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四十年：日本財閥在中國

　　改革開放之初曾影響過中國的日本企業家和廠商，他們的后來，是浮還是沉呢？
　　美國《財富》雜志的名字，如果用日語念起來，會讓人聯想到“浮沉”——有財富必有浮沉。
　　中日建交以來，日本企業在中國市場的命運，大抵也可以如此歸納——這是浮沉的四十年。
　　建交的前20年：先驅者
　　中國人開始對日本品牌的了解，肇于改革開放之初。作為近鄰，正處于經濟高速增長期的日本首先將自己的產品輸入大有可為的中國市場。1979年，民間稱為“半截磚”的收錄機成為了首個被中國人認知的進口商品。當時的收錄機，有索尼、三洋等日本品牌，還有一些臺灣、香港的組裝貨。那時的潮流青年往往扛著一臺巨大的收錄機招搖過市，收錄機的個頭越大、喇叭越多，看上去越顯氣派。
　　上世紀80年代初，人們開始找外匯券或者購物券，父輩們開始將半生積蓄拿出來購買電器。電冰箱、洗衣機、黑白電視等家用電器領著中國家庭步入現代生活。那時候人們幾乎無法分辨松下、夏普、東芝、日立這些牌子的區別——總之，日本原裝就肯定是高級貨。街上開始出現豐田、本田、尼桑的面包車。然后就輪到了柯尼卡和其他牌子的日本照相機。80年代中后期，彩電代替了黑白，尺寸也越來越大，人們肯付的錢從幾百元人民幣增加到上千甚至幾千元。這是商品經濟開始萌芽的時代，中國的市場對外來產品充滿了渴求。
　　80年代中期，小商小販增加了，“個體戶”一詞成為了先富者的代名詞，其中的佼佼者更是被稱作“萬元戶”。當時我是個剛就業的大學生，憑當時的工資，要積攢1萬元，不吃不喝都要20年，實在有點遙不可及。就在這時，中央臺播放了《阿信的故事》，獲得了極高的收視率。在中國人眼里，個體戶阿信持家、發家的故事被解讀為中央釋放的信號，發財成了合理合法的人生目標。
　　當時，中國人對日本戰后經濟增長的邏輯歸納極為簡單。日本是在戰敗廢墟中，靠發展出口帶動經濟高速增長，經過近20年高速增長實現了發展目標——這么簡單，中國也能做得到，需要的就是創造市場機制，讓每一個經濟單位都為增大自己利益動起來。經濟特區和后來的沿海開發都是在這一設想下起步的。
　　80年代末，中國逐漸面臨著“改革該向何處去”的問題。蘇聯解體、柏林墻倒塌、日本泡沫經濟崩潰這些大事件幾乎是在同一時期發生的。中國也經歷了優先政治改革還是經濟改革的風波，經過90年代初的改革方向之爭，中國進入改革經濟體制的實質性階段。
　　恢復中日邦交后的前20年匆匆忙忙地過去了，經過這20年，中國選定了自己的改革道路，1992年鄧小平南巡以后的故事，已經街知巷聞。那么，那些在改革開放之初，曾對中國發生過影響的日本企業家、廠商以及商戰故事的主人公，他們的后來，又是浮還是沉呢？
　　“阿信”原型到底是誰？
　　對中國個體商戶產生巨大影響的日本電視劇《阿信》，電視腳本是橋田壽賀子寫的，她如今已接近90高齡。橋田的劇本一向以傳遞“正確的日語”——即尊重當時時代表現——而著稱，橋本往往親臨拍攝現場，劇本中設計的對話不容演員改動只言片語，錯了一個助詞，整段戲都得重拍。所有演過她劇本的演員都以背她的臺詞為苦，但一旦演過她的劇本卻又能獲得很高的語言表現能力，如同登龍門一般。
　　1983年，《阿信》在日本播出。開始有人言之鑿鑿，阿信原型是八佰伴創業的女主人公，也即是當時八百伴董事長和田一夫的母親。
　　作為連鎖商家，八佰伴逐漸向海外發展，成為在十幾個國家和地區擁有數百家分店的國際百貨業集團，在臺灣、香港、上海開設了八百伴百貨店。上海八佰伴開業當天，創下接待顧客103萬人的吉尼斯世界紀錄。隨著八佰伴身價飄升，《阿信》電視劇也被譯成十幾個國家語言播放。隨后，1998年，八佰伴集團不幸身陷亞洲金融危機，宣告破產。
　　作為國民級的電視作品，《阿信》已經成為一代商人的精神象征。八佰伴破產之后，顯然已經不能再作為《阿信》所代表的日本商人象征。于是，在日本，阿信原型究竟是誰，竟然也成了個問題。
　　過去盛傳阿信原型為八百伴創始人時，劇作家并未出面否認。八佰伴破產后，又有人言之鑿鑿，稱阿信原型是永旺集團的前身岡田屋。而腳本作家對阿信的原型，迄今為止只提供了兩個信息。一是說，創作阿信的起因，是因收到一封匿名信：“一位生于明治時代的女性，正在病榻上記錄著自己不能向旁人訴說的過去，幼年曾被迫給人看孩子、長成又被賣到‘女郎屋’”。二是說：“阿信幼時辛苦和創業時行商等情節，以創立大榮的中內功為模型?！?br/>　　有趣的是，1997年破產的日本八佰伴和2004年破產的大榮，之后的重建都由永旺集團承擔。無論是創業于小田原的八佰伴、創業于三重的岡田屋、創業在大阪和神戶的大榮，創業者都有過相似的經歷，起自平民、注重低價供應生活必需品、在日本提倡價格革命，發展成大型零售業集團后有極強的國際化取向。倒很有點“天下窮人是一家”的感覺。時至今日，阿信的原型是誰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阿信故事反映了日本平民在帝國統治下痛苦掙扎的命運和戰后的改變。
　　斗轉星移：對華投資的近20年
　　上世紀70年代末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時，日本纖維和服裝行業正面臨與美國日益升級的貿易摩擦，中國的開放迎合了他們轉移生產基地的需要。
　　此時，多國協議決定提高日元匯率，日本政府想在日元急速升值下保證出口而實施低利率政策，加上失去企業渠道的日本大銀行等急于尋求新的資金貸出渠道，終于導致日本國內泡沫經濟無法收拾。另一方面，圍繞汽車和電子行業的日美貿易摩擦也在升級，最終變成兩國體制的摩擦。因此，日本的兩大出口產業也面臨向海外轉移生產據點的抉擇。站在這個層面上觀察，中國1992年的那個春天，不僅開拓了此后中國經濟發展之路，也為處于困境的日本兩大出口產業提供了新的投資地。
　　上世紀80年代的日本對華直接投資，以紡織服裝為主，曾幾起幾落。90年代，中國沿海開發政策和日本出口產業海外轉移形成了互補，中日在經濟開發和制造業發展上雙贏的局面開始形成。日本對華制造業投資上升到一個新臺階。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日本對華投資的升溫對其原有的制造業海外投資格局造成了影響。在中國改革開放前，日本一直把亞洲四小龍和泰國作為產業轉移地。隨著日本對華制造業投資的加速，中國制造業出口能力迅速增強，泰國等國家和地區的優勢受到壓迫，整個生產布局和規模面臨調整，而泰國又采取釘住美元的制定匯率方式，導致其貨幣匯率過高，成為國際資本集團的投機標的，引發了亞洲金融危機。這場危機中，除了臺灣和香港因中國的堅定支持未受大的殃及外，泰銖、韓圓、新加坡幣甚至日元都成了國際資本集團的攻擊目標。
　　亞洲金融危機爆發之前，日本經濟界整體過高估計中國政治風險的論調很盛，欲待“風波”到來坐觀成敗。但中國在危機中的表現贏得了高分，尤其國民收入持續增加和市場開放程度日益增大，使得中國作為消費市場的前景轉化為現實，日本的投資方向也由建立出口加工據點轉向開拓中國市場。
　　然而，比起泡沫經濟崩潰和亞洲金融危機這些眼前危機，更大的強敵正在興起。
　　1990年代中期，計算機和因特網的世界性普及，使美國重新返電子工業制高點；歐美銀行證券資本借日本整理不良債權之機進入日本、大肆拆賣和重組面臨困境的日本制造業企業；技術開發大型化和多方位化引起世界規模的汽車和電子兩大產業的重新組合，歐美大集團借機收購日本中堅企業并重返亞洲；經歷金融危機后的三星電子，以其龐大規模、全系列的產品群、多方位的開發能力，吞吃著日本廠商因成本過高而讓出的市場；其后還有在中國等發展中國家興起的制造業集團。
　　日本企業剛剛走出“失去的十年”的陰暗隧道，面前已是強敵環伺。
　　后來的索尼和松下
　　索尼一向以創新能力而著稱，在風云變幻的世紀末，索尼連續推出隨身聽、數碼攝影機器、PS游戲機系列等新產品，創造出新市場，維持了驕人的業績。在新世紀初，索尼成為日本電子行業中保持常勝紀錄的“3S”中的老大，其他兩家是夏普和三洋。
　　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30周年的2002年，因小泉參拜靖國神社，不便由日本政府出面搞慶祝，在由日本企業界主持的長達一年的一系列慶?；顒又?，索尼社長出井伸之以成功的日本企業家身份，主辦兩國企業家對話，成為萬眾矚目的人物。
　　但不久后，索尼就連連遭遇危機。新世紀初，在出井主持下，索尼集團將主要事業分成了銀行、娛樂、制造三大板塊。而其制造板塊很快面臨創新能力不足的問題。面對蘋果公司以iPod侵蝕其攜帶播放器市場 、以iPhone 一舉奪占高端手機市場制高點，缺乏反擊力量，新的大型平板電視市場上又落在松下后面，半導體制造也幾乎全部讓給了三星，大力推出的筆記本電腦也只是表面華麗，PS游戲機及其對戰網站，因黑客攻擊而發生客戶資料大量泄密。因此，評論家眾口一詞地批評索尼已經丟失了創新的傳統。
　　松下一向以高標準的工業生產技術著稱，其產品也以耐用、精巧、布局合理著稱。在華投資規模一直在增大，對北京主辦奧運會也提供了全力的支持。其業績到此次金融危機爆發為止，僅有一年微小下挫。金融危機爆發后，松下的業績仍然堅實，但今年3月決算卻出現高達7000億日元的赤字。分析家認為，原因主要是合并三洋公司和主力產品超薄平板電視的銷售量的下滑。三洋曾是最大的家用電器生產廠商，在開發高能長效電池方面也卓有成就，松下為了搶占未來電池生產制高點而收購三洋，收購后卻產生了大規模的部門和人員的重復，加上其主力商品銷售問題和收購支出，導致了赤字。
　　如今有報道指出，松下正在計劃實施大裁員，準備將國內的十萬員工通過重組減少一半。
　　今年4月，松下、索尼、夏普三大平板電視廠商一齊換上了新社長。日本的分析家和評論家睜大眼睛盯著這幕新一輪競爭的開場。
　　松下的新社長由精通DVD和數碼播放技術的津賀一宏任社長，今年55歲，是迄今為止除創業者外最年輕的社長，以敏銳和速度見稱。
　　索尼則換上了英語出眾、長年在美國索尼任職、曾參與指揮PS到PS3在美銷售與推廣、在軟件上較有心得的平井一夫，其強項是“擁有超強的心臟和信念”。
　　夏普的新社長，選擇了平日不顯山不漏水的奧田隆司，但他曾經長年擔任夏普的海外銷售指揮之職，特征是“扎根現場的、誠實的務實派”。
　　看起來，松下的首要任務是對國內生產結構進行大調整，恢復盈利機制；索尼則將重點置于美國市場開發、尤其是英語資源的利用、似有與宿敵蘋果集團一決高下的打算；夏普則接受了海外銷售屢屢受到打壓的教訓，痛下功夫整頓海外銷售體系。戰況如何？須待未來分解。
　　后來的豐田
　　豐田一直是日本制造工業的樣板。其創造的看板生產方式至今仍被視作典范，被經營學教授們在課堂上津津樂道。豐田也是至今仍然保持著創業家族對集團強大影響力的企業。其經營成敗擔負著日本三大經濟板塊中名古屋板塊的興衰。豐田的經營有一切以公司利益為轉移的務實傳統，決策雖慢，但一旦決定就向著目標堅定不移地前進。
　　日本盛傳著一件豐田逸事，即改革開放之初，中國領導人曾邀豐田投資，結果竟被拒絕，此后，豐田再想進軍中國就頻頻受阻。直到2002年，豐田才通過與一汽全面合作而實現了目標，但進入的遲誤導致其在競爭奧運會第一贊助商時輸給大眾。此案例中，大眾的大膽和豐田的堅實可見一斑。
　　后來的豐田惹上的最麻煩事件，是其混合動力車在美引發的大規模召回修理事件。此事后雖經官方調查，證明責任不在豐田車的設計和構造，但至今美國仍有不斷追究此事的呼聲。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豐田迅速開始大規模裁減人員，2009年豐田登上全世界整車銷售第一的寶座，公司決算卻出現赤字。
　　今年3月的決算中，豐田公司銷售額雖達到11萬億日元，利潤卻只有2000億，這是因為豐田在北美和亞洲雖小有利潤，其在日本本土的銷售卻是連續4年赤字。因此，有分析家指出，豐田近期在日本仍有可能縮小制造規?；虼蟛脝T，以恢復盈利構造。
　　種種跡象表明，這些生長于日本的公司為了生存，其生產和利潤構造卻越來越多地依賴國外市場。這也意味著這些原來以一國為舞臺的制造業企業，越來越傾向于以各國市場為舞臺的多國經營。至此，日本財閥企業在中國的浮沉，已經完全成為了日本企業在全世界市場興衰歷程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