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倫敦

孫炯

8月3日，吳成章在上海浦東機場接受完采訪、拍攝后，被引入特別通道，登上英航的寬體客機。他進入商務艙，重回倫敦，去觀摩奧運。今年,他已88歲。

64年前的7月，荷蘭航空的“霸王號”飛機，也曾載著吳遠涉重洋降落在倫敦地界。那一年，他才24歲，是代表中國出征奧運的籃球國手。

年輕氣盛的吳望一眼泰晤士河，竟曾說：倫敦沒有一幢像上海國際飯店那樣高大的大廈。

由留存下來的相片看，在克林頓體育館，他穿著南洋制造的長袖運動服與短褲，略微弓背地站在男籃隊友之間，看向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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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的中國，內戰正酣，但國民政府仍舊在上海舉行了第七屆全運會。全運會的比賽成績被作為組建奧運國家隊的依據，照規定，籃球賽奪冠的上海隊抽出5人，加上2名菲律賓華僑、1名新加坡華僑以及2名軍人組成國家隊，吳成章亦在其中。

5月份全運會閉幕，男籃隊在6月就開赴當時的南京中央大學集訓。“沒有輔助的身體訓練，只是五打五的對抗。”吳成章說。

球隊的伙食由大學外的飯館包餐，但不設隊醫，“沒有很好的訓練，生活也沒有抓”。

這樣一支難說整齊的球隊，在離開南京前去總統府接受聆訓，副總統李宗仁接見了他們。吳成章回憶說：“無外乎講要為國爭光，希望我們打好比賽”。

但國力不濟，球隊須自籌資金前往倫敦參加奧運，要輾轉上海、香港與新加坡打球，賣門票募錢。

到7月下旬，整裝完畢的球隊開始飛往英國，通常是“清晨起飛，中午到一處休息”，溫吞水地經過泰國、印度、埃及、意大利以及荷蘭，才飛抵英國。

倫敦的機場，未懸掛歡迎橫幅，只有中國使館的幾人候著，英國方面也沒派員來迎接。“冷冷清清，沒有一點影響力，”吳成章后來說，“不像現在，完全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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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后的2008年，第29屆奧林匹克運動會在北京舉辦，這被視作中國影響力的回歸。對于在家門前舉行的這屆盛會，吳成章卻因沒能成為火炬手而頗有遺憾。

1948年倫敦奧運會時，中國代表團共派出33名男運動員，參加了籃球、足球、田徑、游泳、自行車5個項目比賽。吳成章說，現在僅他與李震中尚在世。李震中是彼時男籃球隊的隊長，現年96歲，已躺在病榻上。

“我還能跑，我拿著火炬能跑十幾、二十公尺，為什么不照顧？”吳為落選于北京奧運的火炬手而郁結。

60多年前，吳成章也曾風光一時。在他運動的巔峰期，紗廠、銀行都紛至沓來，許下好待遇，邀他去教球。但1949年后情況變了，他抹不掉自己的歷史，每遇“運動”，就淪為“老運動員”。“‘文化大革命，我被打成反革命，為什么呢？我是代表國民黨去參加奧運的。”

在撥亂反正的年歲里，吳成章在華東軍區、南京部隊與解放軍代表隊任過教練或總教練。1984年退休回家，他還干成了兩件事，一是鉆研門球，在1985年組成上海門球隊，自任教員兼隊員，拿過三回全國冠軍。

二是同老友發展了“古花”業余老年籃球隊，60出頭的加入花甲隊，70往上的又湊成古稀隊。

奧運如同60年前時光，已經遠離這位老人的生活。但重回奧運的想法，卻在2011年又產生了。因為熟稔“中國的事情要早辦”，吳成章提早一年，寫了三頁紙，郵寄給中國奧委會，除去表達“我的一生就是體育的一生”，還以懇切的語氣請求：“我自知來日不多，但身體尚健，行動自如。我有一個晚年的夢想——再次參加奧運會，天賜良機，明年7月就是第30屆奧林匹克運動會在倫敦舉行，時隔64年，我渴望能隨同中國奧林匹克參觀團同赴倫敦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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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出的信函沒見答復，吳就差使在“八一”男籃當過隊長的兒子吳忻水去打聽，結果兒子捎回消息，“第一次說是年紀大了，第二次說想去的人實在太多。”

吳忻水勸父親斷了念想。

后來的變化，由吳成章加入的橋牌協會帶來。協會會長湯偉璋讀過信件，被一句“以上是我一生中唯一向上級領導部門的請求，渴望批準，圓我之夢，我將死而無憾矣”打動，便托付教授朋友，執筆了英文信，通過互聯網發送給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

英文信避諱了中國奧委會的態度，只談吳成章的個人傳奇。湯會長考慮到，別讓比利時人以為這是中國家務事，將郵件又轉回中國，“出口轉內銷”。

這封電郵也沒有下文，吳成章說：“給羅格寫信沒用，他不會辦具體的事情。”

外孫女王毅見老人執拗，就以孫輩的口吻，在2012年7月初給“具體辦事”的英國駐華大使館寫了信，并附上吳成章參加1948年倫敦奧運會時的舊照。

這張憑證性質的相片，是1993年吳成章隨“古花”球隊訪問臺灣時，向昔日一同參加奧運、出身海軍的籃球隊隊友于瑞章討來的復件。

一周以后，王毅竟接到電話，英國人對吳成章的經歷感興趣，想立即采訪他。溝通數回后，英方又同意吳去觀摩2012年倫敦奧運，費用全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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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故地重游被設計為6天，接待方安排吳成章登上倫敦眼，觀戰籃球賽，參觀奧林匹克展，受主管亞洲事務的國務大臣接見，去唐人館用餐，甚至還找到與吳交過手的前男籃隊員Price來與其會面。

“時隔64年，誰認得誰？”但兩人依然握手、擁抱。吳成章很快發現，這位小其三歲的英國老頭比他有優勢。發布會上，Price把當年比賽的背心、褲子、帽子一件件擺出來，還問吳：“我把球衣、照片都帶來了，你的呢？”

“我不好講‘文革抄家都抄光了，只說哎呀，我這次來，主要是搞旅游，我忘記帶了，很抱歉。”

Price告訴吳，他晚年有打高爾夫。吳成章岔開話說：我打門球，你懂嗎？

“門球是什么他不懂。”總算占到上風的吳成章哈哈大笑。

再后來Price講，當年比賽的體育館拆掉了，蓋了超市。

事實上，吳成章對于比賽場館記憶并不多。1948年的中國正陷于內戰，參加奧運的經費拮據，而當時的倫敦，也還未能從二戰中恢復。組委會規定，入住在學校里的代表團可以免除費用。

所以，中國籃球隊，就與其他中國遠動員一起，搬去倫敦北郊的威爾斯頓縣立學校，教室被臨時充作運動員的宿舍。根據媒體的報道，戰后倫敦物價昂貴，居民食品仍然實行憑票配給，中國代表團只得從國內運去油腌竹筍、咸雞蛋、干蝦和綠茶等食品。

中國代表團要升旗，就在校舍的天臺上支了旗桿。沒有樂隊，就問當地的華僑借了留聲機與唱片來播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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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入圍奧運的男籃球隊有24支，分成四組，中國與比利時、韓國、智利、菲律賓、伊拉克同組。

第一場賽，主力李世僑在新加坡染上天花，沒能趕到，中國輸智利五分；第二場賽，36:34勝歐洲勁旅比利時；第三場賽49:48又勝韓國。關鍵的第四場，對手是菲律賓隊，中國的兩員主力都是菲律賓華僑，兩人在賽中皆失水準，中國輸19分落敗。最后一場，125:25大勝伊拉克，其中吳成章獨得32分。

在后來的筆記中，吳著重記錄了這場比賽，他特別添了注釋：“中央日報評論我勝伊拉克比分懸殊打破世界紀錄”。

旅英華僑都以為創歷史了——此前中國人沒進入過奧運決賽，Lion飯店的華人老板甚至擺好了圍桌辦慶功宴。但是白高興了一場，因為領隊和教練都沒摸清一個規定：伊拉克隊所有比賽都輸了，得分不予計算。而由于相互凈勝球的劣勢，中國不及韓國與比利時，最終沒能小組出線。

“國運不濟，萬事俱廢。”吳成章說，“如果有現在的條件、后勤保障，好好訓練，我們有能力進入決賽，甚至小組頭名。”

之后的名次賽中，中國以54:25勝了英國。在賽中有過交鋒的吳成章與Price都不曾想到，64年后，兩人能在倫敦重逢。

1948年中國籃球隊的奧運會經歷也就此結束了。等要回國時候，機票卻沒有著落。好不容易折騰一番，籃球隊才飛回上海機場。半夜的機場空無一人，沒有人會來迎接這支失敗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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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6日，英國方面煞費苦心地安排吳成章去看中英對陣的男籃比賽。吳提不起神，因為中國男籃現在每場都輸，“當年的英國隊還是豆腐啊。”

整趟旅程里，吳成章都極力避免中國榮譽受損。甚至在赴英前，他便做好思想準備。

在倫敦的記者會上，當地記者提問，對中國的金牌有懷疑，懷疑運動員吃興奮劑。吳心里曉得是說葉詩文。那記者接著問：中國運動員是機械的人，你怎么看？

吳成章在現場反詰：中國人拿金牌怎么可能是機器人？

回到國內他會承認：“中國有缺陷，獎牌拿了很多，很多主項卻沒有，田徑劉翔失敗了，英國報紙寫Final Kiss（最后一吻），這就是影響，每個項目的世界影響不一樣。”

但同英國媒體，他不提這茬，至多歡愉地講：“從7月28日開始，英國沒有一塊金牌，我3日來了，你們拿了兩塊。”（由于時差及報道滯后，8月3日吳在中國報紙上閱讀到英國獲得最初兩枚金牌的消息，實際是8月1日的舊聞。）

離英前，吳跑去海德公園再瞧一眼倫敦，景致與在倫敦眼上鳥瞰不相同，“英國人有自己的傳統，環球中心、金茂大廈它沒有，但街道和市容很和諧。”

吳成章還想找Lion飯店，找不到了。中國駐英大使館卻請他去“中國之家”會場，中國代表團團長劉鵬安排其坐下來，把他介紹給在場的奧運健兒，還共同合影。“很客氣，但怎么突然想到我了？”吳成章有點不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