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 琿
(南京曉莊學院外國語學院,南京 211171)
《小世界》被世界眾多的學者喻為西方的《圍城》。書中描述了當代西方學術界的種種離奇現象。作為英國當代后現代主義作家和文學批評家戴維·洛奇的經典作品,《小世界》中的學者們不再僅僅苦讀書本,潛心研究,他們的注意力也擴展到周遭的現實世界。坐著飛機滿世界飛來飛去,參加學術研討會,和同行切磋,學者們關注更多的是名利,這也是《小世界》諷刺英國學術界的重心所在。
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因為各種原因在交際中很可能沒有真實表達自己的想法,有意利用一些諷刺、反語、回避用語或者模糊用語等掩蓋自己的真實目的。有些非真實性話語稍加琢磨可以被受話人理解,有些則不然。對非真實性話語的研究引起了很多學者的關注和興趣,他們從倫理學、哲學、心理學、社會學、修辭學和語言邏輯等角度關注非真實性話語的研究。非真實性話語DEC(deception)從語用學的角度指的是“為了達到某種交際目的,說話人往往把非真實性話語作為語用策略有意對其言語信息的命題內容進行調節,使得受話人產生錯誤的信念”[1]。
何自然和張淑玲認為:“Verschueren(1999)的語言順應論可以指導和解釋作為語用策略的DEC現象。一方面,人們在交際中選擇語言做出相互順應時,他們有可能、甚至有必要應用DEC以避免出現語用沖突、尷尬、失誤,從而提高說話人的語用和交際能力。另一方面,語言順應論從認知、社會和文化的整體角度綜觀語言現象,而DEC現象亦往往涉及心理、社會和文化等因素,因此,運用語言順應論也就能夠對DEC的應用和意圖作出更具說服力的解釋。”[1]
順應論(theory of adaptation)最早是由Vershueren在1987年提出的。他認為人類在交際過程中對語言的使用存在一個選擇的過程,而選擇的參考因素涉及到很多方面。選擇的層面不僅僅包括語音、語調、詞匯、句式、篇章等,還涉及到語用策略的選擇。說話人和聽話人根據各自的立場有選擇地使用話語、理解用意,達成交際目的。人類的語言具有變異性、商討性和順應性的特征,這使得人們在交際過程中必然依照對于話語的表面語言結構、語義和語用各個方面的綜合考慮,根據具體的語言環境動態地理解話語的真實意義繼而給出應對。語言使用的過程可以從四個方面來描述和解釋:即語境關系順應(contextual correlates of adaptability)、語言結構順應(structural objects of adaptability)、動態性(dynamics of adaptability)和順應過程中的意識程度(salience of adaptation processes)。其中語境關系順應是指語言使用過程中語言選擇必須與語境順應。語境是隨著交際過程的發展而不斷更新的,具有動態性。語境又分為交際語境(communicative context)和語言語境(linguistic context)。交際語境包括社交世界(social world)、心理世界(mental world)和物理世界(physical world)[2]。
在社交世界中,人們不僅僅通過直抒胸臆的話語來清楚地表達自己的真實意圖,很多時候還必須借助于另外的有效措施來間接表達思想,順應真實社交環境的需求。言語交際雙方需要根據具體的社交環境、自身的身份地位和說話習慣等選取恰當的語言符號進行有效的交際。
例1:莫里斯·扎普繼續從英國古典文學和美國文學中,援引大量章節為例證說明他的觀點。他坐下來時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
(會議主持者問觀眾是否有問題)……
長時間的沉默。接著,菲力浦·史沃婁站了起來。“我懷著極大的興趣聽了你的報告,莫里斯,”他說,“極大的興趣。從我們第一次認識到現在,你思想的敏銳絲毫不減,但我遺憾地看到你這些年已毀于結構主義的流行病。”
(菲力浦和莫里斯對剛才莫里斯發言所述的研究意義有一番爭論)……
(莫里斯說)“看來我們似乎已經完成了今天的工作,我們是不是休會去喝點什么?”
“我恐怕只能喝茶了。”魯伯特·沙克利夫慶幸有解脫的機會,抓住這個提議很快結束了會議。“非常感謝你所做的——呃——很有刺激性——呃——很有啟發性的報告。[3]48-49
莫里斯·扎普是《小世界》中一個重要學者角色,他飛來倫敦參加學術研討會。但在學術研討會上,莫里斯的論文沒有得到多少人的關注,有幾個人甚至在他沒有講完就提前退場了。被安排做會議主持的魯伯特·沙克利夫在聽報告的過程中“嘴角令人不易覺察地逐漸下垂,彎成越來越小的銳角,他的眼鏡不斷地滑下鼻梁”[3]48。菲力浦在觀眾沉默沒有問題之際,以“極大的興趣”肯定了莫里斯的論文宣講,且再三表達自己懷有極大的興趣。但他的實際意思卻是否定莫里斯的論文研究,說其“已毀于結構主義的流行病”。其實之前重復強調自己帶著“極大的興趣”確為保全莫里斯的顏面,菲力浦的話語選擇順應了社交需要,在學者云集的研討會上避免損害對方的面子。而會議的主持者魯伯特在終于能夠結束無聊的論文宣講,卻又無法表達自己真實的興奮勁兒時,感謝了莫里斯的“很有刺激性”“很有啟發性”的報告。將念得叫人幾乎困乏的論文說成是“很有刺激性”“很有啟發性”,明顯是說話人魯伯特的非真實意圖的表達,這種表達還算不失禮貌的遮掩;而說話中,兩個“呃”的使用完全暴露了魯伯特不善于用非真實性話語來順應社交需要以保全對方面子的窘境。或許他擔心自己聽報告時候開小差的樣子被莫里斯看到了而緊張抑或是詞窮。
例2:她將一塊陳布里推過桌子。“我恐怕,食物是我僅存的一點,可憐的樂趣之一了,”她說。“它帶來的可悲的后果就是我的身材,這你是看得見的。隨便喝酒嘛。”這是他們喝的第二瓶灑。
“你的身材好極了,希拉莉,”他說。可實際上并非如此。她碩大的乳房看起來需要一個結實的老式乳罩才能支撐住,腰間和臀部滿是—嘟嚕—嘟嚕的肥肉。她的頭發,暗淡的棕色夾雜著灰色,往后校成小面包狀發髻,但無法掩蓋或舒展額上的皺紋和突起的筋脈。[3]99
這是莫里斯和希拉莉的一段對話。莫里斯·扎普是《小世界》中描述的來英國參加學術研討會的英語教授,而希拉莉是莫里斯·扎普好友菲力浦·史沃婁教授的妻子,正是菲力浦·史沃婁邀請莫里斯·扎普來參加研討會的。在菲力浦家用餐過程中,莫里斯稱贊女主人希拉莉的烹飪技術比十年前好。希拉莉謙虛起來,稱烹飪是自己唯一興趣所在,只是身材因此發福很多。莫里斯用了大部分人特別是中國人較常用的非真實性話語,不僅沒有順著對方雖是自謙但卻是事實的話語說下去,而是采取了順應社交需要的贊美之詞,遵循了社交中的禮貌原則。但是下文中作者的語言描述卻恰是莫里斯真實內心思想的最好詮釋。
在日常的言語交際中,交際雙方在言語的選擇過程中,不僅要順應社交世界的需求,而且要滿足自身內心世界的需求。在獲取對方話語表達之后,心理世界對于話語的理解和解讀也有一系列的順應性變化。作為語境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心理世界涉及交際者的心理狀態,包括個性、情感、觀念、信仰、欲望、愿望、動機和意向等。交際雙方通過各自的言語交際,順應自身的心理世界,同時也對對方的心理世界產生一定影響。
例3:“安吉麗卡——”他剛要說話,他們就聽到了電梯駛向頂層的聲音。“如果又是登普塞,”柏斯喊叫道,“我要把他推下機井。”他奔回平臺,面向電梯門,擺出一副挑戰的姿態。門開了,露出的是菲力浦·史沃婁的身形。
“哦,您好,莫克加里格爾,”他招呼道,“我在找帕伯斯特小姐。羅賓·登普塞說她可能在這里。”
“不,她不在,”柏斯說。[3]71
柏斯是小說的中心人物,靠著運氣獲得了一所大學的任教資格并來倫敦參加學術會議。而安吉麗卡是《小世界》中最重要的一個女性角色,她自稱是一所大學的研究生,漂亮大方,身材很好,性格活潑可愛,因而吸引了來參加學術研討會的很多男性學者,特別是柏斯。《小世界》的寫作線索之一就是圍繞柏斯追求安吉麗卡的軌跡而展開的。柏斯和安吉麗卡在頂層暢聊正歡,從當晚的月光到文藝作品,柏斯完全被這個美麗的女孩所吸引,央求她嫁給自己。柏斯用《圣愛格尼斯之夜》的措辭以期望安吉麗卡接受自己的愛。正在此時,電梯上來了菲力浦尋找帕伯斯特小姐(即安吉麗卡),完全破壞了這美好的氣氛,柏斯當然否認說“她不在”,選擇順應自己的情感,期望繼續和安吉麗卡沉浸在二人世界里。
例4:“我明白了,”菲力浦有點吃驚地說。“那一定非常有意思。”
“絕對有趣。我等著去培訓都等不及了。”她又瞟了他一眼。“你好像不太熱心。”
“這太突然了,”菲力浦竭力裝出笑臉說。“我沒有心理準備。我肯定你會干得很好的。”
……
“你要告訴我的是什么?”希拉莉問。
“不,沒什么。”菲力浦無力地說。“沒什么大事兒。”[3]371
菲力浦偶遇之前的情人——有夫之婦喬伊,本誤以為喬伊空難已死,卻在做客時意外遇見,舊情復燃。菲力浦答應喬伊回去和希拉莉離婚,但回家以后發現妻子希拉莉正在申請作婚姻指導,因而大驚失色。當希拉莉問到他為什么不熱心時,菲力浦借口沒有心理準備來應對表情的不自然,并鼓勵妻子。之前想和希拉莉說離婚的事情到這時候被噎了回去,所以當被問及“你要告訴我的是什么”的時候,菲力浦選擇用“沒什么大事”來順應自己的情感世界。他看到妻子對這段婚姻還是很在意的,離婚這一話題在這時候不適合被提出,遂使用非真實性話語,達到掩蓋自己真實目的的語用功能。
交際雙方處在一個時間和空間交織的多維物理世界里。交際者的身體狀態、外表形象、生理特征等也屬于物理世界的組成部分。物理世界的諸多因素會對交際雙方話語的理解和語言的選擇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
例5:將近一個小時過去之后,柏斯聽到電梯吱吱嘎嘎地從機井里爬上來的聲音。他奔到電梯門口,站在那兒,微笑著屏息而待。門打開了,鉆出來的是皺著眉頭的登普塞,柏斯急忙重新調整自己的表情。
“你在這兒干什么?”登普塞問。
“思考。”柏斯回答。
登普塞走出電梯。“我在找安吉麗卡。”他說。
“她沒在這兒。”
電梯門在登普塞身后自動關上了。“你能肯定嗎?”他問,“這上面很黑,你為什么不開燈?”
“我在黑暗中思考更好些。”柏斯說。[3]64
柏斯在學術會議上遇到美麗的安吉麗卡,一下子被她吸引了。在經過一個多小時的等待后,在頂層的柏斯滿以為電梯門打開出來的會是安吉麗卡。于是他微笑著屏息而待,希望以最好的狀態迎接她。當意外地看到登普塞出現在電梯門時,柏斯只得急忙調整自己的臉部表情,避免被登普塞看出端倪而造成不必要的麻煩。當登普塞問柏斯為什么在這里,柏斯選擇了用“思考”來回答,順應了他之前做出的表情調整。當被問及為什么不開燈時,柏斯選擇繼續用喜歡“在黑暗中思考”這個答案來搪塞,順應了和先前一致的借口,達到了掩蓋自己真實目的的語用功能。
《小世界》語言的幽默精妙、諷刺機智以及文中人物的形象刻畫成就了這部西方的《圍城》。雖然文中的人物眾多,時間和空間具有很大的跳躍性,但是在對于人物的語言刻畫中,非真實性話語能恰到好處地嵌入,順應了人物的社交世界、心理世界和物理世界,使不同的人物在人際交往中更順暢、更禮貌,而人物形象也隨之變得栩栩如生,個性鮮明,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戴維·洛奇在其他的作品中同樣使用了這樣的語言表達方式,充分發揮了DEC的語言魅力,值得讀者細細品味。
[1]張淑玲,何自然.非真實性話語研究評述[J].現代外語,2006(1):37 -43.
[2]Verschueren J.Understanding Pragmatics[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0.
[3][英]戴維·洛奇.小世界——學者羅曼司[M].羅貽容,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2.
[4]李樹德,馮奇.英語修辭[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
[5]Buller D,Burgoon J.Interpersonal Deception Theory[J].Communication Theory,19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