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素[西安工業大學人文學院, 西安 710032]
陳忠實在創作手記《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中反復提到的一個關鍵詞就是“剝離”,陳忠實說,他的“剝離”意識始于20世紀80年代初,因現實生活觸動開始,爾后則貫穿整個80年代,“這種精神和心理的剝離幾乎沒有間歇過”。這個不斷“剝離”的過程,是作家在思想解放的時代背景下,面對新的時代變革而發生的思想觀念和情感態度的改變和更新,也是作家在創作上不斷探索和超越的推動力。從文學語言變化角度看,這種“剝離”表現為由意識形態的淡化所引起的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所推動的語言意識的覺醒,并由此尋找屬于自己的敘述語法,即個人化的敘述話語的過程。
陳忠實從“文革”中開始文學創作,公開發表了《接班以后》(1973)、《高家兄弟》(1974)、《公社書記》(1975)、《無畏》(1976)等小說。這些作品呼應時代政治風云,直接演繹“階級斗爭”模式,帶有明顯的革命話語色彩,作品的語言摻雜著濃厚的政治宣傳成分的解說和說理,與當時日常政治生活流行的語言結構及其邏輯具有驚人的相似。這樣的語言不僅失去了應有的文學韻味,而且也遮蔽了作家鮮活的藝術個性。在革命話語的拘囿中,陳忠實卻沒有放棄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和思考,如《公社書記》旨在引人思考干部手中的權力運用原則問題,作者在“文革”時代,能做出這樣的思考,確實難能可貴。這種獨立思考的精神使得陳忠實在“文革”結束后,進行了一番痛苦的自我反省,他通過集中閱讀一些世界經典作家的經典作品,來滌蕩自己意識和思維中的極左話語。由此他的創作在新時期初開始噴發,從1978年到1982年,陳忠實集中發表30多個短篇,其中《信任》榮獲1979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此時的陳忠實主要以關中農村生活為創作根據地,以革命現實主義和政治視角描寫改革時期農民的生活和心理狀態的變化,不少作品的內容與現實生活同步發展,帶有理念化色彩,此時的小說語言多采用典范的漢語書面語。如《土地詩篇》開篇的景物描寫:
月亮從小河那邊的坡嶺上露出半缺的臉兒來了,河面上罩著一層水氣,像煙,又像霧。川道里順著河堤和灌渠排列的條條林帶,恰似高高低低峰巒起伏的群山。前日落過一場透雨,濕潤潤的夜氣里,飄蕩著秋莊稼業已成熟的膩膩香味,灌進夜行者的鼻孔里來。①
這里用充滿詩意的筆調,描寫鄉村傍晚清新宜人的夜色,似乎或多或少有些象征的意味。用詞經過精心錘煉,顯得雅致優美。作品寫作者對“文革”中極左路線的反思,作品中的人物處處體現人性的閃光點。此時的陳忠實總是樂于看到生活中體現當下時代精神及其發展趨向的積極有力的一面,這樣的政治—人格視角的革命敘述,顯示他還未能真正地實現對革命話語的剝離。
當直接干預生活的政治性興奮消失之后,陳忠實便把思考的方向逐步轉向人性、人的苦難命運、人的不幸遭遇這一層面,力圖在開闊的社會歷史變遷中去透視普通人的命運。此時陳忠實創作了《十八歲的哥哥》《夭折》《馬羅大叔》《鬼秧子樂》《梆子老太》等作品,在這個時期,陳忠實站在個體本位的價值立場批判地審視社會規范給生命個體所帶來的壓抑及對人性的扭曲。他不僅從同情角度關注農民的不幸,而且還審視、剖析農民身上的劣根性,省思農民的生存境況,從而提出與農民的未來命運密切相關的重大問題。這種個體本位的價值立場正是現代啟蒙敘述的核心精神,顯示陳忠實這個階段的小說創作已從革命話語中剝離出來,轉向啟蒙話語的敘述。這一時期流布于作品語言層面的是清一色的詩性雅潔的語言和思辨哲理性的陳述,那種過于書面化或非日常化的語言表達方式的背后,是知識分子啟蒙話語精英獨白的立場。新時期啟蒙話語是在對“文革”話語的顛覆和反叛中出場的,它最初與當時思想解放思潮的合拍,說明它自身所具有的意識形態色彩。個人話語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群體陰影,陳忠實小說的語言在掙脫舊的意識形態束縛之后,以反抗的姿態依附于另一種意識形態。至此,陳忠實作品中的語言至少經歷了“文革”語言、新時期啟蒙語言等一系列巨變,絕大多數情況下他是隨著語言走,被語言主宰,但可貴的是,他最終超越了這種主宰。
80年代中期,許多國外的文化思潮陸續被介紹到中國,在這股文化風潮的沖擊下,陳忠實大量閱讀了國外優秀的文學作品和文藝、心理學說。其中“文化心理結構說”對他影響深遠,促成了創作上質的飛躍。此時的陳忠實從單調的政治、社會視角逐步轉向文化視角,他意識到僅僅關注現實生活遠遠不夠,必須從對生活的表象描寫深入到鄉土、民族的歷史文化之反思,由此在創作上他自覺地走向地域化,逐漸脫離了啟蒙話語而找到自己的文學個性。相應地,在文學語言的觀念和實踐層面,也發生了一場靜悄悄的變革,陳忠實自己將之稱為“小說語言的自覺”:
我對小說語言的自覺,發生在隨后的中篇小說寫作的時候,說來不單純是語言自覺,而是由對小說創作新的理解引發的。②
這一時期陳忠實創作了《藍袍先生》《四妹子》等試驗之作,就語言而言,每一部作品都有相應的風格選擇,差異很大。值得注意的是,《藍袍先生》的創作引發了長篇小說《白鹿原》的創作欲念,在對《白鹿原》的語言形態的思索中,陳忠實有意識地從關中方言寶庫中提煉、采擷鮮活的、富有表現力的語匯進入文學作品,用浸潤著泥土氣息的方言創作:
我已經確定要用敘述語言來表述已經意識和體驗到的那一段歷史生活內容,或者說必須尋找到和那一段鄉村歷史生活內容最相稱的語言方式,即敘述,而且必須是形象化的敘述。③
“和那一段鄉村歷史生活內容最相稱的語言方式”即用經過加工的方言敘述,只有方言才能勝任“形象化”敘述的要求。因為方言不僅僅是工具,更重要的是文化,語言與文化原本就是同質關系。如果說,與共同語相聯系的是一個社會主流價值觀,是一種經過調和的共性文化,那么,與方言相聯系的則是一個社會的民間價值觀,具有鮮明的草根性和區域性。陳忠實拋棄以往觀察生活的政治、社會視角,轉向開掘生活所在的地域的歷史文化,不得不借重方言。由此不難理解方言在陳忠實不同創作時期使用頻率的不均衡,在前期作品中,方言土語只是零星的點綴;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作品,以《白鹿原》為標志,方言成分使用最為豐富。有學者對《陳忠實文集》五卷本中的關中方言使用情況進行過量化統計,發出驚嘆:“陳忠實小說中的關中方言非常豐富,數量之多,簡直是一個關中方言集成”。④這表明,陳忠實在創作中對方言的使用更加自主自覺,他從自身寫作的角度考慮,意識到語言與表現對象之間的同構關系,此時的陳忠實已經具備了文化語言的寫作意識。作品中出現的越來越多的方言,已經超越了形式革命的文學范疇,具有濃厚的文化意味。
陳忠實在小說中對方言土語的運用有他的獨特之處,即把方言成分大量融入敘述語言之中,表達自身的生存體驗與對社會歷史與現實的文化思考。文學語言是由作家語言和人物語言兩部分組成。它們彼此相輔相成,構成有機和諧的統一體。但就作家的整體語言個性風格而言,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作家自身語言部分,因為人物語言要受人物身份和個性的限制。陳忠實用方言話語敘述,使自己的生命體驗成為文學的主體,自我從被政治話語和啟蒙話語異化的狀態中剝離出來。陳忠實小說采用的敘述方式是講述式,其中大多有一個顯在的敘述者,這個敘述者非常接近作品中隱含的作者,有時二者幾乎是合一的。陳忠實將方言滲透進小說的敘述語言中,而非僅僅是在人物語言中使用,可以說,在陳忠實的小說中,方言的使用已不僅是塑造人物的方法,而是一種整體的語言策略。在40年代,周揚就曾經根據趙樹理的小說創作指出:中國文學在人物語言上有所進步,而敘述語言仍然是知識分子式的,因此應該對敘述語言來一場“打掃”。新時期陳忠實對方言整體的創造性使用,早已脫離大眾化話語書寫的時代語境的拘囿。在新的時代語境中,陳忠實小說中的方言不僅承載著豐厚的地域文化,還彰顯著人的本真自由和生存常態,顯示出作家在精神上與革命話語、政治話語、啟蒙話語的剝離。可以說,陳忠實文化語言的寫作意識,不僅拓展了小說的敘述語言,而且在人本的意義上是對民間方言的提升,由此他也真正進入了個性化的文學創作過程中,具備了自己獨特的語言個性。
① 陳忠實:《陳忠實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頁。
②③ 陳忠實:《〈白鹿原〉小說敘述語言的自覺實踐》,《商洛學院學報》2010年第5期,第4頁。
④ 韓承紅:《關中方言與文學語言的張力——〈白鹿原〉的語言解讀》,《名作欣賞》2010年第2期,第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