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基本規則的成型

| 文 · 仲繼銀

起源

個體工商業者之間合作的最早組織形式是行會（gild，基爾特）。這種行會實際是一種市場準入上的行政壟斷組織，控制著國內各個市鎮中的各種行業。隨后出現了擁有專有權利（先是在海外、后來也在國內各地）開展某項業務的管制公司（regulated companies）。行會和管制公司，實際并不是一個實體企業，有資格并交納相應費用進入其中的商人，還是各自進行自己的商業交易。

和現代公司組織特性最為接近的最早的企業組織形式是合股公司（joint-stock company）。從成員把資金放到一起，形成一個實體企業，一起進行有關業務交易這一點來說，在基爾特、管制公司和合股公司這三種早期的商業組織形式中，只有合股公司是現代公司的直接前身。東印度公司就是最有代表性的合股公司之一。除東印度公司之外，十八世紀末期英國的海外貿易特許公司中，還有非洲公司和哈德遜灣公司為合股公司，而沙俄公司、土耳其公司和東部陸地公司為管制公司。經營組織形式上不同的管制公司和合股公司，長時期里并存作為特許公司存在，被國王或議會授予了某種壟斷經營權利。在管制公司形式下，有資格并交納相關費用的人就可以成為公司成員，進入相關業務領域。在合股公司形式下，必須通過購買現有成員的股份，才能進入。合股公司的發展，催生了股票、股份和資本等概念的出現與發展。

特許（charter）公司的基本含義就是政府授予其某項壟斷經營權利，從海外特定地區貿易，到國內的各種特殊行業經營，如采礦、供水等等。對于得到特許經營權利的合股公司，政府特許狀中除了授予其某地或某行業的獨家經營特權之外，還會就公司管理人員（the officers）、管理人員的人數與選舉、公司管理細則、公司印章及以公司名義訴與被訴等做出規定。

十七世紀末期，以制造為目的通過特許注冊成立的公司日益增多，并逐漸取代了以海外貿易為目的成立的合股公司，如國王和王后英格蘭亞麻生產公司（1691年）、英格蘭皇家絲織公司（1692年）等等。英格蘭銀行（1694年）和蘇格蘭銀行（1695年）等合股公司也是在這一時期通過國會法案授權成立的。除了通過國王特許或者國會法案授權而合法成立的合股公司之外，英國民間也出現了一些沒有申請特許狀而以合股形式運作的公司。這些自發形成的未經注冊的公司（unincorporated companies），在法律上仍被看作是合伙制企業，由此引發了一系列的問題，正是這些問題推動了英國公司制企業有關法律的演化與發展。

演化

在普通合伙和公司之間，有一種中間狀態，有限合伙（limited partnership）。合伙人分為執行合伙人和有限合伙人兩部分，前者負責管理并對合伙債務擔負無限責任，后者則不參與管理并只以認購份額為限承擔責任。有限合伙最早起源于意大利，曾被廣泛使用于中世紀的地中海貿易中。法國于1731年正式引入，美國各州在1826年到1850年之間也紛紛引入。

眾多大型未注冊合伙組織（large unincorporated partnership）這種事實公司的出現，推動英國在發展現代公司法方面走在前沿，而在有限合伙制度的引入方面則落后了。英國在1907年才正式引入有限合伙制度，規定“10人以下的銀行合伙和20人以下的其他合伙，可以指定1個或多個執行合伙人對整個合伙負責，并可以有1個或多個有限合伙人。有限合伙人在合伙存續期內不得抽回出資，不得參加合伙事務之管理，否則就要受到承擔無限責任之懲罰”（《現代公司法之歷史淵源》第49頁）。

合伙制企業發展到一定規模，首先遇到的一個問題就是訴訟難題。合伙企業沒有獨立的法人身份，訴與被訴都會牽涉到全體合伙人。那些未經注冊之公司，當合伙人數達到成百上千之后，想要依照合伙法進行訴訟幾乎是不可能的。解決這一問題，需要將其重新注冊為公司，并由國會立法授予公司以公司經理的名義訴與被訴。但是英國從十七世紀末期大型未經注冊公司出現，到解決這些事實公司與其合伙法律身份之間矛盾的問題，經歷了漫長和痛苦的100多年的摸索。這一摸索過程，也是現代公司法和普通公司制企業的誕生過程。

突破性進展發生在1844年，這一年通過的公司法案被認為是公司法歷史上一個新階段的開始。其突破性的進展主要表現在結束了公司成立需要皇家特許或者國會授權這一“特許公司”時代，成立公司不再是一些人的特權而是所有人的權利。只要公司提供某些信息并符合某些法律法規，一經注冊便自動宣告成立，并可注冊為法人。按照該法案完成注冊之后，公司有權在名稱中加上“注冊”一詞，可以有公司自己的印章，可以公司之名訴與被訴，可以訂立合同等等。公司有權并且必須指定董事，人數不得少于3人。其中甚至還包括了今天中國還沒有完全落實到位的一些細節和基礎性的公司治理規則，如“與合同有利害關系之董事，不得參與對該合同之投票或執行。公司訂立之任何合同如果與董事有利害關系，合同應提交股東大會”（《現代公司法的歷史淵源》第76頁）。

此后，英國公司法發展步伐加快，并且成為世界公司法發展的樣板。從1844年公司法案，到至為重要的1862年公司法，再到1908年的合并公司法，中間經過一些重要判例和相關法案，主要包括1848年和1849年的清算法案，1855年的有限責任法案，1956年的公司法案，1957年的合股銀行公司法案，1867年公司法案，1879年公司法案，1890年公司法案，以及1890年的董事責任法案和公司清算法案等等。

成型

英國1844年公司法案已經確立了“董事管理公司”這一現代公司的基礎治理規則，并做了細致的界限規定，如：“完成注冊之后，公司可以為正常經營之目的而訂立合同。對價小于50英鎊之合同或提供服務之期限小于6個月之合同，可以為公司之任何經理所訂立，并且應向秘書報告并登記在公司帳簿；其他之合同必須以書面形式訂立，有雙方董事簽字，加蓋公司印章，或者由公司董事會備忘錄或者董事會決議特別授權之經理簽字（《現代公司法的歷史淵源》第81頁）。”

關于股東大會年會和特別會議的規則也在1844年公司法案成型了，如，要求公司每年至少要召開一次股東大會，而股東大會特別會議由董事或5名以上股東召集。這與現代公司法中的股東大會年會制度和董事或持有一定比例投票權股東提議召開臨時股東大會的規定已經基本一致。1900年英國公司法案規定，持有10%及以上股份的股東有權要求公司董事召集臨時股東大會，如果董事拒絕，應該等股東可以自行召集臨時股東大會，這與今天中國公司法的完全一樣。

公司管理權力屬于董事，防范董事欺詐便成為了公司能否順利發展壯大的關鍵環節。對此，僅僅有民事處罰是不夠的，還要有刑事處罰。有關公司董事的刑事責任，先是通過一些判例發展起來的，到1890年形成了董事責任法案。針對公司董事刑事責任上的主要控告是，董事通過對公司情況的虛假陳述來與老股東合謀欺騙新股東。在招股說明書中造假以誘使人們購買公司股份，董事要承擔責任。只要陳述是虛假的就構成被告董事的責任，無須被告董事知道該陳述是虛假的，也就是說無須證明是故意造假和欺騙。這可以說是一種很嚴格的規定，但在公司制度發展初期，很多人把公司作為圈錢工具的情況下，嚴格責任也許是必須的。1890年的董事責任法案規定了可以免除董事虛假陳述責任的兩種情況：一，陳述讓人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是真的；二，陳述是基于權威專家之意見做出，而董事有足夠理由相信該專家之資質，或者是基于公共官方文件而做出。這與現代有關董事勤勉責任的商業判斷準則已經非常接近。

合股公司演變發展為現代公司歷程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股東有限責任原則的確立。經過長時期的通過合同來限制股東責任的努力，和一系列的政治辯論之后，英國最終于1855年8月14日頒布了有限責任法案。該法案對公司如何獲得有限責任做了一些具體規定。公司名稱中必須標有有限責任字樣，公司章程中要有公司設立為有限責任公司的說明，并且該章程要有25個或以上的股東簽字，這些股東的持股數量要達到股份總額的四分之三。對于已存在公司要想從無限責任轉為有限責任，要經出席股東大會的持股價值和人數均達四分之三以上的股東同意，還要由公司出資請公司主管部門（貿易委員會，貿工部）對公司進行審計，結果為資產大于負債才行。

由于人們對于有限責任會打開公司欺詐之門的擔憂，1855年法案要求享有有限責任的公司至少要有25個以上的股東。1856年公司法做出了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人數不能少于7人的限定，“如果股東人數減少到7人以下，并且公司在這之后經營超過6個月，有限責任之特權即會喪失，余下股東要對公司在這6個月之后經營中產生的所有債務承擔個人責任”（《現代公司法的歷史淵源》第129頁）。不過1857年修改后的公司法案，又廢除了股東人數大于7人才可以注冊的規定。

到1908年將所有相關法案合并到一部完整的公司法時，英國有關現代公司治理的基礎規則，從股東的有限責任到董事的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等等已經成型——至于董事，只要他以應有之誠實和注意行事，即使有過失，法院有權免除他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