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立群[遼寧社科院文學研究所, 沈陽 110031]
遼寧作家孫惠芬自20世紀80年代進入文壇起,就執著于鄉村敘事,聚焦于鄉人的靈魂和情感,著力于鄉土文化的堅守與變遷,創作了大量優秀的鄉土文學作品。孫惠芬的作品在價值取向、創作精神和審美根基上與傳統的鄉土文學一脈相承。在價值取向上,孫惠芬所持的民間立場和感懷民生的價值追求,與魯迅、茅盾等倡導并力行的關注底層農民,反映民生疾苦的創作追求血脈相通。孫惠芬的鄉土小說勇于直面現實,不懈地探尋靈魂救贖、文化救贖和現實拯救之路;在審美根基上,她的作品師從郁達夫、廢名、沈從文一派,堅持以詩化和懷戀故土為主基調,傳遞著質樸、靜穆和淡淡的感傷情懷。本文專就孫惠芬小說創作在審美根基上對文學傳統的繼承與發揚做簡要解析。
1935年,魯迅先生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寫道:“蹇先艾敘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著榆關,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边@是最早關于鄉土文學的理論論述。從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鄉土文學創作不斷發展,也逐漸形成了不同的創作風格:“這股以宗法制鄉村小鎮為基本描寫對象的文學潮流,以魯迅筆下的未莊小說為先驅,于20年代前期出現了許欽文、王魯彥、許杰等浙東鄉土小說家;到了20年代中期開始向西播遷,在湖南作家彭家煌與許杰并起的同時,出現了華中作家廢名和湘西作家沈從文的帶有牧歌情調的鄉土抒情式小說。”①以廢名、沈從文為代表的鄉土小說家,具有迥異于他人的審美情趣,廢名的作品被譽為“浪漫的田園詩”,沈從文的作品則更多是“素描風景畫”,在淡淡的詩情畫意中蘊含著濃郁的思鄉與戀鄉之情。這種審美范式隨之在汪曾祺、劉紹堂、賈平凹的創作中得到了繼承和升華。及至孫惠芬的鄉土小說創作,她將鄉情、鄉景、鄉俗、鄉思一同納入審美視閾,在肅穆、清新的意境里,將思鄉和戀鄉的情感體驗融入了人物命運遭際和社會變遷中。在孫惠芬創作的起步階段,就受到了沈從文的深刻影響,那本《沈從文傳》曾讓她無比震撼:“他的那種在身邊事物的細微波動中發現歷史波瀾的能力,他的那種在身邊繁雜的生活中發掘哲學思想的能力,他的以一個鄉下人的姿態展開的對于人生、社會的閱讀,他表達中的寧靜、寧靜中的淡泊,都深深地震撼了我,那是我寫作成長中第一個讓我震撼的作家,也是第一本讓我震撼的書。”②出身鄉村,情感細膩,受傳統文化的浸潤,加之沈從文等鄉土文學作家的影響,使孫惠芬形成了獨特的審美氣質。
在孫惠芬的文學世界里,對鄉村和故鄉的感情是復雜的,有著濃烈的愛戀,也有著淡淡的哀傷。這種情感在作者對鄉景、鄉俗、鄉戀的描摹中,總是適時地凸顯或淡出?!靶R山莊”是孫惠芬精心營造的鄉村世界,當這個世界能夠自主存在時,它所呈現的景象是充滿著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色彩的;在《上塘書》中,上塘人“扭動風門,打開了雞窩鴨窩,抽動草垛上的草,點燃了灶坑的鍋底”,新的一天開始了,“接著,房屋醒了,院子醒了,草垛醒了……”這是多么恬淡而靜謐的生活。在《吉寬的馬車》中,對吉寬鄉村體驗的書寫同樣是充滿詩意的,土地、馬車、土道、河套、田野、月夜、稻草、質樸的女人,這就是屬于吉寬的鄉村,這里有著讓他備感充實和美妙的體驗:“在家鄉,哪哪都是空的,心卻一點不空,一聲鳥叫都會讓你滿心喜悅。你心不空,而你的心被喜悅填滿時,某個部位卻又能懸空的鳥巢似的充滿了回響?!?/p>
民俗是一個地域的群體記憶,孫惠芬既將她筆下的鄉俗賦予了群體記憶這樣的文化內涵,又將其納入了審美范疇,在對鄉俗的描繪中創造了超越的審美體驗,這種體驗的終極指向仍然是濃郁的鄉情。在《上塘書》中,作者對遼南鄉俗做了系統而集中的展示。中國鄉村的民俗更多體現在鄉民的生活習慣和社會交往上,其中最具儀式感、最具審美價值的是婚喪嫁娶的民俗風情。在描摹這些儀式時,孫惠芬的筆觸總是輕靈跳躍,而又帶著神圣感和敬畏感。在描寫婚俗時,她選擇“坐床”的環節并不吝筆墨加以展示。在寫喪事風俗禮儀時,作者以極其鋪陳的手法介紹了扶喪、提姜水灌、扎紙活兒、吹喪等幾個環節。扶喪的人非常關鍵,要掌控整個局面,如果主人哭得不夠火候,扶喪人要及時反應,哭得注入感情,感染對方進入狀態;如果主人哭得過了頭兒,要起到勸慰的作用。扎紙活兒是喪事活動中的一個重要環節,紙人、紙馬、家具,乃至現代化的住宅和交通工具,在向人們展示后化為灰燼。整個過程寄托著人們復雜的生命情感,又滲透著淡淡的生命情趣。孫惠芬關于拜祭、請年、送燈、放被、沾酒、送斧、吹打、扶喪、提姜水灌、扎紙人、掛紅、批千字、扭秧歌、踩高蹺等民俗的描寫,既向我們展示著現實的鄉土,也營造著夢境中的故鄉。這與研究者對沈從文“鄉土抒情詩”的解析有著諸多共通之處:“他寫‘實’,以展示邊地帶有質樸的氏族社會遺風的生活方式和人際關系形態;他寫‘夢’,從這種生活方式和人際關系形態中幻化出自在狀態的純人性和牧歌情調的純藝術,以寄托自己別有見地的社會、倫理和審美理想。”③
什么是故鄉?“在中國文化里,故鄉應該具有雙重意義。一是指現實的家園,是曾經生我養我的地方;一是靈魂的故土,是個人生命意義、人生價值的最終歸依?!雹堋笆旰平佟焙?,汪曾祺不斷地在作品中追憶“高郵”這個地理意義上的美好故土和精神世界的純美家園,營造出了以精神返鄉為內核的審美世界。與汪曾祺一樣,孫惠芬也是一位離開故土、棲身都市的鄉土寫作者,在她的審美追求中,同樣有著濃郁的故鄉情結,“鄉戀”是她創作的重要情感指向。在談到《歇馬山莊》的創作沖動時,她說:“我迷失了我在城里的家園,我回到了我童年的家園,我回到了我的內心,我在內心里開始了恣肆飛揚的懷想和想象,我想象我童年的鄉村、日子、人的模樣,鄉村,是永不改悔的寂靜,日子是不折不扣的漫長,人,是有板有眼的忙碌,就是這時,我萌生了寫一部反映當代鄉村、日子、人的小說的念頭?!睂O惠芬的鄉土小說創作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趨于成熟,2000年后,隨著長篇小說《歇馬山莊》《上塘書》《吉寬的馬車》的先后問世,她的創作進入了高峰期。這一時期,中國社會的城市化進程駛入了前所未有的快車道,鄉土中國在現代化進程中面臨著傳統文化的解構與重構,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也同樣經歷著靈魂的洗禮與人格的重構。城市化進程中的鄉土,必然是一個以城市為“他者”的鄉土,隨著不斷涌入城市這個“他者”中的鄉民的增多,回望故鄉的情感也漸趨復雜和濃烈。與汪曾祺相比,雖然在審美主旨上同在追尋精神返鄉,但孫惠芬筆下的唯美意味淡了很多,在懷戀和詩化故土中常滲出感傷的、焦慮的甚至是無助的情感。這種情感也有別于沈從文的寂寞與孤獨。由于孫惠芬的故事常在鄉民“進城”與“返鄉”的人生路徑上展開,承載這份精神返鄉情感的更多是進城的和在路上的鄉民,也有一小部分是返鄉的人?!都獙挼鸟R車》中的吉寬,本是一個快樂的農家漢,在歇馬山莊生活時,他懶散而自由,盡管不富有,無權無勢,但他的精神世界是充實的:“歇馬山莊這棵老樹,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有葉子,但至少,在我看來,它的無邊無際的閑散可讓我飽食。”一場發生在馬車上的浪漫愛情將他推進了喧囂的城市。在都市里,他打拼過、成功過、失敗過,無論處在何種境況中,他都沒有快樂過,因為這個城市中沒有他的靈魂的棲居地。于是,夢回故鄉也就成了吉寬這群城里的鄉下人的宿命:吉寬總是能夠夢見鄉村的馬車、老馬、稻草、河水;林榕真在監獄中還想著要聽吉寬唱那首自編的鄉村歌謠;黑牡丹不但把蠶繭藏在燈籠里,還在裝修飯店時堅持做成鄉村風格?!秱垂释痢分械纳暧褙憽ⅰ哆€鄉》中的叔叔、《上塘書》中的大學生等,他們都成了城里人,但內心仍然在懷念著故鄉,故鄉常常出現在他們的夢境中。然而,當這些城市里的異鄉人真正返回故鄉時,夢中的家園已經難以尋覓了。不斷加快的現代化進程,使傳統的鄉村經濟模式和鄉人固有的文化心理發生了解構與重構,進城鄉人的價值認知和情感感知同樣發生了變化。吉寬也說:“我想家,可是當我回到家里,又恨不能趕緊離開。一旦離開返回城市,又覺得城市跟我毫無關系?!鄙眢w的接近無法改變情感的距離,進城鄉人的精神世界不屬于城市,但城鄉之間的深刻隔膜又使他們模糊了對鄉村的情感認同,于是,在追尋夢中家園時,隨之而來的注定是淡淡的感傷和莫名的失落。在感傷和失落的背后,作家在向我們詮釋著一個具有現代性的命題:現代文明中,鄉土對于離鄉的人而言,它已不是現實的鄉土,也不是現實的家園,它只能是存在于人們夢境中的精神家園。
濃郁的鄉情是我國民族心理結構的重要特征,也是沈從文一派鄉土創作的核心審美指向。孫惠芬在她的創作中,以鄉景、鄉俗、鄉戀為審美對象,使鄉情成為更具“現代意味”的審美體驗,營建了一個獨具特色的審美世界。
① 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415頁。
② 孫惠芬:《現實與心理,城市與鄉村》,《城鄉之間》,昆侖出版社2004年版,第65頁。
③ 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606頁。
④ 周甲辰:《何處是家園——魯迅小說〈故鄉〉的文化解讀》,《合肥學院學報》2004年第2期,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