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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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7日,日本自民黨總裁安倍晉三參拜了供奉有14名二戰甲級戰犯牌位的靖國神社。
這天傍晚,我在地鐵里刷新微博,參拜的消息頻頻顯現在手機屏上。
一小時后,我去上海西邊的古北新區與奧田龍二(化名)見面。古北是日本人在上海的聚居區,據日經新聞上海支局3月報道,上海已是日本人在海外居住人數最多的城市,包括短期滯留在內達到了10萬人。
到達咖啡館時,奧田龍二正襟危坐,在等候我。他36歲,是日資公司在上海工廠的負責人。
他對我說:不知道政治家怎么想,現在受委屈的是從事中日關系工作的人,在華的日本人與在日本企業工作的中國人。
這番話直截了當,而我們之前通電話,都要寒暄數回,才切入正題。
奧田是喜歡《三國志》才對中國抱有興趣。小學時,他獲獎一本《三國志》漫畫,這冊日本人繪制的漫畫指引他描摹漢字,了解中國史,繼而學習古漢語。
他的小學老師注重歷史,教導他說:日本曾侵略中國。但奧田對中國歷史的了解止于清朝。
進入國學院大學后,奧田主修哲學,第二外語是中文。這期間,他接觸到了北京來的中文老師與中國留學生。
“我對中國人、韓國人沒有偏見。”奧田說。大三結束時,他決定休學,毫不猶豫去了北京。
1998年2月,他只身來到中國首都學習語言。“90年代的北京比較亂,夜里比較黑,街上比較臟。”奧田說,他很好奇,北京跟日本居然完全不一樣。
同樣存有好奇心的還有佐藤香(化名),她比奧田年輕5歲,卻早其一年來中國。1997年,佐藤與母親一同參加了西安旅行團,西安在過去是日本人佩服的唐朝都城。
佐藤感覺良好,“西安人活潑,大聲說話、吵架,很有精神。”她的母親卻不喜歡,因為廁所沒隔門,也不干凈。
在此之前,佐藤看日本電視里的中國報道,出鏡記者總在天安門廣場前播報,背景是穿中山裝、沉默騎自行車的中國人。
整個1990年代,日本經濟都陷在低迷里,佐藤現在回想說:“當時就覺得中國以后會發展,因為人們很努力,很有精神。”
精神甚至體現在西安小販身上。佐藤說,他們能用英文和日語交替著說便宜。“這很厲害,是強烈的銷售方式。”
奧田很快在北京找到一處搖滾樂經常演出的地方,在北三環的燕莎橋,這是他北京生活的精神家園。他在那里結識了尚不出名的“黑豹”與“唐朝”樂隊,他當時想,這么好的音樂人,在小酒吧演出挺可惜。
一年后奧田回東京繼續學業,畢業論文就是寫中國搖滾樂。在北京時,“黑豹”與“唐朝”告訴他,當第一支日本樂隊到中國演出以后,就覺得可以效仿。
那是1980年,為紀念中日友好和平條約簽訂生效兩周年,雙方經過協商,同意在天津市第一工人文化宮舉辦第一次“中日友好音樂會”,日方出場的是馳名世界的Godiego(后醍醐)樂隊。
2
在上海仙霞路的一間居酒屋,菅野真子不止一次問我:可不可以坦率地、毫無保留地講?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她不留情面地抱怨起來:“9月以來,在火車、地鐵上見到中國人,都會害怕。”
9月10日,日本政府在首相官邸就釣魚島問題舉行閣僚會議,最終通過對釣魚島實施 “國有化”方針。這一決定觸怒了中國,中國外交部當日表態:日本政府不顧中方一再嚴正交涉,宣布“購買”釣魚島及其附屬的南小島和北小島,實施所謂“國有化”。這是對中國領土主權的嚴重侵犯,是對13億中國人民感情的嚴重傷害,是對歷史事實和國際法理的嚴重踐踏。中國政府和人民對此表示堅決反對和強烈抗議。
中國各地針對日本的抗議活動也在9月18日——日本發動對中國東北戰爭的紀念日——前后達到高潮。
這是自2005年以來,中國社會爆發的又一次反日浪潮。當年抗議的事由是,日本在謀求成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
據日本新華僑報網報道,自2005年之后,日本人赴海外留學的人數在逐年減少,截至2010年,前往中國留學的日本學生從每年8萬人已近跌破6萬人。
目前沒有權威的數據說明到底有多少在華日本人,但這個數量在不斷縮減卻是事實,據《日本經濟新聞》報道,2008年在華日本人數為12萬5928人,與2007年相比減少了1977人。
被派駐到上海的日本媒體人中井昭(化名)說:作為駐華記者,必須了解中國人的感情,不然真的不能理解所發生的一切。
但沖突一再發生。
上海的日本總領事館10月15日透露:4名在日企工作的駐華日本員工和1名他們的中國同事于11日晚在上海某餐館內遭到中國人毆打,至少有3人受傷。
當時在事發料理店的目擊者告訴我:動手的是三個中國人,聽見對方說日語,就沖上前揍人,店員也阻止不了。
“對于日本,中國人很容易激動。”中井在后來說。
受傷的5個人屬于日本常石集團下屬的神原汽船(中國)船務有限公司。事發后,集團發出內部郵件告之員工:中國國內的反日情緒依然沒有平息。請減少不必要的出差、赴任,已經出差、赴任在中國的日本員工要盡量減少在公司外的活動,嚴格注意自己的言行,盡量少用日語。
盡量少用日語,也是菅野真子應對時下的措施。27歲的菅野來到中國,供職于一家香港注冊的非營利社團,在湖南吉首的麻風病康復村管理志愿者。
菅野本來打算,在9月18日坐火車由廣州去吉首,但中國朋友攔住她,說危險,日程被延后兩天。
“我睡火車上鋪,不用說話,餓了吃方便面,不用說話。”菅野說。
除菅野外,在吉首幾乎沒日本人。
菅野說:“參加游行的人,估計沒日本朋友,有了朋友關系后,他們會改變想法。”
她還告訴記者,日本媒體評論:中國社會有許多矛盾,年輕工人賺不到錢,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意,恰好這時爆發了釣魚島爭端。
“我們對外國人的看法很窄,尤其對中國人。”她接著說,“多數日本人沒去過中國,首先會疑慮,廁所是否很臟?吃東西干凈嗎?待人是不是不禮貌?”
這樣的偏見因為互相陌生而四處存在,其實在兒時,菅野都會臆想:中國人是不是每天吃蟲子?
3
中文足夠好的奧田在9月16日去了上海的日本總領事館,領館的四周圍都有示威活動。
“一半人是在打醬油。”混在人堆里的奧田見到有人抬出毛澤東像,也有人拿著日本牌子的相機在拍攝。“日本沒有愛國觀念,社會也不關心政治,愛社精神是有的,愛株式會社,對國家的感情很淡薄,偶爾在體育賽場上,才會有我是日本人的認同感。”奧田說,“二戰以后日本的教育有很大轉變,國家和天皇不再被強調,這也許是美國的政策。”
在2003年,奧田也直面過中國人對于日本的憤怒。這年10月,他帶領一支日本樂隊赴北京演出,遭遇了狀況。
在樂隊抵京前的9月16日,約200名日籍游客在珠海涉及集體買春,這樁丑聞,恰好又發生在“九·一八”紀念日前兩天,被視作是挑釁與羞辱。
于是在演出前,有人向舞臺擲東西,高喊“傻B”、“小日本滾回去”。
“特別緊張我帶去的樂隊會不會受傷,會不會不高興。”奧田說。但樂隊成員認為,臺下憤怒的中國人是針對日本國,而非樂隊,所以仍演下去。
這些樂手也去過歐洲演出,歐洲人瞧不起黃膚色,朝他們吐唾沫,但在中國,人們是憤怒,不是瞧不起。
此之前,奧田都以為了解中國,他去過崔健家;也被旅日作家毛丹青引薦,與莫言同桌吃飯,他觀察莫言是個“說話溫柔的人”;他在東京開粵菜館,引入珍珠奶茶,甚至讓涉谷的時髦男女吃起鴛鴦火鍋。
他告訴我,他懂得中國社會的南北差異,“相識以后,北京人說,晚上喝酒吧,而上海人說,還是先簽合同。”
他沒料到,中國人念念不忘過去。“歷史問題跟我們這一代人沒什么關系,老提這個干嗎?我覺得沒有意義。”
在中國待了6年的梶原綾子卻開始參加“中日歷史研究會”。研究會由一間上海的餐廳主辦,餐廳負責人王小姐在電話里跟我描述:中日客人們一邊品酒,一邊學習中國古代史。 “研究”的細節,她不愿多談。
梶原也只告訴我:“學習歷史,是為了將來。”
2005年,中井被報社派往吉林留學,學中文。在吉林,政府所在的建筑是偽滿時期建造的,去東北鄉下,憎日情緒也普遍存在。但差不多每個周末,他都去周邊游歷,造訪沈陽九一八紀念館、哈爾濱731部隊罪證遺址甚至中朝邊境,試圖了解“在中國的日本軍隊,以前做過什么”。
“到中國來的日本人,要明白歷史。”中井說,“道歉和對不起是基本的。”一些中國人糾纏日本仍信奉軍國主義,沒有道歉,也不賠償,他會反詰:“賠償是中方放棄的,村山首相曾公開道歉。”
確實在1995年,時任日本首相村山富市就戰后50周年發表談話,他在談話中表示,由于日本的殖民統治和侵略,給亞洲各國人民造成了極大的損害與痛苦,對此,他表示深刻的反省和由衷的歉意。
4
中井說,夜里11點看中國電視,近半的頻道在播抗日劇,他通常笑一笑,“那么壞的日本人又來了”。
10月時,他去上海七浦路服飾街尋找愛國T恤與愛國帽子,找到繡有“釣魚島是中國的”字樣的帽子。店家瞧出他是日本人,非常厭惡。
一個月前,他去蘇州采訪反日游行,他以為“蘇州是對日本友好的城市”,但在淮海街,人群朝日式餐館投石塊,有人圍住日系車,沖車主豎中指,喊“抵制日貨”。
一位年輕人發現中井背著尼康相機,厲聲問他:是日本人?中國人?
中井遮掩著回答:我從上海過來。
對方重復一遍問題,中井只能說:我是記者。
年輕人提出檢查證件,中井挪到特警邊上,才出示工作牌。年輕人發現了日本名字,很振奮,呼喊道:這里有日本人!
“接著就有人揍我了。”中井說。
特警立馬把他拽開,對他說:趕快走。
“愛國兩個字很動聽,大部分人卻不知道愛國的意思,大家對愛國與反日不能區分,砸車、打人,都覺得無所謂。”中井激動地講,“日本的立場是什么?他們就知道釣魚島是中國的,日本人是壞的!”
在中日關系劍拔弩張時,佐藤香所在的日資汽配公司決定,將派駐上海的日本員工暫時召回。
9月18日清早,佐藤與9名日本同事就搭機回東京。“飛機上,我們故意不討論爭端,我們想說,但怕招惹麻煩。”
航班落地羽田機場后,TBS的記者端著攝像機來采訪,佐藤的父母也來接機。
“這是從沒有過的事。”佐藤指接機,“只有這次他們才擔心,他們對上海的情況不了解,相關上海的報道不多。”
佐藤說,之前也給父母發短信,說上海沒問題。“他們擔心得過分了。”
在東京待了一周,她去逛書店,近現代史類的書籍被專門擺出來,佐藤買回幾本來研究。在上海住宅的窗前,她見過來古北黃金城道游行的隊伍,那些很有精神的中國人高喊“日本狗”、“抵制日貨”,這讓她害怕,她想知道,人們憎恨日本的由來。
日本NHK電視臺在10月6日至8日以日本20歲以上民眾為對象進行民調,有1056人參與。關于在中日關系因釣魚島問題惡化的情況下,日本政府應該如何應對中國,41%回答:應該采取更加強硬的態度;有8%回答:維持現狀;44%回答:應該更加重視改善雙邊關系。
菅野真子說:日本人喜歡韓國的美容技術,喜歡韓劇,與韓國發生領土糾紛時,可以抵制韓國文化,但很少有中國文化進入日本,沒有可抵制的地方。
但她也告訴我一個故事,2006年她在北京求學時期,在火車上丟了錢包。后來鐵路警察找到錢包同她聯系。
“那位50來歲慈祥的警察見我消瘦,同情我獨自留學,就每周招呼我去吃住家飯。”
“我感覺很幸福,這樣的經歷會改變人的想法。”菅野說。
偶爾地,歷史宿怨會戳破幸福,佐藤在上海坐出租車,說:請到古北。司機下意識道:噢,小日本待的地方。
“他不是故意的,我理解吧。”佐藤無奈說。
也有一些在華日本人,行為粗莽過分,奧田龍二也為之羞愧。他舉例說,有位日企的高級干部來到北京,對餐廳服務不滿意。
“這個人會一點中文,用中文罵難聽的話,讓服務員跪在面前,面子全毀了。”
我告訴奧田,靖國神社之結,也阻礙兩國人和解。奧田辯解說:靖國神社把戰犯牌位與迫不得已參加戰爭的人供奉在一起,所以有問題。”
他說:“我是反對政治家以政治身份去參拜,但許多老年人會到那邊去,他們的青春在那里,戰友在那里,我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