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從墨脫回來一直有種想再看一遍《蓮花》的沖動,幾經周折,終于在圖書大廈買了來。好像以前總是有點怕看安妮寶貝的書,怕她把我帶入如她手心的空洞一樣的無望。但卻執拗地喜歡《蓮花》,記得是十幾歲過生日時,冰玉送我的生日禮物,扉頁還寫著許多的話,后來買過幾次送給不同的人,只是覺得好,只是覺得我想要表達的,它可以幫我帶到。去西藏之前只聽說過拉薩,另一個就是墨脫。就那樣一無所知地出發了,火車上遇到仿佛認識很久的朋友一樣的陌生人,忘記之前聯系好的旅行社的朋友還有想要訂的酒店,跟著他們去了青年旅社,每天跟著他們聽他們計劃,我只是一個人隨便說說的口吻一直嚷嚷著想要去墨脫。小西說我是嬌氣小姐,什么生存能力都沒有,再嚷嚷也不敢去的。并沒有反駁,總覺得自己好像并沒太大動力,嘴里說說罷了,但心里總有點癢癢和遺憾。
后來在八一晚上遇到了92年的歐陽,他問我和小屁孩說,你們去不去墨脫,我想找人一起去,但就算沒人,我也會去的。后來竟真的改變行程,開始準備去墨脫的事情,小屁孩和我都是沒有徒步過的人,連鞋都是普通的運動休閑鞋,我們買了合適的背包還有登山杖,還各自買了一雙草綠軍用鞋。準備好吃的,膠帶還有鹽,并且把行李寄到了波密,不再給自己退縮的理由,于是出發。
像安妮一樣,九月出發,雨季還未完全過去,山上的泥石流塌方還是很嚴重的,派鎮是出發地點,由于第一天下雨,在派鎮就耽誤了一天,我們心里有點焦慮,越下雨越不利出行的。但第二天又下雨了,我們不再坐等,天剛蒙蒙亮,我們就躡手躡腳避過警察站悄悄地上山了。任務是翻過多雄拉雪山,一路下著雨,腳下是雪水沖刷下的石頭形成的路,手邊是厚厚的冰川,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攀爬一會兒就會喘得厲害,但有徒步經驗的歐陽說一定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身體就容易失溫,然后就神志不清了。我還想要看到絕美的風景,于是我很聽話,再累也絕不多停留歇息,只是一直咬牙堅持攀爬。慢慢翻過雪山,看那些壯美的冰川從眼前挪到身后,在一個平臺休息,我們都被眼前的美景所震撼了,前方是宛如仙境的觸手可及的潔白云海,回頭是數條銀色瀑布飛流而下的爭奇斗妍,腳下是激流澎湃的清澈江水,我們爭相拍照,也就那么幾分鐘,眼前潔白飄逸的云瞬間變得烏黑迷蒙,像煙霧一樣快速從我們身邊移動,甚至能感覺到云霧中所夾帶的大量水氣打在臉上。我們驚嘆能看到如此轉瞬即逝的美景的同時,也加快了前進的腳步,不知道前方又有怎樣的天氣變幻。然而上天像是開了個玩笑,沒過一會兒,云都在眼前散去,時不時掛著幾道瀑布的巍峨青山清晰起來,天也藍得高遠起來。
路上遇到從里面出來的當地人,雙手抱在胸前,大方地接受我們頂禮膜拜的目光,從我們面前輕快地走過,就連他身邊馱著重物的驢子都輕車熟路,當時我們剛淌過了一道瀑布,正在狼狽地甩出鞋子里冰涼的雪水。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看他依然把手抱在胸前腳踩在懸崖邊的石頭上健步如飛的樣子,不由得打心底里崇拜和驚嘆。
下午到了拉格,是一個美麗得讓人差點忘記趕路的山谷,一路并沒有人家,只是徒步墨脫的這段每隔三十多公里就會有兩三家開在一起的旅店,可以供路人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出發,一般都是八十塊錢,管晚飯和早飯。老板姓彭,簡陋卻讓人覺得親切的木板房是他親手搭建的,房屋依溪而建,接上一根細管就能把溪水引流用來做飯和洗滌,溪的下游是廁所,人的排泄物都隨溪流被凈化和消融,生活在城市的人永遠都不知道,如廁都可以看到美如仙境的高山云霧以及清澈歡快的溪流。整個山谷除了溪流的潺潺聲,什么聲音也沒有,靜到極致,又奏若天籟,如果可以,真想在這兒住上十天半月的,或者干脆在這兒隱居了算了。
(二)
第二天就進入原始森林,仿佛進入了童話世界一樣,長滿青綠色的苔蘚和葉子的樹干隨性地舒展著,或歪斜或橫躺,沒有拘束沒有破壞,處處可見幾人合抱的大樹,每每我總是要拍照和驚嘆,小屁孩就特看不起我少見多怪和大驚小怪的樣子,還把氣撒到樹身上,說怎么有這么多討厭的樹啊。腳下是潮濕的石頭和植物腐敗的爛泥,時常會看到一洼洼流動的水沒過他們的鞋子,我怕了那水的冰涼了,所以只能踩在露出水面的石頭尖上來回跳著走,耗費了巨大的體力,也苦了穿著薄底軍用鞋的我的腳了,走到最后一段甚至有點扭傷,腳踝也用不上力,但還好之前腳并沒受過傷,韌性還算好。小屁孩體力很好,時不時還玩會兒,他又舉起登山杖說,看,這兒有一個蜘蛛。我卻在帶著泥巴的登山杖尖上看到了一只長長的蠕動的蟲子,立刻有點驚恐起來,隨即我們確認那就是螞蝗,天哪,我們已經進入螞蝗區了。馬上進入緊急備戰狀態,我的腳不再覺得疼,跟著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狂奔,每隔幾分鐘就停下來互相檢查脖子里有沒有,并打掉附在腿上快速往上爬的并不多的螞蝗。還好快到有旅店的地方了,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再次看到了木板搭建的房子,赫然看到“四海旅社曾眼鏡”幾個大字,歐陽說就是這兒了。
也許每一個做過攻略的人都會知道曾眼鏡,但我總是信步而行,并不知道曾眼鏡是何許人也。進門他并不像其他老板那樣熱情,只是不回頭地在灶臺忙,告訴我們如果有螞蝗就把衣服拿到火邊烤,洗澡的話稍等一下有足夠的熱水。閑聊才得知他在這兒已經十一年了,以前在成都也是有頭有臉,按我的理解就是道上混的人,現在他的幾個哥們兒騰達的騰達了,進局子的進局子了,而他,卸去了一身的繁華,來到了沒有網絡沒有電視沒有與外界溝通的汗密,獨自一人經營著客棧,做飯炒菜蒸饅頭這些活兒全他一個人干。我問他,你在這兒已經十一年了,那安,那有明星來過嗎?其實我想直接問安妮寶貝的。他回答說,有啊,安妮寶貝,還有……后面那個名字我已經來不及聽了就打斷他說,是嗎是嗎,我就是因為她的《蓮花》才一直向往墨脫的,這個夢在心里埋了好幾年了。他溫和地笑,說有好多女孩子都是因為這本書來的,有的還喪了命。我又開始想當年看《蓮花》時的情形,用筆畫了好多覺得撞到了心弦的句子,甚至還摘抄了一些,記得有一個理科很好的同學叫陳永森,他說實在看不懂這些句子在說什么,也不知道我畫橫線的句子有什么好的。也許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被那種隱暗決絕的感情,神秘艱難的道路,恐怖不可防的螞蝗,還有那神圣威嚴的經幡所震撼吧,當時我并沒有想過要走一遭她走的道路的,只是遠遠地艷羨和驚嘆。西藏,這個不小心到了就跟著心變得瘋狂的地方。
但我卻糾結地半夜一次次醒來,因為來了月經,一路全是奔涌的冰涼的溪流,浸過腳掌的時候幾乎冰得疼痛抽筋,而我是最怕涼的。況且第二天還是最艱難的螞蝗區還有無數的塌方區,要過掉下去就粉身碎骨的老虎嘴峭壁。似乎不能再忍受頭頂連綿不斷的雨,還有腳下冰冷堅硬的碎石,就算強撐,可能日后也會對身體有傷害。第二天看著他們忙碌地收拾行囊,我卻徘徊不安,不知道怎樣告訴這兩個九零后的孩子還有一個路上遇到的近四十歲的大叔,后來我問坐在長廊休息的曾眼鏡,我來例假了,外面還下著雨,我能不能繼續走。他說,你自己決定。我只是更加的猶豫糾結,同伴一遍遍地催我快點收拾,我卻說不想走站著不動,曾眼鏡又淡淡地笑了,他說,你是因為安妮寶貝來的,和她還真像,她那幾天也剛好來月經。我沒再說一句話,沖上樓去收拾東西,我知道,安妮一定是一個堅定而無所畏懼的女子。
(三)
穿上前一天晚上用鹽水泡過的襪子,沒想到為了瘦腿帶的靜脈曲張襪居然派上了大用場,短襪套在褲腿外面,用膠帶纏了一圈又一圈,連上鞋子也纏一塊兒。小屁孩出了個主意,把寬膠帶卷一下上面沾上鹽粒纏在大腿上,萬一有螞蝗爬上去了,還能攔上一攔,于是我們就都纏得跟個變形金剛似的,連大腿都一節一節的。剛走出去沒多遠,我就在歐陽的上眼皮發現一個螞蝗,慌忙幫他揪下來,我和他都一陣驚恐,像是我在明敵在暗的那種防不勝防,后背都一陣涼。到了密林,螞蝗更是肆虐猖狂,不一會兒鞋上腿上登山杖上就爬滿了黑乎乎的十幾條,彈打火燒拿鹽撒,快速互相檢查快速處理快速通過。小屁孩很仗義,說,我走你后面,不丟下你。結果我幫他檢查脖子時,就嚇得尖叫起來,他背對著我,血鮮紅鮮紅地從他的腦后流到脖子里,手忙腳亂地扒開他的頭發去找螞蝗,撒了鹽也沒見螞蝗掉出來。頭上的血擦掉了又很快流出來,看來螞蝗最可怕的果然是釋放的螞蝗素破壞人的凝血因子,讓血液無法凝固,源源不斷地流出血來,如果被咬太多,就可能會因失血過多而死。我一直在擔心那只在小屁孩頭上的螞蝗哪里去了,怕它是不是鉆到了他的腦袋里,甚至回來很久后還夢見那只螞蝗從它腦袋里出來了,后來看到有人說喝飽血的螞蝗會自己脫落鉆到泥里冬眠,終于放心。
再后來就是歐陽的胳膊也被咬了,它柔軟滑膩的身體正變得飽滿,用力地吸附在最鮮嫩的血液處吮吸,歐陽痛恨地一把把它揪掉,還是留下了一個圓圓的吸盤印跡,中間一個紅紅的圓點,像是飛鏢正中紅心。走著走著我一摸后腦勺的脖子,手指觸到那熟悉的軟體動物,急忙叫走在后面的小屁孩幫我檢查,他掏出打火機嘗試把它燒掉,但他又怕會燒到我的皮膚,我尖叫著讓歐陽停下拿出準備的一袋鹽,撒一些在脖子里,螞蝗馬上放開吸附的力量,扭曲翻滾幾下掉落下來,落在地上時依然在快速扭曲著,沒人想過把它弄死什么的,反正那么多,能做的只是驚魂未甫,快速離開。
通過老虎嘴時,是有一點兇險,左邊是枝椏橫生爬滿螞蝗的峭壁,右面是筆直深邃的懸崖,路只有不到半米寬,還是崎嶇不平的被雨水沖刷得滑膩的石頭形成的路,如果摔倒,只能拼命讓自己向螞蝗堆里倒,被咬是小事,但掉下懸崖就是性命攸關,就算活著,也有成千上萬的螞蝗等著吞噬不能再跑的你。那時慶幸沒有帶小韓來西藏,否則她低頭看萬丈懸崖下奔騰的泛著青白霧氣的江水,定是不敢走這需要側身通過的連續幾個小時懸崖的道路的。
一路歐陽走在前面,看他摔一個個跟頭,聽他提醒說這里路滑這塊石頭活動小心;小屁孩走在后面接受那些反應過來的螞蝗的追蹤吸附,承受身后不知名危險的威脅;只有我,被這兩個比我小的孩子保護和照顧,雖然他們年紀小,卻有大大的勇敢和力量,是名符其實的男子漢。
下午快到背崩時,螞蝗終于漸漸少了,只是偶爾的幾只爬在鞋上探頭探腦的,過了好幾座橫在奔流江水上的吊橋,岔路口總會看到過去的驢友留下的記號,或是一個易拉罐盒,或是在樹枝上綁上布條,最后到了解放大橋,雄偉又壯觀的大橋,橋的另一頭幾個武警在來回踱步,等待我們通過。例行檢查邊防證,但我們是腦子一熱出發的,沒有提前辦,歐陽說我們都是學生,并且拿出了學生證,我也像我們之前說好的那樣,拿出了我在北大的成人教育學生證,但上面是沒有標志的,和普通的北大學生證沒有區別,那些武警們竟像看到稀奇物一樣來回傳閱著觀摩,后來對我們特別友善熱情地放了我們通過。連續幾天,手機終于有了信號,終于到有人的地兒了。
(四)
背崩是盛開在山上的一朵小花,地方不大,卻美麗而寧靜。旅店的老板叫何老妖,去時并沒見到他,卻見到他勤勞的妻子和乖巧安靜的孩子,孩子坐在背簍里,見人就閃著明亮的大眼睛笑,大人干活時把她背在后背,不哭不鬧。
門口遇到一個山東大哥,跟我們走相反方向徒步墨脫,歐陽問他怎么知道的墨脫,他說因為安妮寶貝的一本書唄,頓覺遇到知音,歐陽和小屁孩表示回去一定要看看這本神秘的書。
第二天起得很晚,睡到自然醒,因為知道接下來的一路都會很平坦,果然,走到真真正正的路了,即使坑坑洼洼,還是很寬敞可以通越野車或者拖拉機的。但并不輕松,下很大的雨,沖鋒衣都有點承受不住,在路上的一個小賣部一人吃了碗泡面,算是御寒,順便避避雨。雨后的山還真是另一番風光,云在半山腰徘徊著,飄浮著,圣潔得有點不真實。云快速地飄飛著變幻著,時而像給發怒的江流蓋上一條棉被,時而像給秀氣的青山系上一道銀色腰帶,時而像給零星村落戴上一枚別致的發卡,時而像給行人搭建一座夢幻的迷宮……不奢求藍天,這樣的山,這樣的云,這樣的水,便剛剛好。
遇到幾個漂亮的瀑布,水沖在路上沒過腳踝,拍照時瞬間衣服就被打濕,相機也蒙上一層水霧,我不愿趟水,站在邊上徘徊,小屁孩說我背你過去啊,一頓飯。我立馬點頭表示成交。后來一路總共有三頓飯記在我的賬上。山泉并不像前三天那么多,但我們一路依然可以不用帶任何水輕松走路,每走一段就用手捧過從山上的泉水解渴,甘甜而清澈。
一路幾乎都在下雨,后來小屁孩走的飛快,落下我和歐陽在后面,我們晃悠悠地吃力地爬往上走的盤山路,我的腳指甲蓋仿佛疼得厲害,歐陽受過傷的腳踝也有點拉傷了,于是我們相互扶持一路還打打鬧鬧,并不著急趕路,結果小屁孩比我們早到了一個小時。小屁孩在村口等我們,確切說墨脫是一個縣,對,在縣城入口處等我們。雨還在下,我們高舉著登山杖歡呼著喊叫著沖進村子——墨脫,我終于來了!
在一家旅店住下,墨脫確是有一些縣城的感覺的,其實一切設施都還挺齊全的,就是東西從吃到用,一律貴得沒王法。看到旅店墻上好多說墨脫坑爹的,因為覺得來到的就是一座破舊落后的小縣城,沒有什么驚艷特別之處 ,付出的辛苦不值得。但墨脫就是墨脫啊,它就是這樣一座隱秘平和的小城,不愿去包裝也不屑去迎合,最美的風景永遠都在路上,而不是終點。于是我在墻上留下:你來或不來,墨脫就在這里。小屁孩撿起筆,在后面加了一個重重的嘆號。
責任編輯/輕 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