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記者 袁成本
三亞官民暗戰30億元地權
文 本刊記者 袁成本
這是一樁由陳年舊案引發的新案,這是一個爭奪財富的故事:在寸土寸金的三亞市海棠灣開發區,曾經由江林村民世代耕種的一千畝土地,幾經政府操作,搖身一變成為開發價值超過30億元的商業地塊,而失地村民卻毫無所得,這背后隱藏了怎樣的灰色情節?
今年72歲的王萬雄,是海南省三亞市海棠灣鎮江林村村民,自1966年起,擔任了三十多年文書,掌管著村里(當時叫下丈管區、下丈大隊)的公章。他目前的“職業”是祭祀師,附近村子誰家有白事往往要請他去做法,出入村子常常經過村頭的七姊妹坡。每到這里,他心里都有說不出的痛楚——在一份所謂1975年簽訂的“協議說明書”中,這一千多畝土地被“劃歸”了三亞林場,上面有村里的公章——王萬雄為此誠惶誠恐,他擔心村民們背后會戳他的脊梁骨。
“這章絕不是村里蓋的。當時沒有協議,只是口頭說借地十年,不是劃地。這么大的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王萬雄像祥林嫂一般,時常向人念叨。
令王萬雄稍感安慰的是,當時在這份“協議說明書”上蓋過章的3個單位的當事人——公社書記、村書記和林場場長,全都否認了它的存在,他們同王萬雄一樣明確地證明:當時只是口頭協議,是借地,而不是劃地。
到目前,這3位當事人全都過世。但他們在世的時候都留下了書證,并到法院出庭作證過。
《法人》記者獲得了這份“協議說明書”的復印件。上面寫道:“經林旺公社、下丈大隊(即今天的江林村)、三亞林場領導協商,經三方面同意將林旺七姊妹坡劃歸林場植樹造林經營地段,造林歸林場所有”,“為了保障林地林木成長,防止階級敵人破壞林木,防止以后異議,現將字面說明四至,并附草圖一張,為三方面按照協議共同遵守”。
這份看似帶著濃厚文革色彩的 “協議說明書”,如果真的存在的話,理應還有一份“協議”。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協議”的影子。
對于這份“協議說明書”,江林村村民承認,他們是在打起官司后在法庭上首次看到的,也就是說,30多年來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據調查,不止一位知情人質疑這份“關于劃七姊妹坡為三亞林場植樹造林經營地段協議說明書”——文革期間,海南人誰知道辦事情要簽訂協議?
在“協議說明書”上,蓋著林旺公社“革命委員會”和下丈大隊“革命委員會”的公章,而三亞林場的公章則蓋了兩個。林旺公社“領導簽名”處為空白;在三亞林場領導簽名處,簽名人為“潘井”。村領導的簽名是“林熙良”,當時的村支書叫翟國才。
經多方證實,潘井確實是當時三亞林場場長。他是一位令人敬重的老戰士。1947年,在他15歲時參加了海南游擊隊,后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任保衛排排長。1975年調任廣東省三亞林場任首任場長。
潘井在一份證明文件中說:“當時辦林場種樹上級要求很緊,而且我場沒有地。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我與趙良茂同志(原林旺公社書記)去下丈大隊找翟國才書記、林熙良大隊長,向下丈大隊借地種樹。經過雙方商談,下丈大隊同意借地,借地畝數是1000畝左右。雙方同意,借地年限為10年”。
在這份證明文件中,時任林旺公社書記的趙良茂也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并寫上“情況屬實”4個字。
此時,江林村民以為自己勝券在握——所有當事人都否認了,這樣的“協議說明書”還能有效?
然而,村民們錯了。
按江林村民的說法,1985年借地到期后,他們便不斷向林場索要。
第一次找三亞林場要地,是1985年擔任村支書的楊昌貴,接待他的是場長李雁。楊昌貴也留下了書證。
因要一次性砍伐1000多畝樹木,到林業部門辦理《砍伐證》的難度很大,因此一時間無法歸還土地。這是三亞林場的說詞。善良而樸實的村民們體諒了林場的困難。
因借地面積巨大,事關全村百姓切身利益,之后,每屆村干部上任后的頭等大事,就是向林場交涉,要求盡快砍樹還地。
然而,令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借地容易還地難。而實際上,早在1990年,三亞林場便把這片土地的土地證辦到了自己名下。也就是說,在后幾任村干部找林場交涉的時候,這地已經與江林村沒有關系了,他們向村民隱瞞了整整16年!
三亞林場向村民隱瞞土地證這一事實,在三亞中級法院和海南省高級法院的判決書中,均提到過。
不過,林場已辦土地證的這個消息,江林村民并不是從林場處獲悉的。
2006年7月,七姊妹坡的桉樹砍了,村民們都興奮起來,村干部帶著皮尺、木樁、大錘趕到地里,準備分地。這時,出人意料的一幕發生了,“海南裕昌集團公司”出面阻攔,說土地是他們的。果不其然,交涉時人家拿出了合法有效的土地證!
這證是從哪里來的呢?原來,三亞林場1990年辦理了山林地證和土地使用證之后,于1998年把地分成5塊,“作價參股”給了兩家公司,其中“裕昌公司”獲得4塊,剩下的一塊歸“通順公司”。
江林村民立刻傻眼了,回過神來便決定打一場行政訴訟——他們認為三亞市政府部門給林場辦理林權證和土地證,給“裕昌公司”和“通順公司”辦理土地房屋證,屬于行政違法行為。
前述被所有當事人一致否認的“協議說明書”,就是在法庭上現身的。
這里還有一個插曲。
當潘井看到“協議說明書”上自己的簽名后,大光其火——他肯定這簽名是假冒的。在三亞中院和省高院審理期間,每次開庭潘老爺子都要出庭作證,在法庭上也不改軍人本色,情緒激動,有時甚至拍桌子,簡直有“咆哮法庭”之嫌。令他十分惱怒的,一是“忘恩負義騙取村民的地”,另一個就是膽大妄為冒充他本人的簽名。他多次向村民表示,要盡其所能幫助他們。
2007年元月,潘井向三亞市紀委實名舉報。
潘井在舉報信中說:“村里起訴后,拿來一份材料給我。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完全是偽造的。1975年還處在文革時期,還不懂寫法律文書、協議。當時沒有寫任何東西,公社書記的引薦和指示,就是最大的信譽”;“上面的‘潘井’不是我的簽名,是偽造的。我拿人格保證,我要求做筆跡鑒定;整個所謂的協議書文字寫得很漂亮,林場當時沒有一個人會寫如此好看的字。”當時,林場只有不到二十人,文化水平最高的潘井,也只上了兩年小學。
“侵害農民利益是不應該的,也嚴重地敗壞了黨和政府在老百姓中的名譽和形象。我要求立案調查,查清事實,還歷史本來面貌。”潘井說。
為了證明“協議說明書”系事后偽造的,江林村總結出“七大理由”,并在訴訟中緊緊扭住不放。
在“七大理由”中,除了上述潘井、趙良茂、翟國才的證詞和潘井對其簽名的否認之外,還有以下幾條:
其一,如果這份協議說明書是真的,它有效嗎?也就是說,當時的人民公社有權力決定上千畝土地的命運——把它由農村集體土地劃作國有土地嗎?
回答是否定的。
據介紹,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對土地的管理一直非常嚴格,土地的重要性共產黨人最清楚。說到底,人民政權就是靠土地革命取得的。共產黨早在井岡山時期就頒布了土地法大綱。即使在文革期間,土地管理也沒有亂套。那么,在文革時期,有關政策是如何規定的?當時實施的是1957年修訂、 1958年人大常委會批準“建設征用土地辦法”。
該“辦法”第二條規定:“國家興建廠礦、鐵路、交通、水利、國防等工程,進行文化教育衛生建設、市政建設和其他建設,需要征用土地的時候,都按照本辦法規定辦理”;第三條規定:“國家建設征用土地,既應該根據國家建設的實際需要,保證國家建設所必須的土地,又應該照顧當地人民的切身利益,必須對被征用土地者的生產和生活有妥善的安置”。關鍵是第四條,它明確規定:“征用土地,須由有權批準本項建設工程初步設計的機關負責批準用地的數量,然后由用地單位向土地所在地的省級人民委員會申請一次或者數次核撥;建設工程用地在三百畝以下和遷移居民在三十戶以下的,可以向土地所在地的縣級人民委員會申請核撥”。
按照這個規定,別說“劃地”種植幾乎沒有什么用處的小葉桉樹,即使“劃地”搞國防工程,也只有縣級以上政府(文革前一度稱“人民委員會”,文革時稱“革命委員會”)才有權力。而要“劃歸”300畝以上的土地,必須經當時的省級政府、即廣東省“革命委員會”批準。至于林旺公社,它壓根兒就沒有劃撥土地的權力!
其二,如果這份“協議說明書”確實是在1975年形成的,它應當在三亞市林業局的頒證原始檔案中有原始件。
然而,在三亞中院和海南高院的兩次審理中,三亞市林業局和市國土局均未能提供頒證的原始檔案。而僅僅提供了蓋有“三亞市國土環境資源信息中心”章的復印件。
在政府檔案中,每頁文件的右上方,都有一個阿拉伯編碼的“頁號”。然而,他們出示的“協議說明書”和“三亞林場植樹造林經營地段草圖”的復印件,都沒有這個“頁號”。
根據《法人》記者掌握的一份“房地產檔案卷內文件目錄”,其中,既有1963年7月30日“國營崖縣三亞林場設計任務書”(頁號122至130),又有1972年7月8日廣東崖縣革命委員會“請批準建辦國營抱龍林場的報告”(頁號132至133),還有1995年9月14日三亞市林業局“關于要求派工作組查處干擾三亞林場造林滅荒的緊急請求”(頁號1至10)。這樣的文件有幾十個,時間跨度幾十年,文件的每頁都有“頁號”,而且這“頁號”是連號的,也就是說,事后偽造的文件是混不進去的。
在訴訟中現身的“協議說明書”和“經營地段草圖”,在文件目錄中并不存在;而在復印件上,也沒有“頁號”。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他們在偽造、變造證據!”江林村村民直截了當地說。
不僅如此,村民們還發現1975年的“協議說明書”,竟然使用了國家1977年才發布的簡化字。等等。
顯而易見的是,村民的舉證沒有作用。潘井在法庭的作證也沒有作用。潘井鑒定筆跡的請求也沒有被采納。2006年11月,三亞市中級法院作出一審判決,維持了三亞市政府給三亞林場頒發的山林地證和國有土地使用權證;維持了三亞市政府給“裕昌公司”和“通順公司”頒發的5份土地房屋權證。
法院判決的最重要的依據,就是這份所有當事人都不承認的“關于劃歸七姊妹坡為三亞林場植樹造林經營地段協議說明書”。判決書說:“江林村主張爭議地是十年借地,因提供不了書面證據,故本院不予采納。”
一審敗訴后,江林村上訴至海南省高級法院。高院很快作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三亞中院在判決書中沒有提及潘井對其簽名的質疑,對此,村民們耿耿于懷:這么重要的證據不采信也就罷了,怎么不寫進判決書中呢?
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也并不是完全無視潘井簽名問題。《法人》記者在這份判決書讀到這樣一段文字:“上訴人(即江林村)要求對‘協議說明書’上的‘潘井’簽名進行筆跡鑒定,已沒有必要,因為該簽名的筆跡不論是否潘井本人所寫,均不能否認該‘協議說明書’的真實性”。
這下子,江林村村民被“雷”著了,用他們的話說:“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強詞奪理的言語嗎?”
在省高院敗訴后,江林村申訴到最高人民法院。他們對最高院很是期待。
在等待了4年多之后,2011年12月29日,該院行政庭下達了一紙通知。通知書只有一頁、10行文字。它是這么說的:“經復查認為,你村提出的三亞林場、林旺公社在1975年5月18日簽訂的《關于劃歸七姐妹坡(應為‘七姊妹坡’,三級法院都寫成‘七姐妹坡’;三亞中院還將原告負責人‘黎禮全’寫成‘黎禮金’——記者注)為三亞林場植樹造林經營地段協議說明書》及草圖和1998年11月25日你村與三亞林場簽訂土地補償協議書等證據并不能支持你村借地的主張。你村雖然主張相關協議說明書不真實,但不能提供相應證明。綜上,你村申請再審不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第六十三條第二款的規定,決定不對該案提起再審”。
此案中的證據并不多,除了這份被所有當事人均否認的“協議說明書”之外,還有兩份重要證據:“國有山林界限核定書”和“國有山林界限核定圖”。
海南省高院在判決中認定——“市政府依據協議書,國有山林界限核定書、核定圖,給三亞林場頒發林權證和土地證,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程序合法。原審法院對本案作出的判決,依據充分,結果正確,應予維持。”
這個結論,也把村民們“雷”得不輕。
在一審時,江林村一直要求提供這兩份證據,但被告拒之不理。用老百姓的話說是政府“不敢提供”。到二審時,他們終于通過律師調取了這一“書”一“圖”。“核定書”和“核定圖”到手后,江林村很是高興了一陣子。然而,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又會成為村民搬來砸自己腳的“石頭”,在法院那里成為判決對手勝訴的證據。
那么,這山林界限核定書、核定圖又說明了什么呢?
關于七姊妹坡的“核定書”,《法人》記者看到了兩份。一份名為“林權地界核定書”,主要是確定這片土地的四至。參加核定單位共有4家,分別是三亞林場、林旺鎮政府、三亞市林業局和三亞市國土局;另一份叫“國有山林界線核定書”,確定的“四至”完全相同,蓋章單位除三亞林場、三亞國土局、三亞林業局之外,還有山林定權領導小組。最奇的是,在這張“界線核定圖”中,兩處“相鄰單位”欄所蓋的公章,都是三亞林場!
有村民質疑,如果七姊妹坡真的早在1975年已劃歸了三亞林場,那么,這就是自己當自己的“鄰居”,就是一樁天下奇聞!
在“國有山林界線核定圖”中,也出現了同樣的問題:兩處“相鄰單位”,蓋的也都是三亞林場的公章!
七姊妹坡的四周均被江林村包圍著。然而,無論在“核定書”還是“核定圖”中,都沒有江林村的影子。
海南國土資源局的一位專家說,根據基本情理,核定任何單位的“四至”,都得有相鄰單位的參與和認可,否則就會埋下糾紛種子。這是個最淺顯不過的道理。
那三亞市對此又是怎么規定的呢?
為了這次國有林定權發證工作,1990年三亞市政府辦公室轉發了市林業局關于《三亞市國有林定權發證實施方案》的通知。“通知”是這樣說的,“林權證(包括林權核定書、核定圖)的頒發必須按林權證內的規定填寫林權核定書,繪制林權核定圖”,“涉及的管區、鄉(鎮)、國營林業單位都要在核定書和核定圖上簽章”;土地使用證“四鄰無異議的就批準注冊登記,發給國有土地使用證”。
這里說的“管區”和“四鄰”,都是江林村。
為什么七姊妹坡的確權沒有按文件要求由相鄰單位簽字蓋章呢?三亞林場為什么自己成為自己“相鄰單位”?這是工作失誤還是有人故意為之?這樣的確權合法嗎?法院為什么以這樣的證據判決江林村敗訴?
這些并不輕松的問題,數年來一直困擾著江林村的老老少少。
七姊妹坡爭議的土地,蘊含著巨大的價值。在國際旅游島開發的大潮下,海南省土地升值迅猛。據了解,在不遠的將來,在七姊妹坡這塊土地上,將開發大片高檔別墅,并崛起一座現代化的游艇碼頭。在江林村路邊,有一巨幅標語,甚至把海棠灣描述為“國家海岸”。這個稱謂并不虛妄。在海棠灣開發區,已經建成或正在建設的五星級、超五星級酒店,已有十幾家之多。目前,距江林村不足一公里的地塊,招標價格已達到每畝三四百萬元。兩相比較,原屬于江林村的這一千畝土地其商業開發價值至少超過30億元。無疑,巨大的財富正在挖掘之中。
由于海南特殊的省情,全省遍布林場。像七姊妹坡這樣的糾紛在三亞并非孤例,三亞林場與其它村莊也存在類似爭議。《法人》記者從三亞市前往現場采訪時,在途經竹洛村時,發現路邊有幾十幅鮮紅的條幅,直斥某林場“無視村民的死活”。據知情人透露,由于海南省冬季氣候溫暖,吸引了全國各地的旅游度假者,春節期間一房難求,星級賓館的標準間甚至被炒到數千元乃至上萬。而許多林場又有著天然的便利,它們占據風景秀麗的山地林間、海濱沙灘,蓋起了大量合法、半合法和非法的度假村,有的甚至建起了類似賴昌星紅樓那樣的銷金窟,專門接待各路官員及其親屬。它們,去政府部門如趟平地,打官司無往不勝,形成了海南省非常獨特、不可小覷的“力量”。
本刊將對江林村七姊妹坡事件及三亞市“林場亂相”做跟蹤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