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風”草低見牛羊？——有關(guān)《敕勒歌》的描寫季節(jié)判定

⊙楊青舟［遼寧石油化工大學， 遼寧 撫順 113001］

作 者：楊青舟，遼寧石油化工大學副教授，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公文寫作、中國古代文學教學與研究。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作為文學作品，北朝民歌《敕勒歌》最初見于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雜歌謠辭四”，至今令人百讀不厭，因在中國古典文學和古代史研究上具有重要意義，始終居中國文學史崇高地位。民歌語言質(zhì)樸、線條粗獷、色彩鮮明、音調(diào)鏗鏘，言有盡而意無窮，極具北國風光明朗豪爽韻味，生動地表現(xiàn)了古代北方草原的遼闊景象和敕勒人的游牧生活。

歌中“川”為平原，《辭海》解釋“陰山”位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中部。東西走向……南側(cè)斷層陷落為土默川平原，北坡較平坦”，即今日內(nèi)蒙古境內(nèi)大青山，因此“敕勒川”指陰山南麓沃野，今黃河前套土默川平原一帶，北依陰山、南臨黃河，水草肥美、土地廣袤。據(jù)《漢書·匈奴傳》記載，敕勒人“漢稱丁零，后又名高車、鐵勒，為突厥一支”，且漢時“陰山東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獸”，北魏時為敕勒人聚居地，故稱敕勒川。

歌詞“陰山下”點明敕勒川所處方位，陰山綿亙?nèi)猓菰云錇楸尘埃o人以粗獷印象。“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描繪歌者處身空曠環(huán)境，“天蒼蒼，野茫茫”進一步注腳前一句，借大環(huán)境鋪陳草原壯闊景象。“天蒼蒼”一般多解釋為歌者仰望所見青色長空，“野茫茫”則極目草原深遠地域。

一、民歌魅力千古不泯

《敕勒歌》全作僅27字，卻被歌詞作者妙用疊字，將蒼天、原野、牛羊組成完美畫面；雖只寫景不著色，讀來卻能真切感受到不同色彩互相融合、滲透所構(gòu)成曠野的恢弘色調(diào)及北國草原的生動風光。因此古今多有學者為之連篇累牘展開爭論，或就詩歌思想內(nèi)容、藝術(shù)風格、產(chǎn)生時代背景，或就詩歌作者、發(fā)生地點以及作品語言、有無謬文等問題爭論不休，且見解眾多，不乏真知灼見，于深入詩歌內(nèi)涵十分有益。如北宋黃庭堅在其《山谷題跋》卷七中贊揚民歌作者“倉卒之間，語奇如此，蓋率意道事實耳”；近代鄭振鐸認為《敕勒歌》“寫北方荒野景色，直浮現(xiàn)于讀者之前，博得后人極端的傾倒，可謂為最帶北方色彩的詩”。一直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學者余冠英、吳晗還就民歌作者進行過研究。還有人認為世傳《敕勒歌》有文字差異，如“籠蓋”或“籠罩”之辨。

二、歷代解讀忽略季節(jié)

不知何故，歷代學人只有寥寥幾人屬于無意間順便提及歌詞描寫的景色所屬季節(jié)。如由黃庭堅“北風草低見牛羊”，可斷定詞人認可《敕勒歌》歌詞描寫冬季景色；而由沈德潛“莽莽而來”之“莽莽”本義謂“草木深密貌”，則可斷定作者認可《敕勒歌》歌詞描寫了或晚春或盛夏風景，只可惜兩位作者都未明說。因此后人再讀《敕勒歌》時多憑個人感覺臆斷其歌詞描摹的景色季節(jié)，并長久地以訛傳訛。尤其是當下教育部“全日制義務(wù)教育語文課程標準”（簡稱“課標”）指定書目《小學生必背古詩詞70首》和《初中優(yōu)秀詩文背誦推薦篇目》，第二首都是《敕勒歌》，因其讀來抑揚頓挫、鏗鏘上口并且易記憶，所以多被小學教師們不約而同地選來教給一、二年級的孩子們，為校園增添了許多瑯瑯書聲。同時也多被初中教師推薦給中學生們時時背誦，用以培養(yǎng)學生的想象力和文學鑒賞意識。

只是解釋歌詞時教師們遇到了同樣的尷尬和難題。根據(jù)網(wǎng)絡(luò)檢索，現(xiàn)行“課標”版《小學生必背古詩詞70首》和《初中優(yōu)秀詩文背誦推薦篇目》多達數(shù)十種，出版者天南地北、大小不一，但根據(jù)反饋，幾乎所有的課本解釋《敕勒歌》內(nèi)容時都回避了解釋“蒼蒼”二字本義。一些教師只得通過自行查閱《新華字典》《康熙字典》等工具書將其解釋為“青色（包括藍和綠）”或“草色”，另有一些教師干脆約定俗成地將歌中景色想象成“藍天下秋日原野”，進而帶領(lǐng)孩子們展開進一步聯(lián)想，并年復(fù)一年地教給一批批的孩子們。因為沒有權(quán)威典籍或?qū)＜覍W者給出明確的季節(jié)判定，教師們時常于繪聲繪色的講述中陷入無法準確判定詩中畫面究竟屬于什么季節(jié)的矛盾。

三、“蒼蒼”首先指代春天

《敕勒歌》歌詞中的“蒼蒼”既指天之顏色和高遠，還包含明顯的季節(jié)信息。

首先，根據(jù)《爾雅·釋天》“，蒼，青也”，特指春季之天，因為我國古人歷來對四季的天色有固定稱謂，具體是“春為蒼天，夏為昊天，秋為天，冬為上天”。我國最早的詞典《廣雅》因受《爾雅》影響，也解釋“蒼”為“青也”，因此歷代典籍多遵《爾雅》之說。如《詩經(jīng)·王風·黍離》有“悠悠蒼天”，《詩經(jīng)·黃鳥》有“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其次，根據(jù)《說文解字》“，蒼”指“草色也”，所以《詩經(jīng)·蒹葭》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有“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此外，依據(jù)《說文解字》解釋“蒹，之未秀者”，即“沒有抽穗之荻”“；葭”則為“葦之未秀者”，即“初生蘆葦”，“蒹葭”合為一詞特指茂盛生長的蘆葦，所以“蒼蒼”代指特定季節(jié)蘆葦鮮明的顏色。因此，自本義出發(fā)，可以理解“蒼蒼”為春日天色，所以白居易《雪詩》有“寒銷春蒼茫”。

再次，根據(jù)《說文解字》，“蒼”之引申義為“青黑色”；同時，《素問·陰陽應(yīng)象大論》也解釋其“在色為蒼”，并注“蒼”專指“謂薄青色”。因此《禮記·月令·孟春》注“蒼亦青也”，并有“駕蒼龍，服蒼玉”之說；《禮記·玉藻》有“大夫佩水蒼玉”，是說當時禮制規(guī)定大夫一級官員佩戴雜有斑紋的深青色的玉石；《墨子·所染》也有“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開國領(lǐng)袖毛澤東在《清平樂·六盤山》中有“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其中“蒼龍”為二十八宿中東方七宿，即角、亢、氐、房、心、尾、箕合稱，古時以為兇神，在此被詞人用以比喻極兇惡的敵人。后來“蒼”再引申為“灰白色”或“蒼老”義，如白居易《賣炭翁》有“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再后來，“蒼”還繼續(xù)被引申為“百姓”和姓氏使用更為廣泛，如《史記·蕭望之傳》有“蒼頭廬兒”指代奴仆。

第四，歷代學者對初見于《北史》所載《敕勒歌》為斛律金始唱的歷史事實并無多少爭論。如《北史·齊本紀》記載“546年，北齊高歡為周軍所敗，曾使敕勒人斛律金唱《敕勒歌》以激勵士氣。歌詞從鮮卑語譯出”，這一段記載既說明敕勒人斛律金是《敕勒歌》有文字可查的最早演唱者，又交代了今日漢語版的《敕勒歌》歌詞最初出自鮮卑語，只是記載沒有說明歌者何時歌唱，更沒有交代歌詞所摹寫景色屬于何季；而《北齊書·神武下》雖有“……十一月……己卯……”記載，也只能說明歌者的歌唱時節(jié)而不能說明歌中描繪景色的季節(jié)。

根據(jù)當下學術(shù)成果，《爾雅》成書于先秦，《說文解字》成書于東漢，《廣雅》成書于三國時期。因為《爾雅》成書最早最權(quán)威，所以于初唐時就被統(tǒng)治者列入“五經(jīng)正義”而成為當時科舉標準。根據(jù)記載，唐代科舉考試科目主要有“明經(jīng)”“、進士”兩科。前者考試主要從“九經(jīng)”出題，所謂“九經(jīng)”包括“三禮”（《周禮》《儀禮》《禮記》）、“三傳”（《左傳》《公羊傳》《梁傳》）和《易》《詩》《書》九部儒家經(jīng)典；進士科舉主要考詩賦。

古漢語崇尚精煉簡潔，而《北史》編撰者李延壽其人一生以修史為主業(yè)，雖然他在政治上沒有大作為，但其人古漢語造詣極深，唐貞觀年間曾參與《晉書》《隋書》《五代史志》和當朝國史修撰，并獨立編撰《南史》《北史》和《太宗政典》等史書，因此不會容忍不合當時語法、詞法的詞句躋身史冊，除非是疏忽；同時，因為《北史》作者距《敕勒歌》產(chǎn)生年代最近，因此根據(jù)《爾雅》理解《敕勒歌》之“蒼蒼”本義最可信！同樣，出生書香門第的郭茂倩也不會容許自己的《樂府詩集》在收錄前代名篇時犯同樣低級的文字錯誤，因此被后人《四庫全書總目》評價為“徵引浩博，援據(jù)精審，宋以來考樂府者無能出其范圍”。

作為漢字工具書，《爾雅》《廣雅》和《說文解字》以其權(quán)威性對“蒼”之解釋如出一轍；作為學術(shù)著作，《禮記》和《墨子》對“蒼”之理解殊途同歸，《禮記》認可“蒼”適用表達季節(jié)為“孟春”，是遵從《爾雅》《說文解字》之“蒼”本義，《墨子》則遵從“蒼”之引申義。最后，從古氣候變遷的角度也可以驗證“蒼蒼”描摹了草原春色。根據(jù)翦伯贊先生《內(nèi)蒙訪古》關(guān)于“呼和浩特”和“包頭”兩地蒙古語含義考證可得到說明。“呼和浩特”蒙古語意是“青色的城”“，包頭”蒙古語意是“有鹿的地方”，通過以上兩地文獻記載可清楚知道，直到13世紀或者更晚，陰山一帶還是一個有森林、有草原、有鹿群出沒的地方。可見當時氣候和今日確有顯著差異，所以不可否認早于唐的北朝時期內(nèi)蒙古草原春日確有“天蒼蒼，野茫茫”的景色。

至于此，后人無法準確判定《敕勒歌》景色季節(jié)的理由只有一個：歷代釋者受廣泛使用之引申義影響，忽略或回避了“蒼”的本義，因此導致更多人誤讀或錯過《敕勒歌》中景色的季節(jié)！

[1]鄭振鐸.文學大綱（上冊）[M].上海：上海書店，1986．

[2]聞一多.聞一多詩經(jīng)講義[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3]齊豫生編.二十五史[M].長春：吉林攝影出版社，2004.

[4]王凱符.八股文概說[M].北京：中華書局，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