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紅

〔美國〕張 欣

門打開的瞬間，音樂聲從里面裊裊傳來。健身房里的舞蹈課又開始了。童影隔窗觀望，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心里升起一絲不屑──那么多人，胳膊挨著肩膀，空氣一定污濁。她每次看到擁擠的人群在半明半暗的室內手舞足蹈，就會這樣想。

可是污濁頂不住好奇，這天，她突發奇想，倒要進去一試，看看是什么魔法吸引這么多人。

音樂鏗鏘，貫通整個教室，簡直有種宗教氣氛。搖啊搖、擺啊擺，童影終于明白為什么這么多人喜歡。好玩啊，音樂好聽，又能動作。

老師給層層舞友們擋住了，童影只好跟著前邊的同學舞。亦步亦趨，舞裙搖擺，鈴兒響叮當，銀片閃亮，賣力使勁搖。左顧右盼，她看到身邊頗有一些這樣的銀片金片，嘩啦啦，亮晶晶，很投入、很專業。

老師終于從臺上站下來，到側面示范，正好立在她眼前。童影大驚，原來竟是一半百老婦。只見她身著綠衣橘褲，再加上橘色的銀片舞裙，很吉普賽風格。就是屁股太大。童影心里嘀咕：不是肚皮舞嗎？搖胳膊、擺屁股，怎么越搖越大。

眼前又竄出一同學，是瑜伽老師，大搖特搖，很享受很招搖的樣子。瑜伽老師剛進來，才上完瑜伽課吧，很有力氣。她人其實很文靜，聲音也柔順，可就不知為什么，總讓人想起蒸汽隆隆的熱瑜伽室。她又整天穿一條黑色的長褲子，就給人一種感覺，像一筐待洗的衣服，味道濃重，升起一縷縷青煙。她那夸張賣力的搖動，很有暗示性──床上功夫也很了得。

下課了，肚皮舞老師在擺弄從口袋里拿出來的亮片裙子，十五刀一條。看她臉上皺紋，大篷車坐多了的樣子。她大包小包挎肩上，吉普賽人一樣的生意經。童影趨前詢問，肚皮老師熱情伸手相握，剛抹完鼻涕的手。躲也躲不及。

課上完了，童影照例要到室外做一番伸展運動。她把手臂搭在窗欞上，透過玻璃窗，望著剛才擁擠的舞蹈室早已空空蕩蕩黑乎乎一片。窗影里的她伸長胳膊，像芭蕾舞演員練功那樣，用力把肩膀向外拉。現代人的職業病啊，一天八小時耗在計算機前，胳膊酸痛肩膀疼，晚上睡覺都睡不好。拉完了左臂拉右臂，童影再抬起頭時，就發現了他。

他正在給人做理療，椅子按摩。童影抬眼看墻上的廣告：

免費服務，五分鐘椅子按摩，下午一點到兩點──Rich。

Rich就是他吧，看起來像中國人，瘦削、中等個，黑發直立，像草地一樣直立；穿著健身房工作人員的黑色T恤，胸前金色長條名片一閃一亮，黑色長褲，腳下也是一雙黑色的膠皮鞋。他用胳膊肘頂著臥在椅子上人的后背，用力揉壓，眼睛卻四下觀望著，好像說，這按摩太小菜一碟了，做夢都可以做。

童影突然就也想試試這椅子按摩。

她這么想著呢，對面的他似乎就感應到了，朝她這里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童影看清楚他的眉眼，長得像《美國偶像》里的Clay Aiken，尤其是鼻子，尖尖的，嘴很小，下巴也很小。

童影做完了伸展，站到地上的墊子上，準備壓腿。

綠色墊子上投射出一個陰影，童影轉頭，正看到Clay Aiken朝她笑。

椅子按摩，肩膀？他說，免費，看你一直在拉肩。

童影看了一眼那按摩椅。

見她狐疑地盯著埋臉的面罩，他便一把拉下來，套上一個新的。

你果真rich啊。童影抬了眉眼道：免費報效國家呢。

嘿嘿，這是他們的活動。他笑著，叫我李奇好了。

你也是中國人啊，怎么學這個？童影道。心想還真很少碰到做按摩的中國人。

避重就輕吧，這個最容易。李奇笑道。

童影把頭埋在椅子上，腳下那一點空地像個探照燈，她看到李奇鞋子上的Frerragamo商標。

我也有一雙這樣的襪子。李奇說。

童影沒想到他會注意自己的襪子，心下一動，到底識貨。這襪子從運動商店專柜買的，七、八年了，很耐穿，襪子腳底的一排紅字依然如初：Joe Go,The Air-Eater。倒像襪子很吃味，永遠新鮮可口，跟藍色襪腰上的一圈碗碟水果一樣。

沒想到椅子按摩這么舒服，還是自己的肩膀實在需要這樣的刺激。她感到肩膀后背溫暖寬厚，世界像是一床軟綿綿的大棉被，她就臥在那里。這雙手如果一直動下去，永遠不停，該有多好。

待她終于起身，李奇就說：教你幾個動作吧。說著，邊示范給她看：這樣就能把不同層次的肌肉都舒展到。工作時也可以做，三、五分鐘就可以。

童影照著做了，手臂沿著窗欞，向上、向下，伸展。感覺到底不一樣，她自己做，都是平拉，還以為只有一種平行的拉力。

下一個星期，童影如約來到了健身房里的按摩室。按摩室的氛圍奇特，一墻之隔，就可以把外面的世界分開。健身房外面的喧鬧全然不見了，只剩下安靜、祥和。汩汩的音樂如流水，悠揚的鳥叫像山谷空鳴，還有靜謐的海濤聲。幽暗的燈光里，童影躺在柔軟的按摩床上靜靜地等待，像躺在一個深山的洞穴里。洞穴里有草，軟綿綿的草，還有鮮花，散發著淡淡的花香。

李奇來了，像采藥的神農，混合著一種精油的味道。他的手掌寬大、暖和，揉搓在她的皮膚上，有一種熱度的能量，電波一樣擴散。剛才給冷氣吹得冰涼的皮膚給他寬厚溫暖的大手按摩得麻酥酥的，所謂“活神仙”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他沿著她肩膀的筋絡摩挲，像在地圖上摸索著尋找路線。然后用力，力道準確，童影差點叫出來，你怎么知道，就是這些地方，最疼了。

她仿佛聽他說：當然知道，就是干這行的嘛。

每次按摩完畢，李奇就會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臂大腿重新放回被里，然后再一層層蓋好。好像蓋被是按摩里最重要而又必不可少的一項。童影心里不免對那些被單有些怨責，一層一層像豬腸子，蓋來蓋去簡直浪費時間嘛。

按摩師。當童影把這個詞語說給好友甄莉聽時，她立刻瞪大了眼睛，像電視機突然斷了電，畫面立刻全消失了。

你怎么能跟他嘛？甄莉過了半晌，終于說，至少也該是個本科畢業吧，才能配你這個博士啊。

博士又怎么了？童影說，還不是照樣找不到工作。

這不光是找工作的問題。門不當戶不對啊。

針尖對麥芒倒是門當戶對。

甄莉自稱是針尖，老公是麥芒。兩人是MIT的同學，兩博士吵起來，絕對是針尖對麥芒，比共振，看誰能像帕華洛帝一樣，聲音高得先把房子給震倒。

她不要針尖，也不要麥芒，就要一雙溫暖厚實的手。

童影如今經常在健身房里碰到李奇，如果碰巧他間歇休息，還可以跟他聊幾句。這一天，他正盯著一張報紙看。

看什么這么認真？童影湊上前問。

北卡植物園里的金魚給人偷走了。

偷它干么？金魚又不能吃。

可以賣啊。他頭也不抬說。

偷車我倒相信，童影想起前兩天看到，有人福特小卡車又給偷了。

小卡車還不算最popular的。李奇說：本田車才是，就你開的那種Honda Accord丟得最多了。

為什么？

發動機好啊。

正說著，手機鈴響，Lady Gaga在唱。李奇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又放下。

Lady Gaga找你呢。童影斜眼瞅他。

Lady Mama還差不多。

她知道是指那個叫迷妮的，李奇的同事，健身房Spa里修指甲的。真絕了，叫迷妮，偏偏是個大號，還是個胖大號，叫她Lady Mama一點沒錯。可是迷妮皮膚雪白，真是白里透紅，像個大鴨梨，水分很足。而且年輕，才二十出頭，比童影小快十歲了，迷你還真不是白叫的。

我最喜歡按摩了。每次見到她，迷妮就會笑咪咪道，然后翹起蘭花指，說，Rich按摩得最棒，他有一雙神奇的手！

童影不知道心里生出的味道是不是醋意，她難道還要嫉妒一個修指甲的老美大胖子？

可是，楊貴妃如果用現在標準，也是一個胖妹妹啊。再說，在非洲一個什么國家不是以胖為美嗎？像她這樣，還不給人當成瘦猴，說不定要給驅除出境了。

不只是胖妹妹喜歡李奇，老板也很喜歡他。童影見過他的女老板，時髦得要命，跟墻上的畫一樣。眼睛眉毛畫得有條是理，永遠色彩新鮮如朝陽；光看她的臉跟頭，連中年的影子也沒有。女老板跟他說加班的事兒，就像跟他講披頭士，眉飛色舞有聲有色。

童影也給搞胡涂了。怪不得Clay Aiken迷倒這么多美國人。她第一眼還真就沒覺得他有多好看，妙手回春吧，李奇就有一雙這樣的妙手。

李奇住得不遠，如今童影去他那里早已經輕車熟路。十月金秋，天氣真是絕好，湖邊的葉子都變紅了，像那首歌里唱的：花落紅花落紅，紅了楓紅了楓。

這個周末兩人說好了一起去State Fair。星期六中午，童影按時來到李奇家。把車停好，就上樓找他。他這里方便啊，過條馬路就是State Fair廣場。站窗戶前，都能看到騎馬場的彩色摩天輪。

一進門就看他正拿了什么東西，往鞋上比比畫畫。

見她進來，李奇就比給她看。

原來是一個Frerragamo商標。他要把商標貼到剛買來的球鞋上，這球鞋還是童影陪他一起在沃馬特買的。

看他得意洋洋的樣子，童影不以為然：中國有的是，北京有一條街全是冒牌，比正牌還真。

State Fair進口處一棵大樹，周圍落葉鋪了一地，深紅的一片，像掉了一路的花瓣。兩個人一路上溜溜達達，空氣里漂浮著一陣陣食物的香味，引得肚子也跟著咕咕叫。看見一種炸的果子樣的東西，李奇就上前買了一個。童影當是炸油條，咬一口，就吐了出來。

炸肥腸，真惡心。她皺著眉頭，又往紙巾里吐一口。

嘿嘿，這才香呢。李奇兩手舉著，大口咬，像咬大餅。聽說過山東人喜歡大餅，還沒見過炸肥腸也可以吃成大餅一樣。

逛了一下午，童影累了，頭也有點疼，大概是因為剛才吃的一盒炸啤酒。她不喝酒，全是好奇，啤酒也能炸？倒要試試。

李奇看她一眼，說：你臉都紅了，不要緊吧？

沒事兒，一會兒就好了。

還能開車嗎？

這點兒酒，開車也算？童影說著，可卻有一點兒分不清東南西北，想不起來自己的車停在哪里。

不是在我家樓下嗎？李奇提醒道，回去就看到了。

沒有。童影答：因為想著回去不用繞路打U-turn，就停在對面馬路，旁邊好像有個修車鋪的地方。

兩人一路走著，回到李奇的住所。剛踏上樓梯，就看到迷妮跟女老板站在那里。

哎呀，你可回來了。迷妮跳起來，就差沒撲到李奇身上：我們剛逛完State Fair，正好經過你這里，就想著來看看。可巧，你就回來了。說著，又朝童影眨了眨眼睛。女老板只是站在那里笑。

童影給她這一跳一眨，像灌了清新劑，腦袋立刻清晰無比起來。

請進，請進。李奇趕緊打開門，把三個女人讓進屋。

要喝點什么？李奇殷勤道，邊從冰箱里拿出兩聽Miller罐。又把一罐七喜遞給童影。

童影不理，也要Miller。

李奇笑著看了她一眼，又拿了一罐Miller遞到她手中。

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童影腦袋真有些重了，旁邊兩個空啤酒罐也像青蛙的大眼睛一樣瞪瞪地盯著她。外面已經蒙蒙黑了，再不走，真要走不了了。

站起身，她說，要走了。

李奇送她下樓。她把車鑰匙遞給他；想起自己的眼鏡放車里了，黑燈瞎火，還是讓他去找吧。

外邊不知什么時候下過雨，道路泥濘。Fairground廣場又全是泥土地，真是走一步一腳泥，像是在地上做蛋糕，一踩一黏。她記得修車鋪是在右邊，李奇偏偏一出樓梯就往左拐，這不是繞大圈嗎？

童影看著自己白色運動鞋上都是泥濘，簡直要哭出來了。一回頭，又似乎看到窗戶燈影里迷妮一閃而過的腦袋。她的頭疼真的劇烈起來，不由自主地拉著李奇的胳膊，他也就順勢擁著她走。

前邊大概是馬圈，一股馬糞的味道襲過來。李奇探身往里瞧了一眼，說：你在這里等著，我去找車。

燈光照著馴馬女人的長披風，她牽著一匹馬在暗淡的燈影里穿過。童影就站在那里等她走過。

童影靠著矮墻等待，腦子里卻是迷糊的一團漿糊，朦朧里隱約聽到遙控車鎖“嗶嘟”的一聲脆響。

然后是李奇的聲音：Honda。

另一個陌生男人的詢問：Accord？

對，這是鑰匙。李奇說：要現金。

童影努力睜開眼，四下早已暗下來，只有百葉窗后隱約露出的暮色。她躺在自家的床上睡著了。大夢初醒，剛才小腿抽筋才給她疼醒。

也不知睡了多久，書桌上的計算機screen saver都上來了。還是剛從雅虎上下載的萬圣節動畫，月夜星移，老巫婆披著黑斗篷騎馬呼嘯而過，馬蹄答答又轉頭跑回來。巫婆揚臂，“啪”的一聲把手里的南瓜燈甩了出去。南瓜燈骨碌碌翻著跟頭，然后坐落地上，兩眼冒火，齜牙咧嘴咯咯笑著。

童影用手按一下鍵盤，大馬、巫婆、南瓜燈驟然全消失了。只剩下計算機屏幕背景上的一片金秋景色。落葉繽紛花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