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的世界與靈魂——從存在主義視角析《第二十二條軍規》

⊙李佑明［三峽大學外國語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一、引言

20世紀美國黑色幽默文學流派不得不提的一個作家就是約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1923—1999），他的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Catch-22，1961）因其具有的審美內涵和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思考而被國際文學評論界譽為20世紀“60年代最好的一部小說”①。

《第二十二條軍規》在1961年初不過只是一本受到大學生追捧的暢銷書，隨著黑色幽默成為60年代美國小說的主流文化，他的這部小說也因其所包含的黑色幽默成分而逐漸奠定了在美國當代文學中的地位，并被看做是美國當代文學的經典之作。

以二次大戰為背景，海勒在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中敘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期駐扎在地中海一個虛構的意大利附近的皮諾沙島上一支美國轟炸機中隊的生活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正是飛行員轟炸手尤索林。然而這部小說根本上不是一場關于戰爭的小說。海勒通過小說更想要展現的是戰爭給這世界帶來的荒誕與瘋狂，展示了當代美國社會乃至整個西方社會存在的生存荒謬的圖像。談到“生存”二字，這不由讓筆者想到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

加繆曾說過：“荒謬……既不存在于人也不存在于世界，如果你把兩者分開來看的話。但是由于人的主要特點是‘在世界上’，荒謬就終究是人類處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②這里荒誕成為描述人類所生存的這個世界的關鍵詞。在《第二十二條軍規》中奧爾和尤索林對所處的荒誕環境有清醒的認識，為了不做無謂的犧牲,他們做過許多荒唐事來保證自己的安全。這正好體現了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關于自由與責任的重要思想。在薩特看來,人注定是自由的，自由是所有本質的基礎。③但是這里所說的自由并不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那種自由，而是一種“自由選擇”。然而，伴隨著19世紀工業革命的爆發、科學技術的發展和新的觀念的盛行，在西方思想界也引起軒然大波，人們被迫直面一個傳統道德與價值觀念淪喪的世界，其中人們對于如何選擇、如何自由行動感到無所適從。于是，薩特提出了他著名的存在主義口號“存在先于本質”，指出“人不外是自己所設計的藍圖。人實現自己有多少，他就有多少存在，因此，他只是他行動的總體,他就只是他的生活”。④也就是說，人的本質只能通過他的所作所為顯示出來，而死亡就是他一切的終結。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第二十二條軍規，這個詞必然是“荒誕”。小說從內容到形式都著重于體現著社會及其官僚機構的荒誕，在這個荒誕的世界中漂浮著一群群荒誕的靈魂。另外，小說中所體現的存在主義思想是顯而易見的，它向讀者展示了荒誕的世界和荒誕的靈魂的同時，也暗示了他們進行自由選擇的可能性。

若以傳統的倫理標準來衡量約瑟夫·海勒小說中所刻畫的這些人物，他們都可被稱為瘋子。但一般說來，那些人物的舉止行為雖然有點瘋癲，卻于人無害，甚至讓人同情。但所幸的是并不是所有的被統治者都甘愿過著這樣的生活,他們對現實有著清醒的認識，并充分利用他們的自由，開始尋找出路，主人公尤索林（Yossarian）和奧爾（Orr）正是其代表人物。

二、“反英雄”的尤索林

在《第二十二條軍規》里，海勒為讀者刻畫了一個有個性的反英雄的人物尤索林。小說中的尤索林出現在我們頭腦里的是一個膽小怯懦、滑稽可笑的形象。這個處于邊緣化地位的尤索林有著如下三個特點：

第一，強烈的愛國之情。在執行轟炸弗拉拉波河大橋的任務時，他不顧個人安危做了第二次轟炸，“當時周圍沒有其他飛機幫著轉移高射炮的火力，在這種情況下，要在目標上空再盤旋一次……這實在是需要足夠的膽量。”他以為這就是卡思卡特上校想要的結果，但沒想到上校卻把他的第二次轟炸當做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尤索林強烈的愛國之情和卡思卡特上校的虛偽行為形成強烈對比，這讓尤索林深切地感受到卡思卡特上校并不是真正關心戰爭的勝負和士兵們的生死，他只在乎自己的仕途是否坦蕩。

第二，堅定的無神論思想。這正是尤索林未來面對荒誕世界選擇逃跑的原因。尤索林的這一無神論思想與薩特的無神論思想正好一致。薩特認為上帝是構成對人的自由的最大威脅；有上帝存在，就不存在人的自由，“而承認人有自由，就必然否定在人之上還有一個支配一切的上帝存在”。所以，尤索林的無神論思想也詮釋了薩特的“自由”觀。

第三，逃避。這恐怕是大多數反英雄人物都具有的特點。“在這樣一個荒誕的世界里,哲學觀點、傳統的道德價值觀念等都已毫無作用,人們唯一能抓住的便是自己的身體,這是完全合理的。”“抓住自己的身體”，這樣看來，尤索林不惜一切要逃跑的舉動也就顯得不那么荒謬可笑了，反倒有了一絲理性的色彩。

限制尤索林的正是這條無處不在的第二十二條軍規，它是一條精神枷鎖，因此尤索林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想要逃跑，逃出在第二十二條軍規籠罩下的那個世界。他是清醒的，他的怕死心理和逃跑哲學既是環境逼迫的結果，又是企圖和環境對抗的手段，這也正是存在主義的生命哲學：當人無法超越所面臨的荒謬的世界和人生困境之時，或許堅持自由意志是唯一可行的出路。第二十二條軍規讓代表普通人的主人公尤索林惶惶不可終日，它所象征的正是美國社會龐大無比的、非人的壓迫制度，那是一種不可捉摸、無力把握的異己力量。

三、“裝笨”的奧爾

在海勒小說里那個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奧爾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的：“個頭極矮，成天笑嘻嘻的，胸佩空軍飛行徽章，一頭濃密的褐色鬈發,由正中向兩邊分開”，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馬戲團的小丑，“他的臉粗糙且凹凸不平，淡褐色的眼睛從眼眶中暴露出來，活像一對褐色的半粒子彈頭。他那一頭雜色的濃密頭發是波浪式的，傾斜向上直到頭頂心，就像一頂上過油的小帳篷”。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有著深謀遠慮的頭腦和鍥而不舍的精神，在看似不可能的條件下獲得了巨大成功。實際上裝笨是奧爾在這樣一個荒謬世界中生存下來的法寶，因為統治者們絕對不會對如此愚蠢的一個士兵加以防備，這種偽裝讓奧爾有足夠的時間為逃跑做準備。可以說，奧爾比尤索林更早地意識到了荒誕的生存環境以及正面反抗的徒勞，他選擇了另一種反抗方式：裝笨——逃跑。在此之前，奧爾也在想各種方法逃離這種環境，最初他是花錢請妓女打他，以便證明他的大腦有問題，繼而不用飛行；這一企圖失敗后，他又選擇像個傻瓜一樣做事，并且練習飛行任務時被擊落；最后他選擇了逃跑，劃著救生艇漂到了中立國瑞典。這一行為也激勵著尤索林，讓他相信逃離那個荒誕的環境是可能的。

四、結語

基于上述分析，不難看出海勒這部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中所體現出的薩特的存在主義自由觀。無論是“反英雄”的尤索林還是“裝笨”的奧爾都對他們所處的荒誕環境有著清醒的認識。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他們做過許多荒唐事，但最終他們都選擇了逃跑。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孤獨源于他們在意自己生命的意義，“一個關注人生意義的人不可避免地會成為一個孤獨者”。事實上我們看到，他們二人的選擇都不斷地得到了他人的認可和支持，也為他人樹立了榜樣，因為他們成功逃離的命運似乎在告訴人們：在這個固然荒誕的世界中想要逃離、實現自己的自由也是可能的。另外海勒的這部《第二十二條軍規》中所描述的混亂而荒誕不經的美國社會及所傳達的荒誕觀念也反映了20世紀60年代美國人心目中的恐懼和焦慮心情，也透徹地表現了二戰后美國人理想幻滅、價值觀崩潰的現實。

海勒曾說：“我對戰爭不感興趣！在《第二十二條軍規》中我也并不對戰爭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官僚權力機構中的個人關系。”戰爭不過是《第二十二條軍規》的背景，人荒謬的生存環境才是作品真正想要展現的。雖然面對這種強大的社會力量，人顯得渺小脆弱，但主人公——“反英雄”式人物尤索林和奧爾的勇敢讓我們看到了即使面對這種生存境況時人的勇氣，這也是作家海勒通過小說希望傳達的。

① 何仲生，項曉敏.歐美現代文學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431.

② 羅納德·阿隆森.加繆和薩特[M].章樂天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09.

③ Sartre，Jean-Paul.Being and Nothingness[M].Beijing: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House，1993：481.

④ 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 [M].周熙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