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性攝影：獨立攝影師的優勢、挑戰和突破

文丨錢季平

在國內新聞和紀實攝影領域，那種典型意義上的不依附于任何機構和組織、自由拍攝、自主營生的攝影師少之又少。而通常提及的獨立攝影師或自由攝影師，主要是指那些不在傳統的傳播或宣傳機構任專職、不受組織約束、能自由選題和獨立拍攝的攝影師們。長期以來，盡管這類攝影師沒有新聞專職攝影師的身份優勢和拍攝便利，卻以其強烈的事業熱情和敏銳的社會觀察力，在紀實攝影和新聞攝影領域成績斐然，成為引人注目的一個獨特群體，并日益引發人們的關注和支持。

1 獨立攝影師的成功與發展

如果把注重對新聞現場的真實再現和新聞事件的即時傳播的攝影，歸入新聞攝影（Photo journalism），而把深入社會現象，以影像來記錄、思考和關懷現實的攝影，歸入紀實攝影（Documentary Photography），那么，上個世紀80-90年代，當新聞攝影受制于單一的宣傳宗旨和僵化的報道方式，遠未成為一種獨立的報道形式的時候，一批先行的獨立攝影師就已經開始用相機來觀察、記錄和思考社會了，并涌現出一批優秀的攝影作品。如呂楠的《被遺忘的人：精神病人生存狀況》、陸元敏《舊洋房里的上海人》、趙鐵林的《聚焦生存》等。其中最有社會影響力的，當屬解海龍1988年開始的《希望工程》系列，它標志著紀實攝影作為一種獨立的現實觀照形式，開始獲得中國社會的認同。

在這些早期的開拓者中，有些是典型的獨立攝影師。如呂楠辭去原來媒體公職后，成為完全自由的攝影師；趙鐵林也類似，辭公職、下海，再專心攝影。有些則具有獨立攝影師的特征。如陸元敏當時是文化館攝影干部，而解海龍在取得一生最大成就時，其身份同樣是區文化館宣傳部干部，雖身在公職，但在攝影實踐中，卻表現出獨立攝影師獨立自主的諸多特性。

這種現象并非個別。在紀實攝影發展過程中，許多獨立攝影師都起著中流砥柱的作用。如被稱為中國當代紀實攝影坐標式人物、《麥客》的作者侯登科原是公司職員；而攝影師盧廣，則一直以自由人的身份從事攝影實踐，其作品《艾滋病村》2004年獲得世界新聞攝影比賽（荷賽）當代熱點類一等獎，成為中國紀實攝影走向國際的標志性事件。

這一方面是因為在國內大眾傳播媒介剛剛起步時，新聞攝影這種報道形式還不獨立，專職攝影師人數少，局限多，影響小。另一方面，也是當時一批有自覺意識的攝影師擺脫思想和體制禁錮，努力關注社會、思考生活的一種結果。

隨著大陸大眾傳播業的發展和壯大，即時性的新聞攝影，這種與紀實攝影相互交融又而又彼此獨立的攝影形式，迅速成長起來，并借助媒體的廣泛影響力，大量地占據著受眾的注意力，成為大眾生活中最主要的攝影形式。同時，不少早期的獨立攝影師，開始轉向具有強大話語權的大眾媒體，回歸專職新聞攝影崗位，和新生的新聞攝影記者一起，成為社會生活中最為顯著和重要的攝影力量。他們的報道范圍涉及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他們的作品占據著主流媒體的重要版面，并成為各類攝影比賽中的獲獎大戶。

但即使如此，獨立攝影師的力量仍然不可小視。從最近幾屆國際國內新聞攝影比賽情況看，那些來自于民間、游離于傳媒機構之外的獨立攝影師屢有不俗表現：

2009年第五屆中國國際新聞攝影比賽（華賽）中，身為公安消防士官的鄒森，以一幅《地震中的母愛》獲得戰爭災難類新聞金獎和年度最佳圖片，成為第一位問鼎此獎項的華人；而來自四川綿陽殘聯的李貧的《中國四川5·12大地震后的北川》獲得同類銀獎；身為高校教師的李泛則以《中國民間體育熱》、《窯山的居住環境》、《公路污染》連獲體育類新聞銀獎和自然及環保類新聞優秀獎。

2010年第六屆華賽，初出茅廬的自由攝影師倪玉星以《緬甸內戰難民》獲非戰爭災難類重大新聞銀獎；資深攝影師歐陽世忠的《老船新曲》獲經濟及科技類新聞優秀獎；而商人金石則以《城市力工（2005-2009年）》獲新聞人物銅獎。

2011年第七屆華賽，共有6位自由攝影師的作品分獲各類獎項，其中，趙培源《媽媽的寶貝》獲日常生活類銀獎，楊長青《無助》獲戰爭與災難類優秀獎，李泛《云南的基督教》獲文化藝術類組照銀獎，徐波 《沙塵暴來襲》獲自然及環境類銀獎。

2012年第八屆華賽，李泛以《生活在紅其拉甫的塔吉克人》再獲日常生活類優秀獎。

而在國際新聞攝影的賽場上，盧廣這位自由攝影師繼2004年獲得荷賽大獎后，再次憑借2010年6月20日抓拍的《大連油污救援》獲荷賽突發新聞組照三等獎，繼續著自己和獨立攝影師的榮耀。

2 獨立攝影師的優勢

長期以來，獨立攝影師在紀實攝影上所取得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在于其所具有的獨特優勢。

2.1 精神的獨立性

保持思想和精神的獨立，是成功的獨立攝影師應具備的核心素質。面對外在現實，獨立攝影師需要有自己的分析和判斷，不媚俗，不唯勢，既不依賴于任何外在的精神權威，也不依附于任何現實的政治力量。堅持追求理想，習慣獨立思考，努力獨立實踐，這是獨立攝影師區別于其他攝影師最為可貴的內在品格，也是獨立攝影師能夠成功的關鍵因素。由于獨立于體制之外，擺脫機構的約束，獨立攝影師在思想上具有更多的自由度，在保持精神的自主和獨立上具有更好的現實條件。

這一點，在獨立攝影師呂楠身上有著突出表現。這位被稱為中國最具傳奇色彩的攝影家，當初辭去專職，拒絕現實的紛擾，在沉默中執著于對現實的關注和思考。從1989年開始，用15年的時間完成了《被人遺忘的人——中國精神病人生存狀況》、《在路上——中國天主教》和《四季——西藏農民的日常生活》等三個系列作品，其對人類尊嚴的關懷和對真誠的向往，超凡脫俗，具有強烈的震撼力和深遠的影響力。從中閃現的，是攝影師觀照現實時，內心獨立而自由的深沉思索。

一般而言，新聞攝影強調現場直擊，而紀實攝影突出人文關懷，二者實踐中又是彼此融合的。對現代新聞攝影而言，受眾已經不滿足于直接而粗淺的現場再現，而期待在客觀的真實再現時，能有更多的精神關懷和理性思考。從新聞實踐看，實際上，每一個新聞現場的經典瞬間的背后，都流動人們對自身的思考和反省。也正是這一要求，傳統的新聞攝影和紀實攝影正逐步走向融合。新聞攝影也更多地體現出一種對現實的深入觀察和思索。相對于專職攝影師，獨立攝影師在這一方面具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2.2 選題的自由

在攝影題材選擇上，專職攝影師需要承擔大量的日常攝影工作，指定任務多，而自選題材少。同時，專職攝影師必須服從媒體整體的報道方向、報道原則和報道策略，各種制約較多，很多情況下都難以根據自己對生活的觀察而自由發揮。其聚焦的范圍難以擺脫主流媒體預設的話題和報道的基調。

而擺脫了機構和制度的約束，獨立攝影師在攝影題材的選擇上，表現出更為廣闊的選擇范圍和更為大膽的觀察視角。尤其是在中國社會快速發展和急速轉型的當代，獨立攝影師選題上的自由、大膽和銳利，往往使作品能夠緊貼社會熱點、深入表象的背后、直面矛盾沖突，從而使作品體現出一種視覺上的震撼和內容上的厚重。如呂楠對精神病人和天主教徒的關注，趙鐵林對性工作者生存狀態的展示，盧廣對艾滋病群體以及環境污染的連續報道，僅從攝影師聚焦領域的選擇上看，都是傳統的專職攝影師很難深入觸及的。

當然，不是所有新聞專職攝影師都拘泥于條框，但在觀察和報道生活的銳度上，獨立攝影師有著明顯的優勢和長處。

2.3 時間的自主

攝影要再現和揭示生活，僅僅靠短暫的觀察和瞬間的捕捉，是遠遠不夠的。在復雜多變的世界面前，攝影師需要長時間的觀察、探尋、拍攝和思考，才能貢獻出一系列思想飽滿而影像震撼的攝影作品。拍攝時間的匆忙和緊迫，是專職攝影師普遍的工作壓力。面對瞬息萬變的新聞事態，專職攝影師需要整天奔波于大小拍攝現場，迅速抓取現場圖像，并及時見報，這是新聞專職攝影師的工作常態。對社會熱點的全面觀察，對新聞真相的深入追究，對生活矛盾的細致分析，往往讓步于緊迫的時效和多重的任務。其結果，是目前受眾每天面對的，是滿眼快餐式的圖片，浮光掠影，熱鬧而缺乏深度。

而沒有每天逼迫式的拍攝任務和壓力，獨立攝影師在拍攝時機的選擇和拍攝時間的安排上，有充足的選擇余地。攝影師可以根據拍攝情況，從容、深入和細致地體驗和拍攝。像呂楠15年磨一劍，完成三大系列作品，以及近年盧廣對環境污染的持久跟蹤，這些都非一般媒體專職攝影師所能做到的。

2.4 題材的熟悉

對拍攝題材的把握上，很多獨立攝影師本身就是行業中人，鏡頭對準的就是身邊的人和事。如第五屆華賽金獎獲得者鄒森，本身就一直肩負拍攝和救援的雙重任務，對抗險救災活動的體驗，非常人能比。華賽獲獎作品《老船新曲》的作者拍攝工廠已有多年，同樣，《城市力工（2005-2009年）》的攝影師也是長期關注身邊的民工生活。對生活的接近和熟悉，使得攝影師在拍攝身邊的題材時，可以駕輕就熟，直擊深處。

2.5 事業的執著

如下文分析，相比專職攝影師，獨立攝影師的生存，面臨著更大的壓力，這一點和國外的自由攝影記者一樣。在一個充滿誘惑又處處險阻的世界里，但凡投身紀實性攝影行業，無論是以攝影為生，還是以攝影為愛，都要付出極大的物質和精力，沒有那種對社會的責任和對攝影的熱愛，很難堅守下去。幾乎每個獨立攝影師的成長經歷中，都體驗過物質匱乏、工作艱苦、思想徘徊和精神壓抑的困境，正是那種強烈的責任感和事業心，才鼓勵和支持眾多的獨立攝影師，在影像紀實的道路上堅守和前行。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事業上的執著，是所有獨立攝影師最強大的精神優勢和力量。

3 獨立攝影師的困境

然而，在新聞攝影和紀實攝影影響力日益提升的同時 ，其本身卻面臨著發展瓶頸，其中獨立攝影師的發展困境尤為明顯。

一是精神力度的漸弱。長期以來紀實攝影被人們視為社會的一面鏡子，“以人文關懷的態度、社會責任感和改革的愿望、平等和尊重的視角”[1]。關注社會熱點和現實矛盾，激發人們關注和變革現實的力量，從而推動社會的進步，這是包括新聞攝影在內的紀實性攝影的社會價值所在。但隨著地位的提升和影響的擴大，這種獨立的觀察和批判的力量，卻未能見長。在日益復雜和凸顯的現實矛盾面前，攝影家們的鏡頭表現得有些遲疑而游移，人們期待的那種外在視覺和內在精神都具有強烈震撼的力作近年來并不多見。

應該說，這其中既有快餐化新聞攝影的沖擊，也有商業化社會現實的影響，而且并非是獨立攝影師所特有的現象。但毫無疑問，獨立精神的缺失和作品力度的減弱，對獨立攝影師而言，卻是最為致命的。

二是題材的媚俗和從眾。現在借助大眾傳播媒介，一個社會問題可以迅速成為全社會話題，一幅有創意的成功作品可以一夜之間廣為流傳。而對有責任和追求的獨立攝影師而言，這些理應只是一種參照，而不應該成為刻意模仿的對象。但在大小各種新聞攝影比賽中，相同題材的一哄而上，相同手法的競相模仿，成為普遍現象。如果說專職攝影師因為受制于機構和受眾的制約，有其職業特點的話，那么獨立攝影師如果隨波逐流，喪失獨立性這一立身之本，勢必在競爭中迷失和落敗。

三是人才的流失。早期的一批從事紀實攝影的獨立攝影師功成名就之后，一部分人重歸體制，成為各大媒體的專職攝影師或主管；一部分人走向幕后，成為策展人或經紀人。能堅持一線攝影的人，如呂楠和盧廣那樣，少之又少。應該說，對曾經的獨立攝影師隊伍中的骨干和中堅而言，這些選擇都是合理的，平臺的轉換也能繼續發揮作用，但一線人才的流失，對紀實性攝影的持續發展，終究是一種遺憾。

四是行為的失范。相對于專職攝影師，很多獨立攝影師并沒有經過嚴格的專業訓練，同時所受的紀律約束和行為監督都比較少，在攝影實踐中，一些基本行業規范的忽視和行為的草率，往往得不到及時糾偏。盡管諸如新聞造假、刻意擺拍等不良現象，在專職攝影師和獨立攝影師實踐中都存在，但專職攝影師有紀律約束和糾錯機制，而獨立攝影師則只能自我約束，其糾偏難度要大得多。一旦行為失范，可能給個人乃至整個攝影事業帶來負面影響。華賽金獎作品《地震中的母愛》曾受到讀者擺拍的質疑，而第十六屆(2007年度)中國新聞攝影“金鏡頭”作品評選組委會也曾因為盧廣違背了新聞真實性原則，取消了其《喜馬拉雅的槍聲》的金獎獲獎資格。盡管作者都做了應對和解釋，但對獨立攝影師而言，這仍然不失為一個很好的警示和提醒：作為獨立攝影師的行為和作品理應經得住更嚴格的考驗。

五是經濟保障的缺乏。嚴肅認真的紀實性攝影是個付出大于回報的工作，需要攝影師長期的物質和精力的投入。沒有穩定工作和收入的獨立攝影師，在追求成功的道路上，經濟不富裕乃至于入不敷出，這是全球普遍現象。像2006年解海龍的《大眼睛》拍得30.8萬元人民幣畢竟是個案，而盧廣在拍攝中國污染題材中，能獲得尤金·史密斯人道主義紀實基金攝影獎3萬美金的資助，也屬鳳毛麟角。絕大部分的獨立攝影師，仍需要從事其他副業，以獲得足夠的生活保障和拍攝資金。

在商業社會中，這種投入和收益長期倒掛的現象，不僅會影響到攝影師對公益性拍攝項目的熱情，而且勢必阻礙獨立攝影師后繼力量的發展。

其他諸如，社會身份的缺失、社會認同度不高等都是目前中國獨立攝影師需要面對的難題和困境。

4 新媒體環境下獨立攝影師發展的機遇

盡管如此，中國全球影響力的提升、讀圖時代的來臨和新媒體的發展卻為獨立攝影師事業拓展帶來了全新的機遇。

這種機遇首先來自于全球對中國的關注。在中國成為世界發展的熱點的時候，全球的通訊社包括圖片社，都開始將關注目光投向飛速發展中的中國。早在2007年，西霸圖片社和頤德雅圖片集團旗下的伽瑪圖片社即已正式進入國內發展用戶。而圖片報道中國，則是全球通訊社業務的新發展。毫無疑問，發展中國本地的簽約攝影師，是開展中國報道業務的有效途徑。比如呂楠就成為馬格南圖片社在中國大陸的簽約攝影師。不僅如此，國內的通訊社和媒體集團，也開始借鑒國外圖片社的發展方式，開始簽約攝影師的嘗試。[2]這將為有獨創性的獨立攝影師提供了新的事業發展途徑。

而適應讀者受眾普遍的讀圖需求，國內各大媒體尤其是報紙、雜志紛紛加大了對圖片的應用。傳統媒體對優質圖片的需求，大大提高。當自身的專職攝影師無法滿足數量和質量的要求時，體制和機構之外的獨立攝影師就可以成為主流媒體報道的重要力量。

另外，各種基于互聯網的新媒體的興起，也為獨立攝影師的生存和發展，提供了全新的空間。獨立攝影師不再因為和媒體渠道的有限以及版面的局促而受制，幾乎有著完全自由和多樣的渠道來展示自己的作品，進入大眾的視野，并獲得創作和收益的良性循環。在新媒體環境下，“內容形式高度結合、思想性藝術性俱佳的、富有創作力的、有市場需求的原創照片生存空間巨大”。由此拓展的，是獨立攝影師事業發展的新空間。

這種機遇的把握，需要獨立攝影師群體自身的勤奮，更需要社會更多的關注和支持。獨立攝影師及其所從事的紀實性攝影的生存和發展，不是一個少數群體的獨善其身，而是事關社會進步的事情。但如學者所言，中國紀實性攝影一個突出的問題是，“攝影家與社會對紀實攝影作為一種文化批判裝置的意義的認識遠遠不夠”，而且“沒有一個保持強大社會壓力的第三域(third section)社會團體對于紀實攝影加以支援”[3]。這是另一個重要話題。目前隨著社會和現實的發展，新的機遇已經逐步凸顯，有理由相信，在紀實性攝影領域，獨立攝影師事業的發展空間將日益拓展，并將成為民眾關注環境、思考現實、促進發展的有效正面力量。

[1]孫京濤.紀實攝影風格與探索[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

[2]翟錚璇，王瑤.新媒體環境下新聞攝影的發展與變化[J].中國記者，2012(3).

[3]顧錚.在現實、記憶與想象之間——90年代以來的中國紀實攝影[J].新聞大學，2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