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生
此時,我背靠著電視矮柜,身邊的屏幕是黑的,插排上的紅色摁鍵處于停止狀態,它切斷了電的來源。沒有輸送的電,屏幕上不可能有人物出現。
兒子在遠方求學,平時兩個人的家,又少了一個人,空間變得寂寞了。我坐在地板上,伸直了雙腿,豎起的腳尖指向半空。我正在讀一本書,一只盒子里放著帶網眼的旅游鞋,它們面對面地等待,新鞋還沒有接觸我的腳一次。
幾天前,妻子去訂火車票時經過一家超市,在眼花繚亂的柜臺前,一下子就看中了這雙旅游鞋。八月初,那時她還在東北老家,而我要拖著拉桿箱踏上旅途,去南方參加一次筆會。她怕我的舊旅游鞋經不起一路的辛苦,堅決地給我買了新鞋子。其實,舊鞋穿起來更舒服,我和它之間有了感情。2010年7月,我去新疆時穿著它走上了“茶馬古道”,在冰湖邊上踏夜色,聽湖水的拍岸聲,從烏魯木齊輾轉一千多公里,走進喀納斯原始的白樺林,第一次看鷹在空中盤旋。
新鞋子買回來了,妻子執意地要我試一試大小,合不合腳。我沒有穿,心里總有一絲歉意,覺得對不起舊鞋子。這次去金華蠻可以再穿舊鞋子重溫過去的快樂,我的腳始終沒有伸進鞋子里,讓它擁抱肌膚的溫度。上午妻子發來短信,說她路過北戴河了,當時我坐在辦公室的工作臺前,看著屏幕上的文字,腳在鞋子里動了幾下,我想立即踏上旅途。
新買的旅游鞋擺在身邊,這次南方之行,它將和我相伴,它等待那個日子的到來。
一陣清脆的聲音把我從夢中喚醒,床邊的窗子睡覺前沒有拉上,雨聲沖進房間,夢在我睜開眼時就跑得無蹤無影,耳朵里擠滿了雨滴聲。
我急忙起身,在黑暗中光著腳奔向陽臺,關上窗子,把雨聲隔在窗外。我各個房間巡視一遍,查看窗子關好沒有,免得發生水禍。
臥室的窗子留了一條細縫,我感受到濕涼的風,側著身子,聽到雨滴聲,盯著漆黑一般的夜空。黏稠的熱,如同一塊方糖被雨水很快地融化。熱氣消了,躺在床上,身子舒服多了。近一個月不下雨了,電視幾次預報有雷陣雨,卻只是飄來一片陰云,遮住了陽光,可是沒等多久就云開霧散。城市被太陽曬得灼熱,人的目光撞上去能發出脆響。人們在街道上行走,仿佛是一條河道干涸的魚兒亡命地尋找水濕和綠色投下的陰地。雨聲打濕了睡意,夢中的箱子裝的是什么,我還沒有來得及打開,雨水斬斷夢的情節。我調整姿勢,盡快地進入睡眠,重續夢的發展。我必須打開箱子,看里面到底裝了些何物。外面的雨大了,聲音變得急促起來。
我的左耳朵壓在枕頭上,右耳不停地涌進一撥撥流動的雨水聲。我沒有點亮燈,看一下表,憑著感覺就知道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從一二三開始數數,數到一百多了,頭腦還是清醒,沒來一縷睡意。缺少睡眠的夜晚是一種行刑的痛苦,我用毛巾被包起頭,讓毛絨絨的被阻擋雨聲的侵略。不到一分鐘,我的腦袋就從毛巾被子里沖出來,悶熱不透氣,卻憋出一頭大汗。
一陣折騰,身子疲軟,蚊蟲一樣的睡眠在腦子盤繞,我打了一個哈欠,溢出了淚水,順著眼角流淌。我用手擦了一下,否則淚水和雨聲在耳朵里會大鬧一場。
每天下班時,經過冷藏廠時,路邊總有一個中年女人擺饅頭攤。一張凳子上,放著一個大箱子,蓋著白棉被,上面有一只亮锃锃的夾子。
這個饅頭攤原來是一對老夫妻守攤,供給過往下班的人,順路買下午飯。這幾天,老人不知什么原因沒有來,而是由這個中年女人代守。這個女人個子高挑,身材保持得特別好。中年女人穿了一件藍牛仔褲,屁股把褲子繃得緊緊的,凸出了女性的線條。每次我經過都有多瞧一兩眼,今天我動了買饅頭的念頭,免去了做飯的麻煩。
中年女人向路邊張望,我看到她的眼睛,竟然把臉扭向一邊,向別處觀望。我怕她讀透那絲“雜念”。走出很遠,我竟然回頭去尋找中年女人的身影。走進樓道,踏上一級級的臺階,汗水濕透了T恤衫。回到家中打開空調,洗凈手,然后在電飯鍋中裝入洗干凈的大米。 手中忙碌著,不知為什么,又想起賣饅頭的中年女人。
史鐵生說:“夜的眼睛多么重要”。這句話看似平淡,其實是沉重的。我在深夜中醒來,跟隨十幾年的小石英表,依然在機械地走動被夜放大了。我睡覺前忘了拉窗簾,隔著窗子注視月亮掛在天空。古人看到月圓月缺,聯想到悲歡離合,月亮的變化是一種自然現象,而詩人硬是把它們聯系在一起。史鐵生說的“夜的眼睛”我還是接受的,就是這眼睛,才能理解人性的歡樂和悲愁。
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兩個多月前,我家中的布置發生了大變化。自從搬進房子里就是書房在左側,臥室在右邊,格局一直沒有變化。這次書房和臥室大調換,原來的臥室外面是陽臺,向外望去,要越過兩道窗子,現在臥室外面是天空。目光一下子切入天空,沒有太多的障礙,頭幾天還覺得一時適應不了。有幾次我什么也不做,直愣愣地向窗外張望。我用目光構筑了一道網,想攔截飛過的鳥兒,或者掛幾縷光線。換了新的環境,人的精神特別的興奮。有幾回睡意襲來,我突然覺得身上蓋的一條天空的被,卻沒有一點沉重感覺。半夜醒了,窗外的月光穿過窗簾,映得房間里朦朦朧朧。
在匆匆的日子里,在嘈雜的街頭,很少注意天空的變化,只有靜下來,才突然發現頭頂上的天,讓我們有了詩意的想象。我向夜空傾述,那是另一個生命的眼睛。這個夜晚,我躺在床上,回味史鐵生的“夜的眼睛”。
幾天前,去濟南看從學校放假回來的大海,臨行時沒有帶刮臉器,早起時,我就用父親的“吉列”刮了一次。
打開水嘴子,接了一捧水,潤濕了兩頰。隨意地用香皂涂抹了幾下,泛起的泡沫掛滿半個腮,雙面的刀頭閃著冷光對準臉頰,一下下地刮動,我感受刀刃割斷胡子的聲音。我在鏡子上看到了自己可笑的樣子,平時使用刮臉器不需要照鏡子。
十幾年,我沒有換過刮臉器的牌子,“飛利浦”是我鐘愛的一款品牌。隨著一天天過去,胡子不僅泛出了白須,也變得粗硬。電動刮臉器有時刮不凈,在單位的工作臺前用手一摸,發現有漏掉的殘余。手頭沒有工具,又怕同事們見了笑話,這幾根胡子攪得心煩意亂。我選擇了校對報紙版樣上的錯誤,不抬頭往別處望,沒有人會發現的。
從濟南回濱州時,父親送了我一副“吉列”刀架,妻子回東北前,她去超市買了一盒雙面刀頭和一瓶剃須泡。中午下班回家,看到書櫥上擺放在書櫥上,黑色的蓋子,細長的瓶子,清新檸檬型的剃須泡,拿在手中感覺特別舒服。
第二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刮臉,按著說明書,先是濕潤皮膚,然后在頰上涂抹剃須泡。我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我們對視,做同樣的動作,舉手,刮臉,刷牙,梳頭。我們彼些之間不可能產生矛盾發生口角,更不會動手還擊。我用水洗去殘液,看著刮凈利的臉,恢復了一天的朝氣。
蟬叫聲時斷時續地排來,把一個苦熱的夏天扯長。我坐在地板上,向窗外環視,除了對面的建筑,附近的樹木也很少,但是我不知道蟬躲藏在什么地方。
一個人在家,清晨睜開眼睛,表上的時間差五分鐘五點。星期五是單位的休息日,我本應當睡個懶覺,卻一下子丟失了睡眠。人的生物鐘是個怪家伙,正常上班時,清晨必須在床上坐幾分鐘,閉目養神,才能穿衣服下床,讓意識和眼睛適應匆忙的一天。但是到了休息日,這些習慣都跑得遠遠的。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掃衛生,把幾個房間輪番掃一遍。妻子臨回東北時再三叮囑。抹布不能混用,并指定了具體的位置存放抹布。一陣忙碌之后,竟然是一身大汗,從一早開始就沒有風,房間所有的窗子打開,還是起不了大作用,只有蟬的叫聲不斷地沖進來。
一個人的飯簡單,蔥爆鍋,澆上清水,煮一鍋面條。飯后澆一壺水,泡一杯茶,坐在地板上讀書,前面擺著一摞書,隨手拿起昨天讀的書。
蟬叫聲涌進來,時長時短,伴著鳴唱,我走進一個法國女作家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