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南山：非典十年 譽病纏身

找鐘南山的病人很多，但也許絕大部分在死前都見不到他。這肯定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即使這樣，這些病人仍愿意等待——僅僅是因為他10年前“非典”中贏得的盛名。

臨近中午，他走出沒有銘牌的辦公室，跟往常一樣，步子快且大。如果不出意外，他在每個周四出診，實際上，直到2012年9月25日，他才開始看兩年前來找他看病的病人，在這漫長等待中，一些病人痊愈了，一些人死了。對那些他未必能接待的病人，他會說“對不起，這是我的錯”，語氣直接而誠懇。

除了醫(yī)生，現(xiàn)在他還是一名全國兩會代表，多數(shù)記者只能在會場外或在他出席的各式發(fā)布會上堵到他。喜歡談想法的他總是有問必答，就算只有幾句話，經常也會登上都市報的重要位置，因為這些是鐘南山說的，在中國，這個名字現(xiàn)在已經是“良心”的另一種指稱。

我在他門口等了3天，他起初回絕采訪的短信字數(shù)極少：“對不起，正在起草衛(wèi)生部交給我的一份文件，時間很緊。”他的辦公室足夠大，大到足讓這個醫(yī)生焦慮時在房間擺手踱步轉大圈子，一張巨大的書桌上雜亂地堆滿了各種醫(yī)學書籍。從上午8點到中午12點，他經常并不走出辦公室，也不和任何外人交流，偶爾有下屬找他，都將文件交給了坐在他隔壁的女秘書——一個表情嚴肅的中年女人。對大部分來訪記者，女秘書的回答直接而生硬，“院士很忙，你回去吧。”

離非典爆發(fā)已經過去10年，在一天快要下班時，他坐到我面前，雙手隨意平放在雙膝上。他穿著一件被熨得不起一絲褶皺的淡黃色polo格子衫，一條黑色西褲，不是很茂密的頭發(fā)也顯然在他來之前被精心打理了一下，全部捋向一側。高聳的顴骨和那一思考問題就習慣性撇動的厚嘴唇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一個倔強老頭的形象。他一直很在意身材和形象，前些年每逢講座，他喜歡放一段PPT，內容是不同時期的自己和施瓦辛格的“肌肉照”對比，照片上的他，無論年輕時還是現(xiàn)在，都一身健壯肌肉。

盡管忙了一天，他還是保持充沛的精力，這可能跟他早年從事專業(yè)運動訓練有關，但還是能讓人察覺到他已經開始衰老，他的手背上已經泛起一道道粗大的青筋。訪談剛開始，我就問，從非典到現(xiàn)在，這十年的變化？他想了下說，“老了。”

這十年里，他的身體一直不斷出“小毛病”，2004年得了心肌梗阻，做手術裝了支架；2007年還出現(xiàn)了心房纖顫；2008年，他得了甲狀腺炎，短短兩個月瘦了10斤，以為自己要死了；2009年又做了鼻竇手術。這都是“非典”中以及之后繁忙生活給他留下的副產品。

在疫情發(fā)生前，他67歲，沒有意外會選擇退休，實際上他跟同事透露過想退休的意愿。在他此前度過的漫長歲月中，像那些描寫醫(yī)學世家后代的傳紀寫的那樣，他童年跟父親的實驗小白鼠度過；24歲考上北醫(yī)大，但從事醫(yī)學學習時間非常短，因為文革，大部分時間的他都被拉去參加田徑訓練；43歲赴英國留學，第一天就受到導師的勸退信，信中告知這個小伙子，中國醫(yī)生的資格不被英國認可，呆夠8個月他就可以回家。

如果沒有非典，這些宿命色彩的故事還只是他的私事，而在非典后，這都成為傳奇，被收錄到一本叫做《勇敢戰(zhàn)士鐘南山傳》的書里，這是非典高峰時最暢銷的一本書。

對此前已經談過千百次的非典遭遇，77歲的他能夠記住每一個細節(jié)，甚至有記者整理采訪錄音發(fā)現(xiàn)，他的回答跟不久前另一個訪談時回答雷同。過去10年里，他不斷向旁人重復那些已經漸漸模糊的瑣碎細節(jié)——畢竟這是他一生中最光輝的時刻，現(xiàn)在的他也努力讓這些細節(jié)在自己的腦海里變得深刻且永不遺忘。

2002年11月16日下午，鐘南山遇到了廣東第一例非典病人，兩天后，救治過這個病人的8位醫(yī)護人員全部被感染。

在疫情之初，他并非像此后媒體塑造的那樣勇敢，這個一直在體制內生存的專家開始的心愿其實是 “認真貫徹上面領導的意圖”。第二天，在一場沒有領導參加的非典新聞發(fā)布會上，他終于忍不住說出了真相，“非典沒有被控制，甚至目前搞不清楚病因”。發(fā)布會后，他的聲音很快通過媒體傳向世界。

事實上，從一開始，他就和領導的做法格格不入。他說，自己老有一種感覺，好像專門喜歡跟誰較勁，老覺得不管走到哪兒，自己都不太受歡迎。從“私自”讓香港專家化驗病毒，因為被誤認為“泄密”而被警車接走，到病原體之爭，再到當著世界衛(wèi)生組織面說出真相，最后到這次的新聞發(fā)布會……有的時候，他會想：我給政府添了多少“亂”啊，讓廣東省委多難堪啊！

說真話就意味著自己站出來，這無疑需要勇氣，特別在非典初期——幾乎所有的媒體版面都充斥著“病因已被查明，形勢大好”的字眼。不久后，央視《面對面》節(jié)目決定采訪他，在錄制節(jié)目過程中，主持人王志突然問鐘南山：“你關心政治嗎？”他并不知道王志當時問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他意識到，王志問這個問題說明他“卷入了政治”。

不過，當時他幾乎脫口而出回答：“我想搞好自己的業(yè)務工作，以及做好防治疾病，這本身就是我們最大的政治。你在你崗位上能夠做得最好，這就是最大的政治。”

事實上，參加那個節(jié)目，他是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去的，以至于上節(jié)目前，他拒絕央視化妝師給他化妝，“該被批評的也批評了，該受審的也審過了。”那次錄完節(jié)目后，有人讓王志評價他，王志說“可望而不可及。”

直到當年4月，國家衛(wèi)生部長張文康、北京市委副書記孟學農由于防治非典不力被免職，他才覺得說真話壓力開始小了一些，中央態(tài)度開始有了變化。也是從那時起，隱瞞的原因被中央反思和批判。

在非典后期，他覺得自己應該給國家做點事，那段時間，他又從一個“麻煩制造者”反轉成一個國家形象公關大使，這也是讓他聲名鵲起的原因之一。2003年4月，他隨溫家寶參加東盟非典型性肺炎問題特別會議，在會議上，溫家寶對東盟國家作出誠懇回應：“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思想準備不夠，我們一些地區(qū)的一些官員在處理上很不得力。”對這個解釋，總理事先在飛機上找他到身邊詢問是否恰當。他認真思考了下回答說，“好。”那一年，四處幫國家“滅火”的他一共去了十六個國家和地區(qū)。

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在非典發(fā)生多年后的一天早晨，一個當年采訪過他的女記者在機場遇見他，兩人聊起非典，她說，彼此提起那些事就像揭開了藏在心里深處的一個峽谷，深不可測，畢竟那時候都在自己崗位上輝煌和沉浮過。

過去10年，因為非典，他獲得了國家授予的各種頭銜，包括五一獎章獲得者、政協(xié)委員、人大代表、中華醫(yī)師學會會長。最后一個頭銜此前一直由衛(wèi)生部部長兼任。當年感動中國人物評選的致辭中對他的定義是：“經歷了2003年春天的風雨洗禮，鐘南山，已經成為人民心目中高高飄揚的一面旗幟，成為民族精神在抗擊非典這一特殊時期的象征。”

正因為成為“旗幟”，非典后每年兩會，他成了記者們追逐的熱門人物，很多人都沒意識到，早在非典前他就當了10年政協(xié)委員，還是中共十五大代表，但一直默默無聞。

“現(xiàn)在，他的身份已經不僅僅是一個醫(yī)生，或者是一個專家，他是一個敢說真話的人，但你也可以把他看成是一個萬金油，因為他對提出的問題，無論是否專業(yè)，都能說些什么。”一個采訪過他的記者私下說。

他看不慣那些不愛發(fā)言、即使發(fā)言也顯得十分沉悶無趣的同伴，在一年兩會上，終于忍不住的他發(fā)言，“現(xiàn)在大家的發(fā)言，8分鐘是肯定和表揚，2分鐘是自我表揚，最后一分鐘提點問題，而且還鼓掌，我一直想，他們鼓什么掌呢？”

當然也有那么一些時候，他這種“敢說話”看上去有些魯莽甚至令人費解。2006年，他的筆記本在深圳被搶，全城警方出動，10天內破案。事后，他認為，一下子否定和廢除收容制度，他有不同看法。這句話激起全國媒體的質疑，特別在當年孫志剛事件發(fā)生后，國家已經廢止了收容遣送這個被公認的“惡制度”。

對隨之而來的批評，他回應說：“我并不指望自己講的話每一句都是對的，因為心里話不一定都是對的，假話也不一定都錯誤。”這話聽上去有些自相矛盾，但他本人就是這樣的——他因反對者身份成名，現(xiàn)實中又和他反對的系統(tǒng)有著重重隱蔽聯(lián)系。

現(xiàn)在談到政治話題時，他語氣中開始有一絲猶豫，但往往很快又自然流露出與生俱來的傾訴欲，他談到腐敗時說，首先考慮到國家是有希望的，現(xiàn)在搞出這么多腐敗，表明這個政黨有決心，證明這個黨敢于自己解剖自己，這樣才能繼續(xù)往前走。他總要想一下再繼續(xù)說下去，很顯然，勇氣、理智、立場這些因素都會影響他的態(tài)度。

在接受《博客天下》記者采訪的那天，他領著自己160多名醫(yī)生查房，身穿白大衣走在這支龐大隊伍的最前面。時光仿佛退回十年前甚至是更久遠的時候，在這所醫(yī)院里，一個喜歡跳迪斯科、打籃球、游泳，才藝高超的年輕醫(yī)生努力在專業(yè)上鉆研。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