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佳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個體焦慮與時代焦慮的交光互影*
——三島由紀夫怪異美學觀的深層心理結構
張慧佳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三島由紀夫的作品中充斥著人由種種矛盾所誘發的焦慮情緒,精神分析學說將該類情緒反應定義為“神經癥癥候”,而這種癥候的出現可能來源于本能意識的積壓和社會文化關系對主體的影響等等。
三島由紀夫;焦慮;性本能;死本能;時代病
三島由紀夫,本名平岡公威,是日本戰后文學大師之一,以其獨特的美學風格聞名于日本乃至世界文壇,被譽為“日本的海明威”。“他在人性的禁錮和解放、人的本能的窒息和復蘇、人的極端禁欲與徹底的性解放的激烈對立中,發現理性、道德、制度對情欲的阻抑,在各種矛盾的緊張對立中保持微妙的平衡,由此形成其美學觀念。”[1]他是現實與虛幻、壓抑與抗爭、肉體快樂與精神痛苦的矛盾結合體,他的怪異美學萌生于這重重矛盾之中;他的內心滿是焦慮∶性本能被壓抑的焦慮,對死亡的焦慮,對戰爭及國家的焦慮等等。這種種焦慮通過《假面自白》、《金閣寺》、《憂國》等一系列小說清晰地展現在世人面前,筆者試借用精神分析學理論,從個體潛意識的積壓和病態人格的時代性兩個角度出發,進入他的深層意識,窺探其美學傾向的根源。
弗洛伊德認為,神經癥癥候是“矛盾的結果”[2],是“潛意識活動的結果”[3],即遭受過壓抑而被摒棄于意識領域之外的潛意識欲重新進入意識,而被患者所抗拒,這樣一個壓抑和克服抵抗的過程,推動一系列恐懼、痛苦、煩惱等焦慮情緒的產生。卡倫·荷妮將這類患者定義為“病態的人”,他們在實際生活中被這一類焦慮情緒所驅動,以至于在與他人打交道時遇到困境。精神分析學派研究的重點就放在“實際生活中現存的沖突以及神經癥患者解決這些沖突的努力上,集中在實際生活中存在的焦慮,以及他們為這些焦慮而建立的防御機制上。”[4]
三島在小說中塑造了“病態的人”形象系列,比如《假面自白》中的“我”、《金閣寺》中的溝口、《愛的饑渴》中的悅子等等。這些人物掙扎于精神與肉體、現實與虛幻、美與丑、愛欲與壓抑之中,在他們的世界里,所有的傳統道德、倫理、美都已經顛倒,他們受到傳統審美觀、道德觀的束縛、壓抑,在長期的焦慮中決心要沖破重重束縛,而該類瘋狂的病態行為即對精神分析學中“神經癥癥候”的文學詮釋。《愛的饑渴》中的悅子,長期生活在愛欲被壓抑的夾縫空間中,她渴望得到丈夫的愛,卻等來冷落;公公彌吉給予她愛與關懷,卻無法滿足她的愛欲;愛慕著男仆三郎,卻聽聞女仆美代已懷有三郎的孩子……為愛瘋狂的她,懷著“誰都不許折磨我”的信念,冷眼看著丈夫病逝,拒絕了公公彌吉,在三郎向自己告白時打死了三郎。《金閣寺》中的溝口一直被“世上沒有什么比金閣更美了”這個觀念束縛著自我,最終在戰時人類精神空虛、美丑顛倒的大背景下,產生了“對美的東西反感”的情緒,一把火燒了金閣寺,使這個傳統的“美”的象征徹底的毀滅。長篇小說《假面自白》中的“病態人格”形象更具代表性,這是一部極為典型的日本私小說,赤裸裸地剝開展示了主人公“我”——實為三島本人——的深層意識,名為“假面”,實則“剝去自己的‘假面’,還以自己的‘真面’,面對自我的主體來探究自我存在的精神性的東西”[5]。主人公“我”擁有光怪陸離、異于常人的內心世界,卻始終要辛苦地戴著“假面”,偽裝成正常人;在成長過程中,“我”一直受到“假面”與“真面”、肉體與精神、欲望與抗拒等矛盾的困擾;潛意識中的欲望不斷地想要躍出,卻一直遭受意識的壓制,兩個“自我”在不停歇地斗爭中引導著“我”的人生軌跡。
以悅子、溝口、“我”為代表的神經癥病態形象在三島小說中大量存在,以精神分析學說觀之,這類人物的病態人格,乃是個體潛意識中性本能、死本能積壓的外在表現。
性本能,是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中提出的一個重要觀點,他將理論建立在生物學基礎上,認為性是人類生存的基本需要,性本能是否被壓抑,決定了“焦慮”的產生與否;人的任何被壓制的欲望、沖動都源于性欲,其根源還可以追溯到兒童期。1925年,三島出生在一個租賃的“猶如陳舊的衣櫥般吱吱作響的老房子里”,患有歇斯底里癥、獨占欲極強的祖母夏子將復興家道的希望寄托在剛剛出世的長孫身上,在其剛出生的第49天,就以在二樓養育幼嬰太危險為借口,把三島強行抱到自己的病室里,由自己來進行封閉式的所謂貴族教育。夏子長年臥床,她的病房里有3個女護士,3個女傭人,還有她從鄰家挑來陪伴三島的3個乖巧的小女孩。三島就在這樣一個女人國中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代,他在家說話都使用女性用語。這種成長環境極大地阻礙了他性心理的正常發育,使其性本能的發展受到了壓抑,因此,他需要借助一種替代物來獲得心理上乃至生理上的平衡。然而,“倒錯的性的需要是一種性的滿足”,“常態的性的滿足的缺乏可以引起神經病”[6],而三島的性倒錯這一癥候的出現就是對性本能受到壓抑的補償,以尋求快感的刺激和滿足。在自傳小說《假面自白》中,病態人“我”最明顯的焦慮情緒同樣源于性倒錯。初懂事時,著迷于挑糞工的藏青色褲衩、檢票員的金扣制服、操練回營的士兵身上的汗味、匈牙利童話中王子被龍咬死以及之前曾歷經六次死的光景……一種“悲劇性的東西”喚起了他“官能性的欲求”;步入學校生活,“我”由愛男性的力量,轉而愛上了擁有健全身軀和強壯肌肉、個性叛逆的近江——他符合“我”心中塞巴斯蒂昂的血性與野性,并開始了“第一次戀愛”;讀大學以后,“我”開始嘗試與女性園子戀愛,但這段情感終結于一個擁有“粗俗野蠻而又無與倫比的美的肉體”的男性的出現,性倒錯的焦慮情緒一直困擾著“我”的取向,但這正是“病態的人”深層意識中積壓著的性本能尋求釋放的外在體現。
死本能,是弗洛伊德在《超越唯樂原則以外》中提出的概念∶“死亡以死本能的形式,成為一種消滅生命的勢力,而所有生命的目標都表現于死亡。”三島的小說,以及小說中的人物,大多都是向著死亡和毀滅前進的,《金閣寺》中“美”的象征——金閣寺最終毀于一場大火,《愛的饑渴》中悅子終用鐵鍬打死了自己的愛人,《憂國》中的武山中尉夫婦終因憂國、痛心于摯友參加叛軍而自刃,《假面自白》中的“我”也是從小在死亡氣息的縈繞中成長的。三島的小說以死亡和毀滅為其獨特的美學追求,很好地詮釋了弗洛伊德的“死本能”概念,而“死本能”也作為一種內在驅動力助其成長,這與三島的成長經歷也是不可分割的。三島出生49天就被祖母夏子帶到自己的病室,這里“始終關閉著門窗、彌漫著嗆人的疾患和老年人氣味”,有一種陰郁的氣息;夏子的歇斯底里癥和絕對的專制,讓全家人都感到害怕;不到一歲時,他從階梯上摔下來,第一次接近了死神;5歲那年,“我吐出了像紅咖啡一樣的東西”,“自我中毒從此成了我的痼疾,每月一次,或輕或重它總要造訪我,并多次出現危機”[7];逐漸長大的他仍然臉色蒼白、兩臂瘦弱、體弱多病,死神常常離他很近,曾有同學打賭他活不過20歲……于是,三島的意識里總是一方面向往著希臘雕刻般肉體的健康,對自己進行斯巴達式訓練;另一方面卻也總擺脫不了死亡意識的焦慮。三島小說作品的自我意識色彩很濃,所以作品及作品人物也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了這股死亡、毀滅的氣息。
“時代的病態人格”這個概念是由后期精神分析學者卡倫·荷妮提出的。她認為,弗洛伊德將理論僅建立在生物學基礎上是有待商議的,這樣的做法否認了人性的歷史性,否認了社會、文化因素對人格發展的重要影響,將學說的應用、發展僅限于弗洛伊德本人所處的時代,而現在的我們不能忽略社會文化關系對神經癥患者的影響,考慮在這個“時代”中的病態人格,“跨出決定性的一步超出弗洛伊德”[8]。她在研究中發現,“同一文化中的大多數人都不得不面臨同樣的一些問題。這一事實表明了這樣的一個結論,即這些問題是由這個文化中所存在著的特定生活處境所造成的。”同時,“神經癥不只是由于偶然的個人經歷才產生的,而是由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特定的文化處境所產生的。”[9]在對實際病態困境的生成原因分析上,社會文化關系被置于了與個體心理建構同等重要的地位,這是弗洛伊德之后,以卡倫·荷妮為代表的精神分析學派對弗洛伊德最重要的發展,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領域內的任何重大變革,都會給現代社會中的個體造成影響,包括戰爭、經濟危機等等。比如,兩次世界大戰給西方社會帶來的是悲觀主義、虛無主義,以及存在的焦慮;后工業社會的到來,給個人精神、主體性帶來了強大的精神壓力等等。因此,特定時代的社會背景,在病態人格的形成上,有著關鍵作用,絕不能被簡單忽視。
三島小說中的病態人形象同樣顯示出時代特征,《假面自白》中的“我”和家人以及草野一家等等都是生活在戰爭的大背景下,空襲隨時可能出現,原野、丘陵上的塹壕隨處可見,戰爭的恐懼一直在侵蝕著民眾的神經,“東京的上空燒得通紅。爆炸不時發生……無力的探照燈宛如迎接敵機的探空燈一般,屢屢把敵機機翼的輝耀收入淡淡的光束的十字中,并不斷把那光的接力棒遞交給東京近處的探照燈,完成另外殷勤誘導的任務。”[10]戰爭陰霾下生活的人們,習慣了“每當看見紅通通的天空中被擊落的機影,便齊聲喝彩。”甚至還會如“我”一般產生“夜半更深之時現出了瞬間藍空”的幻覺。在這個注定被戰爭掌控著命運的年代,生活在這個“病態困境”中的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表現出對時局、對生命的焦慮∶群眾聽到空襲警報后四處奔跑躲藏,以園子為典型的群眾隨時準備著死,這已然成為了戰時日本民眾普遍心理狀態的縮影,這是處于該特定時代中的病態個體對充滿了矛盾沖突的外在環境的共性反應。特別是“我”這個形象在戰爭環境下顯示出的矛盾性、特殊性值得關注∶“我”一方面對生活抱著“只要我還活著”的消極態度,時刻想著“以某種甘美的期待焦急等候著死的到來”,因為“未來對于我只是個沉重的負擔”[11];但聽到警報一響起,必定第一個就跑進防空壕,居然被通過“第二乙種兵”的“我”難逃收到入伍通知的命運,但幸運的“我”因為被誤診為肺浸潤而得以逃離“死亡”,“向著那總之不是‘死亡’的方向奔去。”在這樣的時代環境下,“我”是一個時代的典型,面對生死,面對愛情,我既想大膽、灑脫地面對,卻總是無法控制地選擇逃避;生死、愛情是個體心理的本質需求,但受到了各種社會文化因素的影響、干預,個體對它們的價值取向開始而變得模糊,因而總是在外觀上呈現出一種矛盾、甚至自我分裂的難解狀態,可見特定的時代社會關系對個體病態心理的形成帶來了強大的精神壓力。
以上是三島小說中人類在戰爭這一病態困境中所表現出來的癥候,但就日本這一民族個體而言,對愛國主義和武士道精神的繼承,乃至發展到軍國主義這一極端病態人格是不可忽視的,這也是三島小說乃至其本人思想中一個重要的部分。在小說《憂國》中,武山信二中尉“深為摯友參加叛軍而懊惱不已,并對皇軍互殘之情勢必至無限憤懣”[12],以軍刀剖腹自戕,僅遺一言“祝皇軍萬歲”,表示對皇軍的絕對忠誠;而純潔、勇敢的妻子也隨夫自盡,夫婦二人以這樣的壯烈行為表明了對皇軍的忠誠。這部小說實為三島對自己命運的預寫,他是一個狂熱的軍國主義分子,最后也同樣選擇為了日本軍國主義的復活而“切腹自殺”。川端康成在為三島小說《盜賊》作序時這樣評價他∶“也許有人不以為三島君是背負著許多創傷來完成他的作品,但也許有人已經看出,他的作品,乃由累累的重傷中產生,這是種冷酷的毒液,決不是希望人去啜飲它的”。
這類“病態的人”掙扎生存于其中的時代,即三島本人所處的時代;他們在這個特定時代中產生的“焦慮”情緒,即三島本人對這個時代中的民族、生存的“焦慮”。三島14歲時,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戰爭的陰霾和恐怖,從空間上來說,籠罩著日本,乃至整個世界;從時間上而言,戰爭的影響延續了包括三島在內的經歷過戰爭的意識主體的一生。卡倫·荷妮指出,“有些人對死亡有一種恒久的焦慮,另一方面,由于他們遭受的苦痛,他們有一種想死的隱秘欲望。他們對死亡的不同恐懼(焦慮),加上與他們對死亡的一廂情愿的想法混合在一起。產生了對逼近危險的強烈憂慮。”[13]這是對戰時病態人格的最好說明。1945年,日本在戰局中已處于強弩之末的境地,懷著強烈的軍國主義理想,他想要奔赴軍隊、壯烈赴死;但作為有著求生本能的個體,他又想逃避死亡的厄運,被軍醫誤診并被遣送回鄉后,他無法控制地“撒腿就跑”,掙扎于生存的欲望與赴死的決心這對矛盾之中。雖然逃過了死亡的命運,但是這一年對于三島來說仍是傷痛的一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敗戰投降,19日他的好友蓮田善明中尉在馬來半島自殺,10月23日他的妹妹美津子因傷寒病逝,種種打擊,使三島陷入了人生的低谷。20世紀60年代初,圍繞“日美安全條約”問題,日本發生了激烈的政治動蕩,三島發表了《太陽與鐵》、《文化防衛論》等文章,認為天皇神圣不可侵犯,贊賞日本傳統的武士道精神和極端愛國主義。他是一個激進的軍國主義分子,力圖以自己的行動來延續武士道精神。他有感于戰后日本的蕭條景象,于1970年11月25日發動政變,失敗后,裹著“七生報國”字樣的頭巾,按照日本武士道傳統剖腹自殺。按照精神分析理論,“神經癥是由恐懼和防御恐懼并試圖找到解決沖突傾向所產生的心理困擾。”三島就是用自己所設想的解決沖突的機制來防御死亡、國家衰敗等可能出現的危險、恐懼,結果卻導致了一系列難以舒解的焦慮情緒的產生。
可見,在探討三島由紀夫的心理建構以及美學思想時,時代環境和民族命運對主體造成的影響是絕不可忽略的,時代為三島本人的意識以及其構建的藝術世界都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藝術作品不可能獨立于現實客觀環境而存在,所以以卡倫·荷妮為代表的精神分析學家對弗洛伊德理論的豐富是十分有必要的,這也為進一步理解三島由紀夫這類作者的創作心理提供了理論依據。
“美是存在的力量,是客觀性的保證,惡是魅惑的力量,是極盡虛偽、人工和巧智的力量,是迷人地把人帶到天外去的力量。而自我陶醉就是一種在自身內部強行使美與惡化合的力量”[14]。三島的美學世界就是這樣一個美與惡的二律背反的主觀世界;而三島本人同樣是這樣一個肉體與精神、向生與殉死集合于一身的客觀存在。精神分析學說為我們理解三島的美學世界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而三島作品中的矛盾、分裂、沖突一旦呈現于外在,就描畫出了個體焦慮與時代焦慮交光互影的藝術世界,且“焦慮”正是精神分析學所謂的“神經癥癥候”的集中表現,它是人的潛意識深層的性本能、死本能等本質欲望尋求釋放的結果,也是相應的時代、社會文化背景下的必然產物。從某種意義上說,三島由紀夫所創造的以“焦慮”為主導情緒的藝術世界,既反映了他本人的“心相”,也再現了日本的“世相”,而且是20世紀人類世界精神側面的投影。
[1][5]唐月梅.三島由紀夫傳[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
[2][3][6]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4][8][9][13]卡倫·荷妮.我們時代的病態人格[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
[7][10][11]三島由紀夫.假面自白[M].唐月梅,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12]三島由紀夫.憂國[M].許金龍,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1.
[14]三島由紀夫.六世中村歌右衛門·序說[M].東京:日本講讀社,1959.
(責任編校:陳婷)
I106.4
A
1008-4681(2012)01-0089-03
2011-10-17
張慧佳(1988-),女,滿族,湖南溆浦人,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