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席珍
越來越多的學者注意到,作為人類獨有的傳播工具,語言使用與社會實踐聯系在一起,語言研究也日益成為社會實踐和社會變遷的重要研究方法。語言學傳統的文本分析方法鐘情于分析句子成分或語法結構等文本屬性,忽略了對文化、政治和社會等相關因素的學術關懷。文本分析研究走向話語分析研究,已經成為語言學研究方法的必然轉向,它將既往純粹的語言學理論與廣泛的社會實踐相結合,打破了語言研究與其它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研究之間的區隔狀態,語言研究走向跨學科的融合之路。
話語不僅反映和描述社會實體與社會關系,還具有建構社會實踐的意義。①作為既聯系理論又聯系實踐的研究方法,話語分析(discourse analysis)因其關注語言和文本的同時揭示了隱含于文本內部的社會權力結構關系,故而日益受到眾多研究者的青睞,成為一個跨學科的研究分析方法。本文旨在從多學科的視角出發,探討話語與權力在相互關聯的跨學科的代表性研究現狀。
語言學研究自1970年代開始關注語言中的權力現象。英國東英吉利大學的Fowler等人在Haliiday的系統功能主義語言學理論基礎上,把語言文本分析方法與有關語言在政治和意識形態過程中的功能理論相結合,發展了批評語言學(critical linguistics)。1984年Van Dijk推出著作 《話語的偏向》、1989年Fairclough和Vodak分別出版了《話語與權力》和《話語、權力與意識形態》,1990年Van Dijk主編的學術期刊《話語與社會》創刊,這些標志著批評語言學網絡正式形成。批評語言學研究群體出現于1991年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的學術會議之后,Teun van Dijk,Norman Fairclough,Gunther Kress,Theo van Leeuwen和Ruth Wodak等語言學家在這次學術會議上相聚兩日,探討了批評語言學的理論與研究方法。
與語言學的結構主義不同,批評語言學不僅描繪了話語實踐,而且揭示了話語如何由權力與意識形態的關系所構成,揭示了話語對于社會身份、社會關系以及知識和信仰體系的建構性作用。②批評語言學中的語言概念指涉作為社會實踐的話語,話語由社會結構決定,同時對社會結構產生影響,并在社會延續性和社會變遷中扮演重要角色。③
批評語言學的代表性人物Fairclough把語言分析與社會理論相結合,分別從文本、話語實踐和社會實踐三個向度分析文本語言、文本生產與解釋過程以及社會權力結構,發展了批評語言學的分析方法,使其成為多向度的、多功能的、歷史的、批評的研究方法。
批評語言學家們認為,語言內含著世界觀,特定的文本反映了特定的社會意識形態。他們希冀從解讀文本開始,借助宏觀社會背景的分析,揭示出語言運用與不對等的權力關系之間的相互勾連。一方面幫助人們理解語言在權力的社會關系的生產、維持和變遷過程中的重要意義,另一方面讓人們意識到語言是部分人統治另一部分人的重要工具,而這種意識是通往解放的第一步。④
批評語言學意識到語言與權力的相關性,并把社會結構納入到學術研究的視野,以微觀與宏觀相結合的方法研究作為權力的話語在社會整體中的建構;揭示那些常常不易被人們察覺的語言與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以及權力階層如何運用語言來影響人們的思想意識以維護自身利益和現存的社會結構。⑤
從學術關聯度觀察,批評語言學將知識和秩序引入到話語研究中,顯然受到福柯的知識考古學思想的影響;而關注話語中蘊含的權力關系,從社會結構中的宏大語境中解讀話語權力關系,這種智慧的眼光顯然是受到西方馬克思主義影響的結果。
因而,對話語與權力的研究,已經不單是純粹語言學層面的研究命題;它對交往互動和整體社會結構的關注,已經與政治學、社會學、傳播學、心理學等其他學科相關聯。
與語言學研究的文本分析不同,社會學領域的話語分析則著重于從社會結構的總體中研究話語與權力在社會實踐中的運用,以及知識與話語權力的內在關聯。這里選取在話語與權力研究方面具有代表性的三位學者,并就他們的代表性話語理論進行簡要評介。當然,福柯究竟是哲學家、思想家還是社會學家抑或兼而有之,這在學術界具有一定的爭議;但福柯的學術理論顯然已經廣泛地影響了幾乎所有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術研究,鑒于他的話語與權力理論主要是從社會宏觀角度出發,因而將福柯的話語理論分析置于社會學視野下并不為過。
福柯將話語和語言置于社會實踐和過程的中心位置。⑥他意識到權力的形式不僅存在于暴力工具中,更存在于不對等的關系中。福柯分析的權力是權力技術下的規訓,以技術對身體進行標準化的控制,從而實現對于身體的馴服。以紀律這種高度符號化的形式來建立一種強制性的支配關系,在這里,紀律是一套規則和等級體系,在不平等和不對稱的微觀權力系統中運行。福柯以全景敞視監獄為例說明了規訓機制的實踐運用,紀律在連續整合的線性時間內和封閉的空間內對人進行序列化安排。
福柯把話語分析分為“譜系分析”和“批評分析”兩種,前者研究的是話語系列的形成過程,各種話語的特殊規范,以及經話語出現、發展、變化的條件;后者研究的則主要是話語的排斥、發展和占有形式。⑦在福柯看來,話語不等于語言,話語分析異于語言分析;話語分析不在于分析句子結構和語法規則,而是通過與其他社會實踐的關聯來分析話語背后的社會權力關系。他認識到社會主體和知識的話語建構意義所在,話語存在于特定的空間之中,它建構了社會,包括社會的主體和客體,話語的背后是被社會認可的秩序形態。福柯意識到話語對于統治的有效性,他說:“這種話語實際上借助關于利益、表象和符號的理論,借助該理論所重構的序列和發生過程,為統治權力的行使提供了一種通用的處方:權力以符號學為工具,把‘精神’當做可供銘寫的物體表面;通過控制思想來征服肉體;……愚蠢的暴君用鐵鏈束縛他的奴隸,而真正的政治家則用奴隸自己的思想鎖鏈更有力地約束他們。”⑧
福柯看到知識與權力的內在性關聯。知識和語言是表象與符號的關系,知識本身是罩著面紗的話語。知識與權力相互聯接,權力制造知識,⑨權力也利用知識。社會主體以知識的形式創設權力機制,認識主體正是借助權力和知識通過把人的肉體變成認識對象從而達到征服的目的。
福柯突破語言學的文本分析桎梏,把語言與權力的關聯上升到一個社會空間的抽象的高度。知識考古學重構了話語規則的基礎,為話語與權力的批判性研究提供了現代性維度。
社會學家布迪厄則以場域和資本的概念闡釋符號權力的社會建構。我們所存在的是一個具有差異的社會空間,差異表現在各類資本的分配上。資本的分配決定了社會空間的結構,每個人在社會空間中所占據的位置由其所能支配的各種類型的資本所決定。
布迪厄把社會空間描述為場域,既是一個力量場,也是一個斗爭場。⑩場域中包含著行動者之間的力量關系,不同位置之間始終存在張力,張力構成場域結構的重要部分。他認為符號權力是場域中看不見的權力,作為知識和傳播的工具,符號是社會整合的有力工具,它使得社會世界的意義取得一致成為可能,這種一致性主導了社會秩序的再生產。故而,符號權力是建構現實的權力,是通往建構認知秩序的路徑。?
作為社會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社會空間中,語言在很多方面足以表現社會權力關系。個體言說的分量取決于言說者在社會結構中所處的位置,話語的權重取決于是言說者的身份與言說方式。之所以如此,因為語言實踐和生產是由場域中不不對等的權力關系塑型的。在布迪厄看來,語言關系就是符號權力關系,權力隱身為各種符號資本,并附著于語言之中。?
哈貝馬斯再三強調語言的中介功能,力主以溝通為導向的行為模式來分析作為媒介物的語言,從哲學的主體間性來分析交往理性。他說,語言只是一種交往媒介,它用于溝通,而行為者通過相互溝通現實行為的協調一致,追求各自的目標。?在溝通過程中,言語者和聽眾同時從他們的生活世界出發,與客觀世界、社會世界以及主觀世界發生聯系,以求進入一個共同的語境。輥輲訛這三個世界整合為一個系統,形成溝通的解釋性框架。
交往過程與意義產生過程同步,主體必須參與到溝通過程之中,進入符號預先建構的空間,才能獲得符號意義的理解。所以,客觀認識的意識哲學范式必須被具有言語能力和行為能力的主體交往范式所取代,即從主體理性到交往理性的范式轉變是語言哲學的轉向。
哈貝馬斯批評福柯將話語凌駕于奠定其基礎的實踐之上,把權力對真理的依附變成了真理對權力的依附,輥輳訛徹底顛倒了知識型與權力實踐之間的依賴關系輥輴訛。根據結構主義,只有事先構建實踐的功能網絡,而后實踐才能進行話語的再生產。這就意味著交往語境中的權力結構是話語產生的實踐基礎,話語秩序誕生于生產性實踐中。
政治學領域以馬克思和阿爾都塞為代表的意識形態理論為批評性話語分析提供了學術滋養。他們從政治學角度考察了統治階級如何利用話語獲取權力并鞏固自己的階級利益,被統治階級的精神解放必須從獲得話語權力開始。
馬克思重點強調了符號生產的政治功能,解釋了符號生產與統治階級利益的相關性。他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出發,認為每個時代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統治階級的思想,物質力量占統治地位的階級在精神力量上也占統治地位。作為觀念體系的意識形態,它表達的是統治階級的話語。意識形態關注的焦點是象征形式與權力之間的關系,即意義服務于建立和支撐統治關系。作為政治實踐的一種,話語從來都是權力斗爭的場所。在意識形態實踐中,話語從權力關系的各種立場建立、培養、維護和改變世界的意義,政治實踐與意識形態不是相互獨立的,因為意識形態是在權力關系中產生出來的意義。輥輵訛
與馬克思一樣,阿爾都塞研究了作為統治工具的符號生產過程。他在《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中說,勞動力的再生產不僅要求勞動力技能的再生產,同時,還要求一種對現存秩序的規則附以人身屈從的再生產,即工人們對統治意識形態的歸順心理的再生產,以及一種為剝削和壓迫的代理人能恰如其分地操縱統治意識形態的能力的再生產,以便他們也能夠“在言語上”為統治階級的統治做準備。這就在形式上保證了對統治意識形態的臣服(subjection),或者說是保證了對于統治意識形態“實踐”的控制。在國家中,占統治地位的階級借助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以法律法令等形式將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轉化為國家意識形態,從而鞏固統治階級在國家中的統治地位。
意識形態理論的核心觀點是,統治階級的領導權不僅體現在物質上,還表現在精神向度上。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在意識形態領域爭奪話語領導權,話語權之爭就是權力之爭,說到底它是被統治階級謀求解放自身精神枷鎖的必經之道。
語言是人類進化的伴生物,它承載并傳達著意義,是人際傳播和人類文明傳承的工具。人類社會是建構的社會,話語不只是傳達意義,更是社會實踐的反映。在社會實踐中,話語成為權力的來源之一,話語意味著權力,并深深嵌入到社會結構中。話語分析已經突破了意義系統的范疇,社會學、文化學、傳播學和政治學等相關學科的發展為之提供了新的研究路徑。
注:
①【英】諾曼·費爾克拉夫:《話語與社會變遷》,殷曉蓉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3頁。
②【英】諾曼·費爾克拉夫:《話語與社會變遷》,殷曉蓉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12頁。
③ Fairclough: 《Language and Power》,Addison Wesley Longman Limited,1996,P17。
④ Fairclough: 《Language and Power》,Addison Wesley Longman Limited,1996,P1。
⑤辛斌:《語言、權力與意識形態:批評語言學》,載于《現代外語》總第71期,P22。
⑥【英】諾曼·費爾克拉夫:《話語與社會變遷》,殷曉蓉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47頁。
⑦徐賁:《走向后現代與后殖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129頁。
⑧【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4月第3版,第113頁。
⑨【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4月第3版,第29頁。
⑩【法】皮埃爾·布迪厄:《實踐理性:關于行為理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12月第1版,第38頁。
? Boudieu,Pierre,Language and symbolical power,Polity Press,P166.
? 傅敬民:《布迪厄符號權力理論評介》,載于2010年11月第6期《上海大學學報》(社科版),第116頁。
? 【德】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性》(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101頁。
輥輲訛【德】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性》(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95頁。
輥輳訛【德】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譯林出版社,2004 年 12月第1版,第323頁。
輥輴訛【德】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譯林出版社,2004 年 12月第1版,第317頁。
輥輵訛【英】諾曼·費爾克拉夫:《話語與社會變遷》,殷曉蓉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63頁。
[1][英]諾曼·費爾克拉夫.話語與社會變遷[M].殷曉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
[2][荷]Teun A·Van Dijk.作為話語的新聞[M].曾慶香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
[3][法]米歇爾·福柯.詞與物[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1.
[4]劉立華.批評話語分析概覽[J].外語學刊,2008,(3).
[5]Ruth Wodak and Michael Meyer.Methods of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M].Sage Publications Incorporated,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