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強
法理社會與法治道路
■丁國強
在當下這個矛盾復雜、問題重重的社會轉型期,法學學人更多的是跟隨媒體追逐社會熱點,而遮蔽了對“中國究竟需要什么樣的生活秩序”問題的思考。法學的力量來自對現實生活世界的理解。中國法學的誤區在于以“他者”為判準來進行法律制度建構,導致了對西方法律和當下現實的雙重誤讀。一些法學家熱衷于移植西方法律制度、復制西方法學知識系統,而壓根兒就不關心應該如何理解中國、如何建構生活秩序等當下問題,法學成為一門遮蔽真問題的學問、繞道走的學問,成為一個沒有主體性的話語體系,一個懸空的知識系統。
中國法學從創立之初就承擔著挽救末世的任務。梁啟超說:“今日非發明法律之學,不足以自存矣”。晚清以來的法治探索在很大程度上是形勢所迫之下所作出的應急選擇。無論是政治家還是法學家都還來不及追問法的本質和靈魂。法治提供的是一種可預期、確定性較強的生活秩序,這在內憂外患的清末注定是不可能的。法治作為規則之治必須建在獨立的話語權之下,沒有話語權,就只能受別人的規則支配。西方法學對中國的影響,不僅僅是法學學術的示范、法律文化的滲透,更多的還是利益和權力的博弈。如果一個國家的法學知識體系長期依附于外部的強勢話語,其構建社會秩序的正當性力量就難以呈現。無論是法學理論的進口,還是法律的移植,都只能限定在小范圍之內,因為社會治理和文化積累是不可替代的。
在當下,法學家更重視權利話語的建構,以至于忽視了社會控制和秩序修復。權利被作為法哲學的基本范疇來討論,是法學啟蒙的成果,也體現了對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的呼應,更重要的是對個人權利的張揚因為滿足了人們的權利期求因而更容易贏得公眾的歡迎,但是,法學不僅要研究權利,也要研究權力、責任和義務。權利的覺醒是思想解放的標志,思想解放總是要盜他人之火,意在煮自己的肉,這就難免造成了鄧正來所說的“西方法律圖景”。概念可以移植,價值必須重建。權利不是靜態的,也不是絕對的,權利的實現需要一個歷史過程,權利的表達也需要一個話語情境。我們無法躲在孤立的閣樓里就權利談論權利,權利話語不是一個封閉的話語循環。權利之間需要用對話來消解沖突,以納入共同的生活秩序。虛幻的權利想象會造成法學研究的膚淺化。權利本位話語在哲學上是個人主義的,在主觀訴求上是功利主義的,在社會效應上是計算主義的。一些法學家依照權利話語本位論對司法個案和社會熱點問題發言時,雖然在批評權力中獲得道義優勢,卻終因跟隨媒體偏離真相的一面之辭而陷入尷尬。脫離社會現實和制度背景展開單向度的權利訴求,注定是沒有底氣的。為權利而斗爭是法治的本義,但是,用權利來戕害權利就會造成社會混亂,自身權利的維護也無從談起。其實,在法治社會里,維權不可能脫離法律規則、法律程序、法律評價而獨立存在和運行。只有將“認真對待權利”從利益博弈上升到法律智慧,讓權利回歸法律概念的本質,才能形成健康成熟的現代法治話語。
權利是一種法律價值觀,法治是一種生活方式。西學中用也好,法律移植也好,都無法替代法治觀念的轉變。從傳統法制向現代法制轉型不僅是法律體系的構建完善問題,更是一個社會主體的共同需求問題。法律對社會生活關系的調整程度取決于人們對法律價值合理性的認同。政府和司法機關作為公權力部門在推動法治方面的力量是不可忽視的,但是,必須看到,法治的根本職能是限制國家權力濫用,這決定了法治不能自我闡釋,否則就無法實現政治社會與市民社會的平衡。法治不僅是理論上的價值預設,更是實踐上的邊走邊說。中國的法治建設只有從自身社會治理實踐中探求未來發展圖景,才能避開“西方中心論”的泥淖,構建真正的中國法哲學。中國法哲學必須給中國人究竟需要什么樣的法律規范、什么樣的社會秩序、什么樣的公平正義、什么樣的法治理想等一系列問題作出回答。法學的知識生產不能脫離中國人的生活條件,更不能遮蔽生活世界的真實問題。法律不僅是規制社會的工具,而且也是理解社會、認同國家的途徑。法治既推動變革,又穩定人們的預期,使人們都生活有期待、有信心。法治追求對廣大老百姓來說,更多的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樸素愿望。
法治不是烏托邦。生活秩序無法從書本上照搬照抄,而是一代又一代人生活積累和創造的結果。人類社會變革中充滿著激進與保守的沖突,法律卻更趨于保守性,這是因為法律更強調連續性、穩定性。朝令夕改不是法律生活,竭澤而漁也不是法律生活。蘇力說:“一個民族的生活創造它的法制。”法治是歷史傳承與現實應對的契合,也是觀念轉型和經濟社會發展的結果。在法治話語后面隱含著社會各界的焦慮,也體現著不同的認識深度。法治的基礎在于人們對法的正當性的認同。從身份到契約,從禮俗社會到利益社會,從封閉社會到遷徙社會,都是一個法治增長的過程。法治不是一個固定的模式,而是秩序、權利、正義、自由生成的過程。以人治為主的傳統社會也并非法治社會的對立面,而是法治發展的重要基點。法治中國的可能性只能蘊育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創造性傳承中,而不能依賴于憑空而來的制度設計。中國傳統社會情、理、法、權、術、勢交織形成的復雜秩序難以用法律簡化,地域、人際等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消解著程序正義,也改變著法治的路徑。
法治價值的實現必須建立在強大的社會共識之上,我們無法在分裂的社會心態之上空談法治。眾聲喧嘩中的非理性聲音對法治思維方式的形成是一種阻延。在一些案件引發的輿論熱點上,我們看到更多的是權力在輿論壓力下的妥協、讓步和變通,而不是真正的溝通、理解乃至合作。在其中起作用的不是法律價值觀,更多的是服務大局、維穩等層面的考慮,體現的是實用理性。法律只是一種工具,一條途徑,一旦目的達到,任務完成,法律價值就會被擱置,法律精神、法律信仰也只是蜻蜓點水。法律的神圣性來自人類理性對法治的選擇,法治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內在需要,法律信仰不是精神寄托問題,而是牽涉著人類生存的根基。法律影響生活的程度不取決于法律自身,而是與整個社會的行為方式、制度安排和文化習慣緊密關聯。中國傳統文化里并不缺乏對公平正義的向往和渴求,但是并不像歐美國家那樣依賴于憲政分權,在傳統中國人看來,公正廉潔不單單是一種制度設計,從根本而言是一種德性。因此,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對法律技術層面上的討論不感興趣。法律問題往往被歸結為政治問題、道德問題或者社會問題。法律至上的理念并未真正深入人心。人們還不習慣于用法律話語解釋一切社會現象。法學知識系統也沒有擴張到足以整合多元化思想格局的程度。互聯網上種種與法律精神相抵觸的反理性行為和話語暴力使社會生活常常偏離常識、偏離善意、偏離法治。互聯網在推動政府部門信息公開、公權部門與公眾溝通交流方面具有積極推動作用,但是,也容易陷入游戲化、碎片化。從表面上看,網絡改變了沉默的中國,但由于法治精神的缺失,只能任由責任缺失的自由表達泛濫。用法治重構網絡生活成為一個緊迫的問題。
只有將法治融入到生活邏輯中,植根于本土現實,充實于中國人的心靈世界,才能夠走出一條屬于中國的法治道路。
當下的中國法學爭議多、追問少,吵鬧多、思索少。法學固然是一本充滿爭議的學問,但是,無意義的法學爭議會消耗人們追尋法學真諦的靈感和智慧。法學爭議往往不止是知識層面的爭議,而是貫穿著價值判斷的分歧。法學爭議是一種復雜的話語形態,既有政治、經濟、社會和歷史背景,又交織著錯綜復雜的現實問題、利益沖突和價值選擇。即使現行的法律原則和規則已經給出明確的答案,但是,人們仍然會各執一詞。建立在尊重司法權威前提下的法學爭議是有益無害的。法律問題具有對象的屬性,提問者不同,表達方式、理論支撐也會不同,提問者由于受自我知識局限也可能提出真問題,也可能提出假問題,但是,提問本身就體現了一種關切、一種傾向、一種價值觀甚至是一種機巧、一種策略。當下的中國法學界很少有人真正關心提問者的困惑、迷茫、質疑和尷尬,更多的法學研究喜歡以真理掌握者的姿態給出答案,而不愿意和困惑者一起從困惑中走出來。法律問題的回答必須恪守常識、直面現實、關懷終極。
法治時代,人民不僅要保持對法律的言說興趣,更要形成對法哲學問題的思索沖動。法哲學的貧困是潛在的。法律家有足夠的智慧去自圓其說,而沒有耐性去進行終極探究。法學家因為在司法實務之外,雖然有理論建構的野心,卻無法在實踐層面讓更多的人信服。在轉型時期的中國,法律問題更多的不是理論分歧而是利益分歧,這在一定程度上鈍化了中國法學家的理論勇氣和言說沖動。
法律發現是需要一個痛苦尋找、艱難分析、客觀判斷、認真鑒別的過程。法學理論只有解答真問題才有價值、有意義。理論既是一種知識約定,又是一種價值共識。法學作為一種積累性知識,積淀了人類治理社會的經驗、智慧和方法。法學天生就不是烏托邦性質的知識,而是一門實踐性學問,一種帶有技術色彩的理性。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法學理論要一刻也不停息地回應現實而緊迫的問題,法學對實踐的面對是從容的、穩定的、和緩的和開放的,足以理解、解釋和表述各種變化。建設法治國家,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讓法學的力量在社會管理和秩序控制中起作用,讓法理思維成為國家和公民的思維常態。
中國法學學術的積弊在于與中國社會的真問題總是隔著一層。一些法學學者熱衷于用西方法學學術觀點來批判當下中國現實,他們在引用西方理論時往往連篇累牘,而在提及現實問題時,卻蜻蜓點水,寥寥數語。整個學術論證過程只有外部觀照而無內在邏輯。法學學術與大眾的交流無比匱乏,人文空氣稀薄的法學院大量批發實用型法律人才,卻造就不出有影響力的法學思想家。媒體和社會關于熱點案件的爭論一直沒有停歇,但是,更多的是律師和當事人家屬所驅動的利益博弈,鮮見富有獨立批判精神和公共情懷的法治反思,因而導致充滿人文關懷的法治文化的貧困。我們不主張法學家過度言說,法學家應當保持適度沉默,因為法學不可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或者證立一切所討論的事情。凡是說不清的,法哲學應當抑制自我的述說。法學家的使命不是為喧囂的言說推波助瀾,而是對法律問題進行反思、解釋和批判。反思可以警醒自我,解釋可以澄清對象,批判可以審問一切結論。拋棄法哲學,法學爭論就會混亂無序,法治精神圖景也難以清晰呈現。
朱蘇力在《送法下鄉——中國基層司法制度研究(修訂版)》序言中提出面對概念法學和教義法學的泛濫,隨著中國的和平崛起,對中國問題和中國學術的關注變得更為急迫了。思想慵懶的法學家忙碌于消費法學,機械地重復別人的思想,而無心、無力給現實以法理回應。法不僅是一種制度性實體,更是人類的心靈創造。法治的有效推進與同一時代的法治思想深度密切相關。法對人類行為的規制既體現了人類的行為邏輯,也體現了人類的價值選擇和意義追求。法哲學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用法的精神為人類生活編織意義之網。法學家依憑法律概念進行觀察、思考、評價和詮釋,而每個時代的法律概念是流動的、不穩定的,法學家將自己的解釋嵌入法律概念,用自己的方式呼應時代的變化,去消解那些有違法律精神的非正當理由。唯有如此,法學家才能夠成為強大的思想主體,才能用法理最大限度消除意見分歧,用法律規則促進人類最大限度合作。
法治社會并不是倫理社會的對立面,其真正的對立面是非法理社會。所謂法理社會是指人們既有高度的法律意識、民主法治觀念,又能夠自覺運用法理思維、法律方法、法律價值來分析判斷是非并規范自己的行為。盡管法學是一門繁雜精細的學問,普通人不可對全部法律知識都耳熟能詳,不得不依賴于專門從事法律職業的人去指點迷津,但是,法理卻是法治社會最基本的對話平臺。每個人都要學會用法理來分析現實生活中的變化,按照法理指引去追求自己的利益,去表達自己的訴求,去關注公共生活。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民意才不會與法治精神相去甚遠,才不會造成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的沖突。
法理常識是暗含在法律規則和法律現象后面的法律精神和法律原則。以前法學教科書上老是強調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和利益的體現,其實,統治者只有遵循法理常識才能賦予其治理以合法性和正當性。亞里士多德就曾說過,法律體現了所有人的共同利益,而不只是統治者的利益。任何一個理智的統治者都會在制定和運用法律中考慮社會大多數人的接受程度。法律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建立在社會共識之上的強制規則。霍布斯說:“法律的本質不在于其文字而在于其意向或意義。”(《利維坦》)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的法學經典,其文體大都采取“簡短的格言式的篇章”,思想密度大,話語背景淡,讀者往往需要付出很大的才智才能夠理解。思想的創制都是簡潔明快而不拖泥帶水的。他們所得出的結論即使任性偏頗,卻充滿思辨的光芒和邏輯的力量。
當下中國,建設法理社會是一個緊迫任務,因為法理社會是一個關心本質、在乎價值、凝視人性的社會。韋伯認為法理型社會的基礎是法律、抽象規則、程序與秩序,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法理社會是枯燥單調的。用法理來吸納大眾意見,會獲得一份從容和清醒,從而不至于淪落為群氓社會。生活世界賦予法律正當性,而法律則使生活世界更加健全穩定而富有活力。德沃金說:“法律的帝國并非由疆界、權力和程序界定,而是由態度界定。……從最廣泛的意義來說,它是一種表示異議的態度,使每個公民都應該想象什么是他的社會對原則的公共承諾,而在新的情況下這些承諾要求的又是什么。”在法理社會里,情緒化見解受到廣泛排斥,人們在理性反思、追問和論辯中追尋公共治理的正確答案。法治要求我們不僅要認真對待權利,而且還要認真對待自我意見的表達,用法理、智識和洞察力來闡釋社會現象,從而完成對自我生存體驗的完美傳遞。法理社會的構建不可能是暴風驟雨式的,必須建立在一個重程序、講法治的循序漸進的過程之上。法理社會不強調單向度的普法教育,而是注重互動多元的法律對話和參與,其實,在李昌奎案等熱點案件的輿論中,就已經顯示出公眾的法理智慧和法治熱情,對此,法律實務工作者不能簡單以“狂歡”視之。法理素養是現代社會公民必備的修養。如果人人都能夠用法眼觀世相,以法理問人生,循法道修德性,就堪稱法理社會了。
(作者單位:公安部)
book=41,ebook=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