中的人物,他也是當時師大戲劇舞臺上的男一號之類的男生。他怎么就沒成為中國的勞倫斯·奧里佛呢?這是我一直留到現在的疑問?”許多年以后,在侯馬的詩歌研討會上,他的導師、著名詩評家任洪淵教授回憶說。
沒有成為勞倫斯·奧里佛是因為侯馬在大學畢業時想投身邊疆報效祖國的想法壓過了當導演的想法。他覺得前者過于藝術,而后者更具詩性,更符合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胃口。所以大學畢業那會兒,同學們都為了能留在北京而托關系找門子,而他卻很天真地向西藏、新疆等地寄出了許多封求職信。信寄出去之后,他就安靜地在宿舍里邊寫詩邊等結果,他以為自己的一腔熱血肯定會感動那些地方的人,結果是最后一封回信也沒收到,根本就沒人搭理他。
別人差不多都有著落了的時候,侯馬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沒有工作,干脆自己出去找吧。于是侯馬就拿著簡歷滿北京四九城地溜達。有一天,他路過公安局,心想干嗎不當警察呀?就走進去了,結果就一直干到了現在。
侯馬的大學同學著名詩人伊沙這樣評價他,“在中國數得著的詩人之中,侯馬所從事的職業該算是最無詩意的,以其在仕途上的越走越遠似乎最有拋棄詩歌的理由,但他卻頑強地堅持下來,并且堅持得如此之好!”
那曾經火一樣的青春
1985年,對于侯馬的人生算得上是一個節點。那一年他考取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
考上大學之前,北京只存在于他的想象里。
“最難忘的日子是1985年9月5日的上午,那是我們報到的日子。我被安排在北師大西西樓305宿舍,和伊沙、徐江一個宿舍,后來他倆都成了大詩人。”侯馬回憶說。
“我原以為大學生活自由奔放,現在卻覺得那是一段刻苦執著的修行。當然有逃課睡懶覺這樣的事。但是整整四年我們似乎永遠在用功,要么泡在圖書館,要么聚在一塊談論專業知識。每天如此,晚上回到宿舍就和伊沙、徐江交流一天的讀書感受,看的好文章都要給大家介紹一遍。總是談到凌晨還不睡,把宿舍的同學折磨得不行,集體向我們仨抗議。”
侯馬對北師大最深的印象就是烏鴉。“真的是遮天蔽日啊,它隱秘地影響了一代學子的青春。當我們腦子里空空蕩蕩時,整個大自然的情景就會作為一種關鍵性的東西,一下子鋪在你心里頭。那時候,我們每當黃昏無所事事,不知道明天干什么的時候,就走在校園里看看滿天的烏鴉。”
侯馬說,雖然他真正的詩歌寫作是在大學畢業以后,但整個大學時期卻完成了系統龐雜的文學訓練。“記得那時的文學活動層出不窮,從‘西西樓305文學沙龍’到‘太陽風詩社’、‘五四文學社’、‘北國劇社’,我們參與文學的熱情有增無減,每周末晚上宿舍就擠滿了談文學的人。”
有個場景是侯馬很難忘的。那就是無休無止的爭論。往往因為一個文學觀點爭論得不可開交。談一個問題談不清楚了,就一直回到它的根,甚至爭到摔門而去。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段多么難忘的歲月啊,我們夜里說夢話,嘴里念叨的都是卡夫卡、加繆。”侯馬很感慨。
“侯馬”是一座城市蓋在一個游子身上的郵戳
《方圓》:“侯馬”一開始并不是你的筆名,而是你的綽號?
侯馬:準確地說,“侯馬”最早是一個小鎮的名字,隸屬于山西省曲沃縣,后來被分離出來,單劃為縣級市至今。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從老家考到北師大中文系讀書,大家都知道班里有個人高馬大的小伙是從一個叫“侯馬”的地方來的,于是同學們干脆都直呼我侯馬,叫著叫著就成了綽號,反而比我的真名衡曉帆更有名。
《方圓》:那又怎么成了筆名呢?
侯馬:我雖然討厭別人給我起綽號,但我知道大家也并沒什么惡意。再說,他們“侯馬、侯馬”地叫著,讓我常常油然而生出對家鄉的自豪感。那時候我雖然還沒有開始寫詩,但已經開始狂熱地喜歡上了詩歌,干脆就把“侯馬”作為自己的筆名。所以,我是先有筆名后寫的詩。
《方圓》:本來是一座城市的名字,現在成了你一個人的符號了。
侯馬:是啊,一種撕扯不開的聯系。我前段回老家,猛的一下到了那個地方,一眼望去,侯馬糧食局、侯馬供銷社、侯馬車站……我通過詩歌作品把它們都間接發表了,全發表了。
《方圓》:剛看完你的短詩集《那只公雞》,其中有好幾首描寫鄉村生活的,你在農村生活過嗎?
侯馬:對呀。
《方圓》:生活了幾年呢?
侯馬:兩三年吧。5歲到7歲左右,最可寶貴的一段,這就夠了。那個時候,其實一切都注定了。我的很多的代表作,都寫的那個時候的生活。像《那只公雞》、《小豬禮歌》、《種豬走在鄉間小路上》等。
《方圓》:那個時候你就有詩歌的感覺?
侯馬:有,只是那個時候,我沒有能力把它表達出來。直到過了幾十年以后,經過大量的文學訓練,又經歷詩歌創作的實踐,才表達出來。
《方圓》:很神奇,幾歲的孩子就有了詩歌的影子。
侯馬:一定是的,命中注定。鄉村生活對我非常寶貴,沒有鄉村生活,也就沒有我后來很多的回憶。太空曠了,身體在發育,情感在發育,讓你不得不去想,思索自己,強烈的孤獨感。城里的孩子玩的東西多,農村里就特別孤獨,人也少,父母又不在身邊。
《方圓》:從最熟稔的生活中抓取生活的細節,詩人最厲害的就是需要一雙善于發現的眼睛。
侯馬:鄉村生活的孤獨感教會了我最初的思考,而孤獨是思考的前提條件。
《方圓》:老家侯馬市對你的創作意味著什么?
侯馬:它是我的出生之地,我的故鄉,這一點是不可更改的。但我從小的夢想就是想離開那個地方,大學畢業時寧可沒有工作我也不回。雖然我很愛那個地方。
《方圓》:你是一個很想出走或逃離的人嗎?
侯馬:我覺得這和我小時候的敏感性有關系。我很小就能看透成人之間的那種勾心斗角,那種小算盤,那種齷齪,周圍的環境讓我覺得窒息,理解你的人很少,讓你覺得很孤獨。我覺得好像就有一種文學化的生活,在遠方,在外地。剛好高考制度也提供了離開家鄉的機會。
《方圓》:我明白了,你用高考完成了一次“逃離”,卻用詩歌完成無數次的“返鄉”。
侯馬:可以這么說。作品中,我下意識地用了很多家鄉方言,這是可被感知的,不是去賣弄。童年發生的事情,即使已經經過了漫長的三四十年,仍無法忘記。而且在你后來的生活當中,隨著對生活的理解,對人生的理解,你對童年的事情有了新的認識。你經歷那么漫長的時光,你剛剛明白,那個時候所具有的價值,剛剛明白那會兒具有的詩性的意義。我覺得這個是特別刻骨銘心的。
一個人,走得再遠,飛得再高,故鄉都是心里的根,無需回望,無需追尋,因為她在我們心中本就蓬蓬勃勃,經年不衰,因為她早已融入到我們的骨血之中。
“警察的職業讓我深刻,寫詩讓我葆有激情”
《方圓》:說起你的詩歌,《九三年》這個系列是回避不了的,這些作品寫于哪年?能具體說說嗎?
侯馬:這個問題問得好。1992年3月至1993年3月我被派去前門派出所鍛煉,當了一年的片警。條件挺艱苦的,一間屋子住了三個人,三張桌子三張床。騎著自行車出去就是一天,很累也很充實。這一年的基層鍛煉無論是對我以后的公安工作還是寫詩,都注定終生受益。《九三年》那個系列的詩歌是在經過七年的沉淀才寫出來的,1999年寫了9首,過了十年,又寫了3首,共12首。寫的就是我92年至93年當片警時的感受。之后的《訪歐十章》也是隔了很長時間才寫出來的。我覺得這種沉淀對于保持寫作的客觀和深刻性是必需的。
《方圓》:記得當時讀到《披著羊皮?的狼?》時,感到很震撼。沒有你這職業體驗,真寫不出來。
侯馬:對,經驗和細節是沒法編造的。你現在看,這首詩挺超前的。
《方圓》:你寫完之后,除了不可思議還有什么?
侯馬:這首詩我從來不認為是我寫得比較好的,只是流傳比較廣。當年這個女孩這個舉動讓我印象特別深,后來找到了表達方法就寫下來了。
《方圓》:你面對像“她”這種犯罪嫌疑人時,除了警察,是否也以詩人的身份?
侯馬:你說到一個特重要的問題,你看看我的《他手記》或許會找到答案,里面有些內容,我是以警察和詩人的雙重身份來研究的。
《方圓》:你有一首,好像是《白灰》,被選為北京市中學語文輔導教材中去了。
侯馬:是的,這首詩對初中生如何學會敘述或許有些啟發。
《方圓》:你作為豐臺區的公安局長,每一起命案現場都會必出,你有時也會感到恐懼嗎?
侯馬:不會,案發現場,命案現場,各種情緒都有,但恐懼這種情緒,怎么也輪不到它來排隊,我沒有時間體味它。我會看案件的后果的嚴重性,涉案人員身份、社會角色、經濟狀況和人物關系等等,由此判斷案件的起因和危害后果,這些因素會有助于分析殺人犯的心理狀態、犯罪動機、案件偵破的難易程度和社會敏感性。
《方圓》:這些會磨滅你的一些詩的觸感嗎?
侯馬:磨得越厲害,你的詩寫得才能越有深度。你有耐磨性,你的詩才能寫出別人達不到的細膩程度和深度。舉個例子,你要把一個特嚴肅的人逗笑,這笑話得多幽默多高明呀。你磨得越狠,你寫出來的詩歌才越有本質的東西。因為工作原因,我對社會的觀察,理解,真實之處,隱晦之處,可以說是一種深入的接觸。所以我要把這塊呈現出來。我想這也是非常獨特的一塊。這個絕對不是憐憫,也不是草根,因為你會發現自己完全置身其中,無論是自覺還是被迫,你會明白你是注定的,沒有更高貴的血流在你的血管里,你的口音里面有祖先,也有鄉親們。
《方圓》:能說說你對警察工作的認識嗎?
侯馬:我覺得它就是用一種更客觀的手段、更綜合的手段去協調這個社會的平衡,它有這個武力做保證,所以它可以找到事物最薄弱的環節,也就是說跟人性銜接更緊密、更直接的角度去切入,而不管你綜合多少手段,都要去促進這個社會協調發展、平衡發展,這是人類建立的社會結構賦予警察的責任。
《方圓》:這個職業讓你最自豪的是什么,是讓你擁有權力?
侯馬:不是權力,這個權力你不能濫用,你只有做得符合規律,被社會各界所接受,你才能行使,所以歸根到底是人民賦予的,社會各界賦予的,任何一個為所欲為的行為,會被反對,一定對你是毀滅性的打擊,所以規律一定得順著走才能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