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江良
真話的重量
■盧江良
魯迅先生在《立論》中講過這么一個故事:有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客人得到了一番感謝;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客人收回了幾句恭維;而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那個客人,卻得到了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為此,魯迅先生感嘆道:“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許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
“說必然(講真話)的遭打”,在中國歷朝歷代來,其實不乏典型實例:
就遠的來說,被后人尊稱“史圣”的司馬遷,就曾因為說真話而遭受宮刑。漢武帝天漢四年,李陵主動請纓出擊匈奴,兵敗后投降。滿朝文武都認為李陵叛降,全家當誅。而在這時,身為太史令的司馬遷卻憑借事實為之辯護。他認為李陵兵敗投降是因為“矢盡道窮,救兵不至”,而且是希望“欲得其當而報漢”。他說李陵雖然兵敗,但是他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于天下”。因為這番表述,激怒了漢武帝,便被判處死刑,后以腐刑充抵。
揀近的而言,遇羅克就是在“文革”中為堅持真理而獻身的。遇羅克自幼聰明好學,但因父母被打成“右派”,先后兩次參加高考,盡管成績優秀,均不被錄用。后報名當農民,因神經衰弱嚴重返城,之后在小學當代課老師,又因出身問題被辭退。不久,被分配到機器廠當學徒工。遇羅克從自身聯系到整個社會,通過大量的閱讀,再進行深入思考,寫作了《出身論》,駁斥當時甚囂塵上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血統論”,在社會上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但為當時的主流意識所不容,當時的中央文革小組批判《出身論》是反動的。1968年1月1日,遇羅克被捕。1970年3月5日,被殺害。
講真話的風險,不光在亂世,在太平盛世同樣潛伏:
李世民與魏征可謂中國歷史盛世君明臣賢的典范,臣子盡諫諍之責,君主有納諫之量,君臣之間互相敬重,被世人廣為傳誦。據史籍記載,魏征在貞觀年間曾先后上疏二百余條,強調“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對唐太宗開創的“貞觀之治”起了重大的作用。為此,魏征病逝家中,太宗還親臨吊唁,痛哭失聲,并說:“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鏡矣。”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魏征的尸骨還未寒,情況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據傳,魏征死前曾向唐太宗秘密推薦當時的中書侍郎杜正倫和吏部尚書侯君集為宰相候選人。可是在他死后,杜正倫因負罪被罷免,候君集因參與謀反被斬首。李世民開始懷疑魏征有暗結同黨之嫌。后又得知魏征曾把納諫書給當時記錄歷史的官員褚遂良觀看,懷疑他故意博取清正的名聲,便下旨解除了衡山公主與魏征長子魏叔玉的婚約,最后還親自砸掉了魏征的墓碑。
由此可見,“講真話”這件看似容易的事情,真要實施起來卻要付出代價。對此,被譽為“俄羅斯的良心”的文學大師索爾仁尼琴深有感觸地說:“不錯,開頭一段時間境況會不一樣。有人會暫時失去工作。對于想堂堂正正生活的年輕人來說,這會使他們的人生之路在開始時困難重重:因為,人生這所大學所要回答的功課也充滿了謊言,應當進行選擇。”
眾所周知,任何一個時代,知識分子都是社會的中堅和脊梁,社會的變革也往往由他們發起,如意大利的文藝復興、中國的五四運動等。也因為知識分子在社會中的地位和號召力,人們對他們的獨立人格和社會道義感寄予了厚望。而中國一直有“文死諫,武死戰”的傳統,許多知識分子把“鐵肩擔道義”當作自己的責任,更把“獨以天地精神而往來”當作自己的氣質,極力做到“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
但是這樣的錚錚骨氣到了當代,卻已經式微。正因為講真話需要付出代價,敢講真話的知識分子越來越少。于是,我們的整個社會,形成了這樣一個悖論:“我們想念那些講真話的人,卻都不愿意去充當,誰都不愿意做英雄,只想坐在路邊,當英雄經過的時候,給他們鼓掌。那些用生命去書寫的人不見了,那些將我們拼命喚醒的人不見了,那些舉著火把帶領我們前行的人不見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只剩下我們,除了紀念,除了想念,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由于連最理應擔負起社會道義感的一群人,都徹底違背了蘇格拉底所說的“只要我的良心和我那微弱的心聲還在讓我繼續向前,我就要把通向真理的真正道路指給人們,絕不顧慮后果”,當前中國知識界很多人思想真空、人格矮化。
在此,筆者想起了一個真實事例:在非洲,艾滋病已奪去了成千上萬人的生命。成千上萬的人處在病癥的折磨中,成千上萬的人正在向死亡靠近,成千上萬的人對艾滋病的預防和傳播并不了解。而社會輿論尚停留在對艾滋病人不遺余力進行道德譴責的最初階段。就在這個時候,一位普通的南非婦女站了出來,宣布自己患有艾滋病。一個月后,病魔奪去了這位婦女的生命。但她鼓起勇氣講的真話,卻教育和挽救了無數的同胞。
筆者無法了解到,那位南非婦女在講出真話后,承受了多大的壓力,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但她的選擇無疑遵循了索爾仁尼琴所言的對于靈魂的指向:“這將是一條不容易的道路吧?然而卻是可能的道路中最容易的。對于肉體來說是不容易的選擇,而對于靈魂來說卻是唯一的選擇。”雖然疾病最終侵蝕了那位南非婦女的肉體,但筆者認為她始終保有一顆健康的心靈,她的心中永遠樹著一塊圣潔之碑,上面清晰地印刻著“良知”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