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鄧燕飛 上海交通大學現代金融研究中心
一個經濟重鎮衰落的啟示
文 鄧燕飛 上海交通大學現代金融研究中心
楊汛橋區域企業與企業、企業與政府之間如蜘蛛網般的依存體系既成就了“中國上市第一鎮”,也蛀空了“中國上市第一鎮”
浙江紹興楊汛橋鎮培養了8家上市企業,其中浙江玻璃是第一家香港上市的內地民營企業。10年之前,馮光成率領浙江玻璃登陸香港資本市場,為楊汛橋區域經濟撞開了一扇資本之門。隨后,這個江南小鎮在短時間內涌現出了多家上市公司,被譽為中國上市第一鎮。一時間,“楊汛橋現象”紅極一時,資本市場也開始盛行“楊汛橋板塊”的說法。
然而,10年后的今天,楊汛橋的上市企業們幾乎整體性地陷入債務危機。2012年6月28日,浙江當地法院裁定浙江玻璃進入重整程序。截至目前,楊汛橋板塊除寶業集團外或倒閉、或虧損、或將總部遷移,“楊汛橋神話”幾近破滅。從中國上市第一鎮的盛極一時到今天整體的衰敗沒落,楊汛橋給我們留下了什么樣的歷史痕跡,啟示又是什么?
如果認為楊訊橋的發展演變是個獨立事件,是個案、是偶然,不免有自欺欺人之嫌。仔細研究下來會發現,這發生在江南一隅有著起承轉合、跌宕起伏情節的民營企業興衰的案例與中國六十年來的大背景密切相關。我們要在歷史長河中感受“其興也勃,其衰也忽”的滄桑巨變。
楊汛橋崛起的原點正是發生在30多年前,一群當地的木工和泥瓦匠被鐵道部武漢大橋局招工到武漢,做建筑工程。那些第一次乘坐火車,經過上海,到武漢闖世界的楊汛橋人,在上世紀80年代初返鄉后,開始創建企業,或參與鄉鎮企業的創辦。
50年代初的禁止節育和70年代未的一孩政策,決定了1975-1985年與2000-2012年這兩個時期人口紅利的增長。人口紅利的上升意味著勞動力供給的增加,這為中國經濟尤其是靠低成本優勢取勝的民營經濟的高成長奠定了豐富的勞動力的供給基礎。而大部分勞動力來自中西部農村,由于農民工的工資水平是由農村平均收入加城市額外生活費用決定的,農民的低收入造就了農村剩余勞動力的廉價而持續的供給,這給民營制造業奠定了低成本的國際競爭優勢。早年的人口紅利能幫助社會形成高額儲蓄,這是企業發展所需資金的源泉。此外,1953-1985年中國政府借鑒蘇聯經驗實施工農業產品“價格剪刀差”政策,通過農產品統購統銷以及“價格剪刀差”,政府將農民的剩余產品轉變為工業化的原始資本積累。
但是,長期的計劃生育政策以及人們晚生育甚至不生育的觀念,共同作用導致人口紅利正逐漸消失,加上東部經濟發展的正外部性推動了中西部區域的發展,農民工返鄉就地安排導致東部企業勞動力成本與日俱增,這成為東部民營經濟最難承受的第一座大山。在早期面臨西方經濟封鎖的背景下,“價格剪刀差”政策有其合理性,但城鄉二元經濟結構與三農問題惡化的負面效應日益顯現。農民的低收入抑制了國內消費市場的拓展,進而加強投資拉動經濟增長的必然性,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企業的發展路徑,這使得企業在發展的過程中必然會受外圍環境的沖擊,當美國發生金融風暴時,當歐洲發生債務危機時,中國民營企業難以幸免。
2008年,受勞動力成本上升、出口退稅下降、人民幣升值及外圍市場惡化的影響,楊汛橋的多家企業陷入困境。9月底,華聯三鑫逆市炒期貨爆倉,引發資金鏈斷裂,公司停產。據報道,那時華聯三鑫賬面總資產118.96億元,總負債113.4億元,有銀行借款93.55億元,涉及18家銀行,就此拉開了楊汛橋神話破滅的序幕。
不難發現,從楊汛橋民營企業的起步,到90年代搖身變為開始“贖買資產”的半集體半私營的企業,最后成長為香港聯交所上市公司,國內A股市場上令人驚異的民間力量,這樣復雜、跨越式的“裂變”背后,“不得不說有著來自當地鎮政府的巨大助力”。這政企互動的艱難一躍,為楊汛橋民營經濟20多年來的積淀,撕開了一個突飛猛進的資本突破口。
但是地方政府在追求GDP政績時,也產生了不少問題。政府把企業上市的意義和價值看得太重,由此自然而然就生出許多鼓勵政策,這種鼓勵又進一步刺激了企業家們的熱望。在政府層面的鼎力支持下,浙江玻璃過五關、斬六將,成功上市, 多家企業步其后塵,蜂擁而上。
因為有地方政府這一層幫襯關系,楊汛橋民營企業上市的更多艱辛過程表現在人情世故的處理上,而非企業經營、管理和運作的規范上。楊汛橋的企業家們舊時自然而然地形成的一個圈子,這種錯綜復雜的宗族、人情關系,加上地方政府的撮合或間接擔保,若干年下來,使得楊汛橋本土企業形成了千絲萬縷的互相擔保網絡。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楊汛橋區域企業與企業、企業與政府間的如蜘蛛網般的依存體系既成就了“中國上市第一鎮”,也蛀空了“中國上市第一鎮”。在扼腕嘆息之余,要反思的有很多,但問題畢竟出在資本市場,也與債務和擔保密切相關,因此,中國金融到底是個什么現狀,企業對于上市融資的戰略安排為何如此偏頗,銀行的問題又在哪?
這得從改革開放以來國家曾實施的金融抑制政策說起。該政策曾發揮過積極的作用,即促進了工業化戰略的成功和漸進式經濟改革的成功。但其負面影響也日益顯現:銀行金融體系過度的行政管制抑制了金融創新空間和金融業態的多樣性,導致產業結構扭曲,無抵押品的民營企業或中小企業的信貸資金奇缺。
資金融通對總分行制銀行體系的過度依賴導致金融風險的不斷積累和集中,并最終將以“大而不能倒”定律向國家財政轉移。銀行業的內在風險使其在客戶選擇上進行畸形篩選:同等情況下資金偏向放貸給國企或央企,民營企業在成名之前一般很難被列入資金放貸對象。當然一旦民營企業擁有了一些光環,銀行便迫不及待地要“錦上添花”。
楊汛橋民營企業的上市光環,樹立起一個良好的公眾形象,大幅提升企業獲得間接融資尤其是銀行融資的便利程度。浙江玻璃的老板馮光成回憶:“2001年,浙玻在香港上市,領楊汛橋風氣之先時,銀行經理守在門口,迫不及待地要送錢來,我們想要多少便有多少。”據統計,浙江玻璃出事后僅在銀行借貸便高達81億元,還不包括社會借貸的10多億。所以某種意義上說,是銀行的內在弊病和銀行的不理智助長了問題企業亂鋪攤子、盲目擴張的風氣。
從楊汛橋民營企業的成敗興衰中可以發現,當中國經濟面臨資源環境趨緊、外部市場萎縮、美元儲備貶值和社會矛盾加劇等多方面壓力時,由廉價勞動、廉價資本和廉價資源環境的要素高投入支撐的傳統增長模式已不可持續,經濟轉型已是迫在眉睫,需要從出口拉動轉向內需拉動,要素投入型增長也要轉向效率改進型增長。
由于資金是社會生產要素的支配和使用權,金融轉型成為經濟轉型的核心。構建多層次現代金融市場體系,推進中國金融轉型,進而促進中國經濟轉型和可持續發展是我國金融改革的首要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