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爾德的《莎樂美》
王爾德的莎樂美之美,是“把頹廢傾向與狂放的享樂主義調和起來,追求感官享受的美和精神價值的美”,這是王爾德唯美主義藝術觀的和諧統一,是一種靈肉合致之美,也是美和惡的統一。
先知約翰視“女人是人間的萬惡之源”,莎樂美則是“罪惡之地的女兒”。而莎樂美則把約翰看作“美的化身”。為了得到他的愛,莎樂美才忍受著希律的淫惡,在血泊中跳起七層紗巾舞。當薄紗在希律及眾賓客面前層層褪去后,莎樂美跪下,求希律給她用大銀盤端來“約翰的頭”。
一縷月光照亮正在狂吻約翰血淋淋的唇的莎樂美:“全世界沒有任何東西象你的嘴唇那樣鮮紅。……啊!我吻到你的嘴唇了,約翰。我吻到你的嘴唇了。”“愛之神秘遠比死之神秘更神秘啊,愛才是唯一應該考慮的。”
“殺死這個女人!”希律王一聲令下,士兵紛紛用盾猛擊莎樂美——這枝純美的罌粟。她用火一樣的激情毀滅了她所愛的人,自己也得到了同樣的命運。當莎樂美以全部的激情乃至生命換來對約翰的一吻的這一剎那,瞬間便成永恒。美、愛、快樂三位一體,構成了唯美主義的永恒主題。
二、“致命女人”莎樂美
在西方文學傳統中,莎樂美屬于“致命女人”(femme fatale)系列,這些女性包括《奧德賽》中的塞壬(Circe),《圣經》里的大利拉(Deliab),梅里美的卡門(Carmen),濟慈《無情美女》中的無名女子,戈蒂耶的克利奧佩特拉(Cleopatra),福樓拜的薩朗波(Salammbo)以及愛倫·坡小說里陰陽怪氣的麗琪亞(Ligeia)等等。她們熱烈奔放,敢愛敢恨,神秘莫測,冷酷無情,充滿魅惑,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拋開一切,甚至生命。
莎樂美的原型,出自《圣經》(馬太福音14:1-12;路加福音9:7-9):
起先希律為他兄弟腓力的妻子希羅底的緣故,把約翰拿住鎖在監里。
因為約翰曾對他說:“你娶這婦人是不合理的。”
希律就想要殺他,只是怕百姓,因為他們以約翰為先知。
到了希律的生日,希羅底的女兒在眾人面前跳舞,使希律歡喜。
希律就起誓,應許隨她所求的給她。
女兒被母親所使,就說:“請把施洗約翰的頭放在盤子里,拿來給我。”
王便憂愁,但因他所起的誓,又因同席的人,就吩咐給她。
于是打發人去,在監里斬了約翰,
把頭放在盤子里,拿來給了女子,女子拿去給她母親。
《圣經》中這個意蘊豐富的故事,為歷代文人所喜愛,并加以渲染、演繹。海涅詩歌《Atta Troll》中出現了希羅底對約翰頭顱的“熱烈的吻;”在福樓拜劇本《希羅底》和馬拉美的詩歌《希羅底》中,莎樂美單純無邪;于斯曼《逆向》中的莎樂美則魅惑妖嬈……
莎樂美的故事同樣被色彩和音符所書寫。十九世紀末法國浪漫主義畫家居斯塔夫·莫羅的系列繪畫,展示了一個情感熱烈、奔放不羈的莎樂美;理查德·施特勞斯則根據王爾德的作品創作出經典歌劇《莎樂美》。
在中國,1920年,《莎樂美》首次被譯成中文(譯名《薩洛姆》,陸思安和裘配岳譯,載1920年3月27日至4月1日的《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9年,田漢執導的“南國社”在南京和上海巡演《莎樂美》,引起轟動。“莎樂美之吻”在“五四”文學中也定格為一種唯美之愛的模式。郭沫若劇本《王昭君》中,漢元帝為吸吮王昭君留下的“香澤”而“捧毛延壽首,連連吻其左右頰”;王統照《死后之勝利》的結尾,女主人公不顧一切“吻其血唇”;袁昌英《孔雀東南飛》中有“我愿和你吻死在白焰炙骨的太陽光里”;梁實秋《題壁爾德斯萊的圖畫》組詩中有一首歌頌莎樂美的詩:“唯有你的嘴唇吻過的人頭/將永遠地含笑,亙古的不朽”;白薇在致楊騷的信中說:“啊,愛弟!你不殺我我要殺你!我非殺你不可!我是‘salome’哩,我比‘salome’還要毒哩。敁死在你美不可思議的嘴上比什么都好,我將死迷在你含情蘊嬌的美嘴上。”這些莎樂美體的狂語,顯然都是在向莎樂美之吻致敬。
三、《莎樂美》風波
王爾德完成《莎樂美》的時間是1891年10月至12月,且前后幾易其稿。王爾德希望憑這部戲而成為法蘭西學院的院士,所以不但用法語寫,而且還要用法語演出。但首演地他卻選擇了倫敦。1892年6月,《莎樂美》在倫敦皇家劇院開始排練,但6月底,張伯倫突然下令禁演此劇,理由是該戲涉及《圣經》。
王爾德深受傷害,大病一場。他對英國人的平庸大為震驚:
令人覺得奇怪的是:在英國,除了演員的藝術之外,一切藝術都是自由的;只有戲劇檢查官認為舞臺只會使人墮落,好的題材一經男演員演出就被褻瀆了,因此檢查官不但禁演《莎樂美》,而且禁止其出版。……認為應該對演員和演出實行檢查制度!這表明我們的舞臺是多么糟糕,也表明了英國的報紙撰稿人是多么平庸。(1892年7月信)
震怒之下,王爾德多次公開宣稱,如果《莎樂美》在英國被禁演,他就放棄英國國籍,因為他無法忍受英國這樣一個藝術判斷力如此平庸狹隘的國家。
1893年2月22日,法文的《莎樂美》在法國和倫敦同時出版,整個倫敦“被《莎樂美》的出版搞得就像一只怒不可遏的怪獸一樣”(王爾德1893年2月信)。1893年2月23日,《泰晤士報》這樣評價《莎樂美》:“這部戲血腥、殘忍、病態,讓人反感,而且因為在一些褻瀆神圣的情景中采用《圣經》中的語言而尤其讓人作嘔。”
王爾德對這種英國式的批評早已習以為常,毫無興趣了。
1894年1月9日,《莎樂美》英文版終于得以在倫敦出版。
四、比亞茲萊的插圖
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1872—1898)一向被視為鬼才,他善用黑白對比,線條簡潔、流利,畫風怪誕、病態,充滿性的美感。1893年2月,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比亞茲萊讀完《莎樂美》后靈感大發,主動為《莎樂美》作了一幅插圖,表現的是莎樂美親吻約翰的場景。之后他一發不可收,又接連畫了八幅。1893年4月出版的《畫室》(Studio)雜志創刊號發表了這些插圖,比亞茲萊由此一舉成名,稿約不斷。后來他索性辭去工作,成了專職的插圖畫家。
比亞茲萊的這些插圖引起了王爾德和出版商的注意。1893年,比亞茲萊受邀為英文版的《莎樂美》設計插圖。但1893年底插圖完成后,王爾德并不滿意,主要是因為比亞茲萊所畫的兇惡、怪異、性別不明顯的人物與《莎樂美》的人物性格并不符合。比亞茲萊的插圖采用黑白色,而王爾德的劇本卻是色彩豐富、氣息濃艷的唯美劇,如描繪月亮時的清冷,描繪約翰肉體時的白色,描繪約翰頭發時渲染的黑色,描繪其嘴唇時各種重疊出現的濃艷的紅色,這些構成了一盤色彩的大餐,而只靠黑白二色自然無法傳遞出這樣豐富的色彩。就以服裝來說,莎樂美是《圣經》中人物,生活在以色列,但在比亞茲萊的插圖里,她的服裝卻類似日本的和服。王爾德因此抱怨這些插圖過于日本化,與他劇本的風格相差萬里。
比亞茲萊插圖的《莎樂美》1894年2月9日出版,普通版印了五百冊,豪華版印了一百冊。普通版封面為粗紋藍帆布,豪華版封面是綠絲面。也許是因為從一開始就不滿意整本書的設計和插圖,王爾德一看到書的封面就牢騷滿腹:“《莎樂美》的封面真是面目可憎。別糟蹋一本可愛的書……目前封面的材料既粗糙又平庸,簡直是目不忍睹,破壞了內在的真正美感。把這種可惡的材料用到小說上吧;別讓它玷污了《莎樂美》這樣的藝術作品。……每個人都說它粗糙和不合時宜。我討厭它。”(1893年12月致出版商的信)
比亞茲萊有點神經質,但自我意識很強。這種自我意識,讓比亞茲萊并不因王爾德的意見而改變自己的觀點。他雖然也承認這些插圖“只是好看,但相當離題”(1893年11月致王爾德好友羅伯特·羅斯信)。但在他看來,他的插圖完成之后就成了獨立的藝術品,具有了自己的生命,沒有必要再現作家已經用文字描述的東西,完全可以和原作的內容不相符合。當然,王爾德不喜歡這些插圖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比亞茲萊的十五幅插圖里有四幅出現了王爾德的形象。也許,另外一個王爾德不愿承認的原因是:比亞茲萊的插圖獲得了高度評價,甚至有人認為比亞茲萊插圖的價值遠遠超出了《莎樂美》本身的價值。
好事于是變成了壞事,插圖事件嚴重影響了兩人的友誼。之后,雖然比亞茲萊也曾代《黃面志》向王爾德約稿,但王爾德始終沒有投稿,最后兩人甚至徹底斷交。
1898年3月16日,比亞茲萊走到了人生的盡頭。王爾德聞訊大為感傷,稱比亞茲萊的作品雖然給人生增添了一種恐怖,但其人卻在花一樣的年齡死去,實在令人感到可怕與可悲。顯然,《莎樂美》已成一條無法斬斷的紐帶,將二人永遠聯系在一起了。
在中國,比亞茲萊為《莎樂美》所畫的黑白插圖,最早出現在田漢翻譯的《莎樂美》中,1923年1月由中華書局出版,書中收有插圖、封面、尾飾等共十六幅之多。但他真正為國人所熟知,則是因魯迅先生一句話:“視為一個純然的裝飾藝術家,比亞茲萊是無匹的。”(《比亞茲萊畫選》小引)
五、安吉洛的插圖
相比于比亞茲萊,另一位裝幀藝術家瓦倫蒂·安吉洛(Valenti Angelo,1897—1982)為《莎樂美》所畫的插圖似乎更切合王爾德要在劇本中追求的風格和表達的內涵。
安吉洛1897年出生于意大利,八歲到美國。他沒受過什么正規教育,憑自學而成為一名書籍裝幀藝術家、插圖畫家和作家。1926年,安吉洛開始為舊金山的格萊布霍恩(Grabhorn)出版社工作,而這一出版社最為時人稱道的是其出版物的精美裝幀。安吉洛親手為這家出版社裝幀設計了兩百多部精美的書籍,既有當代作品,也有古典作品,包括惠特曼的《草葉集》,以及源自《圣經》的作品,其中也包括《莎樂美》。這些插圖本精美絕倫,但也價格不菲,因此購者不多,影響當然也不大。1945年,他又受邀為遺產出版社出版的《莎樂美》插圖,這個版本因為質優價廉,所以廣泛傳播。
如果說比亞茲萊的插圖屬于異端:怪異而病態,安吉洛的插圖風格則沿襲了歐洲裝幀藝術的正宗。西方的插圖藝術始于中世紀,稱為illumination,色彩多用金色、銀色。到中世紀后期,這種裝幀藝術在修士們的抄寫本中達到了極致。但到了二十世紀,世界上已很少有人再用這種方法裝飾書籍了。所以,雖不能說安吉洛是當時唯一采用這種中世紀裝飾方法的藝術家,但他肯定屬于特例。
安吉洛插圖的《莎樂美》封面由黑色布料做成,字體也為黑色。書中每頁文字四周都是華麗的黃色邊框,上面還有用柔和的波斯紅色印刷的波斯花飾,由花果、藤蔓、人物等組成。而每隔幾頁,則是一幅用波斯藍色、波斯橙色和華麗的黃色與黑色構成的波斯風格的插圖或圖案。兩種圖飾都是印刷而成。而最精妙之處,是他在每一頁插圖上都手工涂上金液作為點綴。讀者透過圖案,仿佛看到他在用一把蘸了專門從法國進口的金液的尖刷子,輕快嫻熟地涂在裝飾圖案上。最后,他再用一塊光滑的牛骨打磨金飾,使金子發光。
王爾德的詞句本就華麗,設計的場景本就艷絕,如美侖美奐的“七層紗巾舞”,寶石配錦盒,才各得其所,相得益彰,而安吉洛采用的波斯風格崇尚的就是豐富華麗,這與《莎樂美》珠璣般的文字,恰是絕配。可惜王爾德看不到了。
然而,王爾德若真看到了安吉洛的插圖,他就一定會認為這些插圖最適合《莎樂美》嗎·
王爾德似乎更喜歡白色:“你的肉體像田野里的百合花一樣潔白,從來沒有人鏟割過。你的肉體像山頂的積雪一樣晶瑩,阿拉伯皇后花園的玫瑰也不如你的肉體白凈……新生海上的皎月的玉胸也不如你的肉體白凈。人世間什么東西都不如你的肉體白凈。”
或者……
矛盾,王爾德本身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矛盾統一體!簡單的矛盾是對立因素的統一,如黑和白,美和丑,光明與黑暗,而王爾德不是這樣的矛盾,他是黑、美、光明與白、丑、黑暗的統一,是一個各種因素的雜糅體,遠看是一個整體,近看卻又是一個個獨立的碎片。
什么色彩和風格的插圖最適合《莎樂美》,恐怕王爾德自己也講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