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文
(青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青海 西寧 810000)
同仁“六月會”是青海同仁地區藏族、土族人民祭祀二郎神等神靈的盛大儀式活動。目前,不少學者對“六月會”的起源、過程、神靈、藝術、功能等方面進行了分析和探討。[1]在通過對尕隊、浪加、保安下莊、郭麻日四地的“六月會”的綜合分析,發現“六月會”不僅是一項民間信仰活動,也是一場秩序的展演后,本文將著重分析隱藏在“六月會”參與秩序之后的民眾生活秩序,并揭示“六月會”及其秩序所起到的增強民眾心理認同和規范、教化等功能。
同仁境內主要居住藏族、土族、回族、漢族等,其中尤藏族居多。除了回族信仰伊斯蘭教外,藏族、土族主要信仰二郎神、山神、藏傳佛教等,幾乎村村有寺廟、有煨桑臺。其中,尕隊主要為藏族,保安下莊主要為藏族和土族,郭麻日為土族,浪加的主要為藏族,他們的“六月會”主要祭祀的是二郎神等神靈。
“六月會”一般從每年農歷的6月17日到25日左右結束。通常每個村莊只用一天的時間舉行“六月會”。從尕隊、浪加、保安下莊、郭麻日四地的“六月會”來看,其程式大致可分為以下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為序幕,主要是“六月會”的前期籌備和民眾到達寺廟、場地并進行紅、白祭。“六月會”的策劃組織、神轎的籌備等為前期籌備,一般提前幾天或十幾天進行。在“六月會”當天,早上10點鐘左右,盛裝的人們開始來到寺廟內祭祀、朝拜,等待“六月會”的開始。
第二部分是正式部分,主要由法師主導,從請神、紅白祭開始到進行大規模的舞蹈娛神獻祭活動。下午兩點左右,當民眾都聚集在寺廟或寺廟附近的場地時在舞蹈過程,法師開始組織請神。從寺廟內請出神像或神轎,并舉行紅、白祭,參與場上活動的人則跟隨法師祭拜,并進行舞蹈活動。在進行紅、白祭的時候,法師開始發神(即神靈附體)。此時,漫天的風馬,緊湊、震耳的鑼鼓聲、鞭炮聲、煙花綻放聲,青年們吼喊的“哇~吽~吽”,彌漫的桑煙,還有不少人們在地上虔誠的磕起了長頭……場面十分的壯觀。其后,法師領著眾人來到場地,開始了一邊跳舞一邊祭祀的活動。其中,保安下莊穿插了插口釬、插背釬,而尕隊則是插口釬和開紅山。
第三部分則是尾聲,主要進行一些相對貼近生活的活動和送神,然后結束。如尕隊在大規模的舞蹈結束后,稍作休息,便開始有部分男子參與的男女混跳舞蹈,主要供給大家欣賞,極具生活化和娛樂性。隨后所有參與跳舞的男性再次列隊跳舞,每變換一個隊形便朝拜神像一次,如此幾次后,便在法師的引領下,舉起神像,一路敲鑼打鼓的將神像送回寺廟里。這便是送神。整個“六月會”也隨之結束。
“六月會”是由法師和民眾共同參與舉行的,他們的行為活動是對二郎神等神靈的信仰的具體體現,同時,又表現出了嚴格的參與秩序。
在整個“六月會”過程中,法師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是神的代言者、執行者,也是儀式活動的領導者,他主導著整個“六月會”的進程。
神未附體時,法師是引導者、也是神和人的溝通者。此時,法師可以說話,但他主要用行動引導、組織著人們進行祭神活動。神附體時,法師成為神的執行者,或者是顯靈在人間的神。他不能說話,神情、動作皆異于平常,甚至有時處于癲狂狀態。他主要靠動作、神色給予人們神的指示。并通常由他的那2-4個隨從(又叫神從)解讀出來,再傳達給大家,并被人們徹底的執行。
在整個“六月會”中,法師是程序和秩序的控制者,擁有絕對的權利。不論神有沒有附體在他的身上,其一言一行都要被絕對的執行,否則便是對神的不敬。在保安下莊,作為兄弟村的尕隊和另外一個村莊的人都參加了該村的“六月會”。在法師的指示下,三隊人馬以村為單位各自整齊地歇坐在大殿外的臺階上,然后法師指向哪隊,哪隊便開始跳舞。而場下,只需法師的一個眼神或手勢,便安安靜靜、規規矩矩。整個場面顯得井然有序。
總之,人們都對法師充滿了敬畏之情,因為在他的身后是神,對他的敬畏,就是對神的敬畏。同時,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法師在“六月會”中起到了維護和修正秩序的作用。
民眾的參與,不僅反映了“六月會”信仰活動的盛況,也反映了該信仰得到了最廣泛的認同和支持。在“六月會”當天,村里人說“全村的人在家的都必須參加”“我們都很喜歡‘六月會’,很多人都是請假回來的” 除了本地人,還有許多來觀看、調查的外來者。男女老少,場上場下,人員眾多,但人人都很興奮。而在紅、白祭或朝拜神像、神轎時,場上場下又都很肅穆。
村民不僅全都要參加,還全都穿著自己的民族服裝。場上的男子還戴上了頗有民族特色的頭巾,沒有的則用毛巾替代。女子則全部束發,嚴格的則梳成馬尾,有的還配以銀飾、瑪瑙等裝飾,十分隆重。不然,就要被法師批評。就參與場上活動的人而言,主要以男性為主,如郭麻日全程為男性參與,甚至禁止女性進神廟。而且,在“六月會”尾聲的表演中有女性角色時,則由男扮女裝進行表演。并且一般50歲以上的都不參與,主要以中青年為主,小孩為輔。郭麻日還限定必須是12歲以上的男孩才能參與。在民眾的衣著打扮、性別、年齡等作如此嚴格的規定和民眾對此的自覺地遵守及法師對此的獎懲情況,無不反映了“六月會”具有嚴格的參與秩序。
“六月會”是人們祭祀二郎神等神靈,祈求它們保佑農牧業豐收,家庭和睦安康、子孫繁榮,保衛村莊安全,福澤一方的儀式活動。在活動中,無論是人們對法師的敬畏,還是他們自覺的參與“六月會”并遵守其規則,又或是整個“六月會”儀式過程的安排等,他們的一言一行都體現著對二郎神等神靈的信仰。同時,“六月會”也是一場秩序的建構和演示活動。它有著嚴格的舉行、參與秩序和規則,如必須束發、必須著民族服裝等,不論是場上的參與者,還是場下的參與者都必須嚴格遵守。此外,還可以從這些表面的參與秩序中挖掘出一些更深的秩序:
神在上,人在下。人認為神具有“超人的神秘力量”[2]“這種神秘莫測的力量被看作是順己、助己力量和異己力量,這種力量顯然是人的力量無法支配的。于是產生了對這種力量的依賴、屈服、崇敬、膜拜。這便是崇拜形式產生的根本動因”[3]這也體現了人神之間的秩序。在“六月會”中,人們信仰神,祭祀神,祈求神賜福于他們,為他們消災免禍,并以法師為重要媒介溝通人、神兩界。人們在法師的引領下,撒風馬、插口釬、插背釬、跳舞、撒酒等,都是人在祭神,祈求神佑澤他們。這些都是信仰神、崇拜神的表現,也反映了在力量和地位上的人、神秩序。除此,在對法師角色的描述和分析中,可以看出人們在“六月會”活動儀式中對法師的敬畏,其實質也是對神的敬畏,也是神上、人下秩序的有力證明。
此外,神、人之間存在“利益”的交換。在“六月會”中,人用酒、糧、血等物請求與神交換豐收、平安、福澤等,而神則通過卦象或附體到法師身上直接賜福于人來表現他愿意接受、享用人提供的交換物,并且將會賜福于人,如此,交易完成,這是人信仰神的過程,是民間信仰的最終表現形式。
在神與官的秩序中,主要表現為在一定的區域社會里神權至上,官方的政治權利其次。在“六月會”儀式活動中,雖然是按存這個行政單位舉行,但是,神的權威卻是“大于”行政權力的。較為直觀的是,在儀式活動尾期,有法師集合村長、村民處理村子內部事務。在尕隊,法師、村長、部分男性村民聚集于廟內,大家一起處理村內事務,做的好的法師給予表揚,做的不好的法師則給予懲罰,整個場面嚴肅有序。尕隊的兩名村長因有事沒做好,便自覺的站在大殿門外,當著眾人的面,接受法師的棒打。一人臀部被重重的打了幾下,即使面部扭曲,兩名長卻也沒吭一聲。從法師、村長、村民三者的態度來看,都認為這是再正常也不過了。其實質是他們在這個特定場域內對二郎神等神靈公正、公平、善良等的認同,也是對神權高于行政權力的一種認同?!按鍙R儼然為村的假象‘衙門’,它賦予規范村人行為,在儀式上聯絡村民的權利”[4]這種假想的“衙門”“凌駕”于現實的行政權威之上,被村民認為是最高、最公正的權威機構,是一定程度上官方權利機構的彌補,具有調節和維系村落區域社會秩序的作用。
“六月會”是一次村落群體、村落之間的聚會。通過“六月會”的舉行,從中可以看出這個區域社會的秩序。
(1)村落之間獨立又聯合,總體關系和諧。首先,從各村的“六月會”舉行的時間看,總體集中在6月17日至25日左右。由于村落太多,難免在時間上有所沖撞。于是,他們采用的是小區域內協調劃分制定各村“六月會”的舉行時間。即鄰近的村子協調劃分,在時間上不沖突。如:郭麻日的“六月會”是兩村參與的。這次頭天在尕沙日,郭麻日的法師帶領眾人參與,23日便在郭麻日舉行,尕沙日的法師也帶眾參與。浪加的“六月會”則是由9個村莊輪流按年做東舉行,今年輪到的是尕伐日村做東。其次,從參與的主體來看,除了本村獨立舉行“六月會”,如尕隊,他們還常聯村舉行“六月會”或是邀請兄弟村參與。如:浪加的“六月會”便是聯村舉行,9個村莊輪流做東道主。保安下莊的“六月會”則邀請了它的兩個兄弟村尕隊和另一村莊共同參與。這種方式,既突出了本村的獨立性,又拉近了鄰近村莊間的關系,有助于協調和維系村落社會秩序。并且,保安下莊是土族,而尕隊是藏族,在一定程度上,“六月會”還反映了該區域藏族和土族的相互交流、和諧發展。
(2)村落群體的集體性。從參與的情況來看,村民表示“全村的人在家的必須參加”“不參加的人罰款”“我們都很喜歡‘六月會’,很多人在上班,都是請假回來的,而且我們當中很多都是大學生”“六月會”作為一項村落群體共同的信仰活動,要求的是全村的人都參加。在村民們眼里,只要你是村子里的人,還在村子里,你就應該參加。不參加,就不符合規矩、打破了秩序。這是要被人指點甚至受訓受罰的。這就強調了村落群體的絕對性、統一性。在“六月會”里,不論是自愿還是強制,不論身份、地位如何,個人都應服從于村落群體。這不僅有助于增強村民們對二郎神的認同,使得“六月會”得以年年如期舉行,得到了傳承,還增強了村落群體的集體感,增加了村落群體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在“六月會”中,很突出的一個便是男女秩序問題。場上參與者的情況和場下的觀看位置便很清晰地反映了當地的男女不對等的秩序問題。通常,男性全程參與“六月會”,女性只在部分活動中參與進來,甚至有的村的“六月會”是禁止女性參與場上活動,并禁止她們進入寺廟中的,如郭麻日。從場下的觀看位置來看,男性多居場下的最佳位置,甚至有專門的地方提供給男性尤其是中老年男性觀看。在郭麻日,男性可坐在正對場地的廟前臺階上觀看,而女性則主要聚集在場地兩邊的邊角上站著觀看,可見當地的男女界限劃分之嚴格。其男女秩序也可見一斑。
“各種民間信仰是使人與人、群體與群體之間的緊密聯系成為可能的一種重要因素?!盵5]“六月會”作為一種民間信仰活動,它將村民之間、村落之間緊密相連,增強了他們的認同感和凝聚力。同時,“六月會”所形成和演示的秩序也在民眾中得到了加強,并與“六月會”一起,對民眾及其社會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
“我”的意識突出,增加了民族、村落、村民的認同和凝聚力。在“六月會”上,身著自己民族服裝的村民們不僅在衣著上與外地人截然不同,在行為舉止上也不同。他們在“六月會”的儀式過程中,該跪拜時全體跪拜,并且肅穆、虔誠地聆聽法師的言辭,與在一邊“看稀奇”和探究的外地人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一種你我不同的認識便凸顯了出來。這種“我們村的”、我“有份”、我參與的心理,極大地突出了村民們“我”的觀念意識,增強了在民族身份和村落身份上的認同感。
即便是都要舉行“六月會”的村落,他們在衣著、道具、舞蹈、具體的進程安排等也會有所不同。藏族的衣袍顏色相對艷麗,如尕隊多穿金黃色,而土族如郭麻日多為深青色或黑色為主,色彩相對較暗,多只在衣服邊上著一點彩色。尕隊的場上人員,通常是手持羊皮鼓便敲邊跳舞,而郭麻日的則是手持一米左右長的彩色小木棍跳舞,且還有兩人一組的“對打”環節。這不僅反映了民族、村落之間的差異,還有助于加強村民們“我族”、“我村”的觀念意識。在浪加,跳舞人員分成了內外兩圈,與外圈不同的是,內圈人員脫掉了自己的鞋襪跳舞。有村民解釋說那是東道主。這種主、客區別,儼然說明了村民心中的我村與他村的區別。同時,邀請兄弟村參與或者聯合舉行“六月會”,又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村民對兄弟村和其他聯合村的認同,認同了村落間的友好情誼,增強了村落間的凝聚力。同時,也增加了村民對不同民族的認同,有助于民族間的和諧發展和交流。
教化和規范功能。“六月會”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規則和秩序,在一次次的舉行過程中,教化了村民使他們學習和遵守這些秩序,也對村民們的行為舉止、社會心理等起到了規范作用。如此循環往復,使得秩序得到了不斷強化。比如場上人員在跳舞時,法師對其跳的不規范的地方進行糾正,跳的好的法師會豎起大拇指表揚;若有人員不認真,則法師會對其訓話甚至用小棒打他直至改正。另外,還會有小孩子在最后邊跟著前面的人跳,幾年后他們也會跳得很好,并且他們的身后也會有別的小孩跟著跳。如此,這些小孩不僅學會的是如何跳舞,還學到了“六月會”的參加規則和秩序并自覺遵守,還學到了“六月會”所體現出的深層秩序和“六月會”里的二郎神信仰。
此外,在“六月會”儀式活動中,還打破了一些原有的世俗秩序,消除了原有的隔閡,達到了一種暫時的平衡。原有的社會地位、階級差異或者有矛盾沖突的人際關系都會在“六月會”中暫時性的彌散,人們此時都只是二郎神等的信徒,并且遵照“六月會”的秩序行事。這在一定程度上與謝克娜在《表演研究》里提到的“殺豬舞”有異曲同工之效。
同仁“六月會”作為一項民間信仰活動,它不僅反映了村民對二郎神等神靈的信仰,更通過嚴格的參與秩序,規范和教化了村民的行為舉止和社會心理。同時,通過這些參與秩序,反映同仁地區的民眾生活秩序在“六月會”中表達了出來。無論是神與人、神與官,還是民族之間、村落之間、人際之間的關系和秩序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現。所以,“六月會”也是一場秩序的展演活動。而“六月會”年復一年的舉行,使得這些秩序得到了不斷地強化,對村民及其社會生活造成了巨大影響,正如王康康、祁進玉在《熱貢地區土族“六月會”祭祀活動的儀式分析》提到的那樣:“作為一種社會群體認可的重復行為和活動,‘六月會’儀式對村莊的整體性認同,社會秩序和內部結構的維持起到了其他許多社會活動無法替代的作用”。[6]還使得“六月會”得到了傳承和發展。由此可見,民間信仰及其活動不僅反映了當地民眾生活及秩序,還對其具有維護和促進作用,對民眾及其社會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
參考資料:
[1]劉夏蓓.青海隆務河流域的“六月會”及其文化內涵[J].西北民族研究,1999,(1):271-278.先巴.熱貢“六月會”的宗教學解讀[J].青海民族學院學報,2002,(9):27-30.馬海壽.黃南同仁“六月會”的巫文化淺析[J].青海民族研究,2003,(2):58-60.涂明謙.論熱貢“六月會”的藝術特征[J].閩西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6,(1):28-31.
[2][3]烏丙安.中國民間信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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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高丙中.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課題的民間信仰[J].葉濤、周少明編.民間信仰與區域社會[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28.
[6]王康康、祁進玉.熱貢地區土族“六月會”祭祀活動的儀式分析[J].青海民族大學學報,2010,(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