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笑難[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漢語學院, 北京 100024]
作 者:張笑難,文學碩士,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漢語學院副教授,漢語國際化研究中心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漢外文化對比、對外漢語教學。
抒情性是詩詞的第一特性。作為中國性情文學主體的古典詩詞,比其他文學樣式更能集中、強烈地表現作者的情感。但中國古典詩詞在表達情感時,又特別隱晦和含蓄。當代隱喻理論認為,人的認知和情感是相互影響與相互作用的,對人類情感的研究構成了探索人類認知的重要方面。但是人類豐富復雜的情感是很抽象的存在,為了使情感形象地被感知,人們經常把它們隱喻化。詩詞與隱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沒有隱喻,就沒有詩”。正因為詩詞中充滿了隱喻,因而被稱為“隱喻式語言”。①
詞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形式,更是有著詩、文等文體所不具有的獨特的抒情功能。有一種“文不能達,詩不能道者,而獨于長短句中可以委婉形容之”的“更細美幽約”的情思。②而情之范圍很廣,喜怒哀樂皆為情感表達。考察宋詞,我們發現一個很鮮明的情感范疇,那就是“愁”。在宋詞中有無數詠愁的佳作。為什么“愁”在宋詞中受到如此“青睞”呢?
“愁”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一個內涵豐富的情緒表達。《現代漢語詞典》中對“愁”的解釋是“憂慮”。那么,在宋詞中,愁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呢?清朝著名詞人況周頤的《蕙風詞話》云:“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乃至萬緣俱寂,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時若有無端哀怨,倀觸于萬不得已……此詞境也。”這種無端哀怨,就是宋詞中的“愁”、“閑愁”、“春愁”等。這種“愁”,與一般具體的愁苦不同,它無關乎生理的痛苦或物質生活的困窘,是詞人撇開現實的紛華喧囂,把感情的觸角伸到意識深處,使人心靈中常存的一份悲涼得以表現出來。這種“愁”是以人生的缺憾為基因,它與現實的聯系更為渺茫潛隱,在人性心理結構中屬于更深的層次。它是一縷飄忽不定的悵惘的情緒,那么輕,那么淡,使人沉入一種恬淡的悲感之中。這種愁,是遭遇某種具體或模糊的喪失而陷入到一種無奈感中的情緒。“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秦觀《浣溪沙》),“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云無覓處”(晏殊《木蘭花》),它無端而來,不期而至。“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馮延巳《鵲踏枝》),常對美景而無端生愁。“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晏殊《踏莎行》),夢回酒醒,斜陽晚照,這些均無關于生存需要,卻使敏感多情的詞人產生難耐的寂寞與莫名的惆悵,甚至樂極而生悲。
現代詞學家葉嘉瑩認為,這些表面上言愁的詞,其中蘊含著“一種對時光年華流逝的深切的慨嘆和惋惜”。這種“愁”的根本起因在于人生的缺憾,即由人生短促的悲劇事實引發的情緒反應。表現這種“愁”的詞,是最能體現宋詞詞體獨特功能價值的作品。這種愁是抽象的、無形的,輕淡飄渺、難以捕捉的。它不以直接的、可觀察的方式被人們的器官所感知,而是通過物質實體等間接地“出現”。也就是說,“愁”這種抽象的情感概念在宋詞中借助其他具體的概念來表述。那么怎么去表達和理解“愁”這種情感呢?本文擬運用萊柯夫的概念隱喻理論,分析宋詞中“愁”的概念隱喻,從現代語言認知的角度解讀宋詞。
隱喻一直被看做是一種特殊的修辭手段,真正從認知角度觀察和研究隱喻,并把它納入語言學研究領域的是美國生成語義學家萊柯夫和英國哲學家約翰遜。萊柯夫和約翰遜于1980年推出專著《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提出了“概念隱喻”。與傳統觀點將隱喻看做是一種修辭手法不同,萊柯夫和約翰遜用認知的觀點來研究隱喻,確立了認知隱喻學的研究方式。“隱喻不僅僅是語言的問題,它更是思維的問題。”③萊柯夫和約翰遜將隱喻的出發點從“表象”變成“概念”,將隱喻研究的對象從語言變異形式變成了揭示人類思維規律的認知規律。隱喻的思維性質和認知價值被挖掘,隱喻不再是一種簡單的語言現象,而是深層的認知機制。概念隱喻理論將隱喻提升到概念層次、思維層次。
人類認知蘊于身體,概念隱喻由身體經驗和物理經驗決定。“隱喻的本質就是用一種事物去理解和體驗另一種事物。”④隱喻是連接語言和認知的紐帶,“其作用是在人們用語言思考所感知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時,能從原先互不相關的不同事物、概念和語言表達中發現如同互聯網中的鏈接點,建立想象豐富的聯系。”⑤這種聯系主要是通過映射來實現的。概念隱喻由兩個部分構成:源域和目標域。其本質是從一個具體的、比較熟悉的、易于理解的概念域(源域)到一個不太熟悉的、抽象的概念域(目標域)的系統映射。通過“映射”這座橋梁,把源域、目標域聯系起來,將源域的經驗映射到目標域之上,從而實現對目標域進行重新認知的心理過程。這種映射不是隨意的,而是根植于我們的身體構造、日常生活經驗和知識,并且受制于恒定原則。概念隱喻利用一種概念去表達另一種概念,這兩種概念之間要有相互的關聯,這種關聯是客體在人的認知領域里的聯想。因此,隱喻建立在相似的基礎上,這種相似包括物理相似和心理相似兩個方面。物理相似是形狀、外表或功能的相似性,心理相似是由于文化或其他心理因素使得人們認為某些事物存在某種形似。
萊柯夫把概念隱喻分為三類:方位隱喻、本體隱喻和結構隱喻。方位隱喻是指用一類表示空間方位的概念系統如上下、內外、前后等來映射另一類概念系統,如快樂是上、悲傷是下等;本體隱喻是指用具體的實物來映射抽象的事件、活動、情感和思想觀念等,本體隱喻又可分為實體隱喻和容器隱喻兩類;結構隱喻是指用定義明確、結構完整、條理清晰的概念來映射定義模糊、結構不完善、條理欠缺的概念,如“人生是一個旅程”。
概念隱喻理論認為,隱喻在情感的概念化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情感是人類最普遍、最重要的人生體驗。人類的認知和情感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因此,對人類情感的研究構成了探索人類認知的基本部分之一。人們總是將抽象的模糊的感情、心理、思想等通過具體的事物來表達,使他們有形化、量化、轉化成仿佛人們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實體,從而使人類能認識這種抽象的模糊的概念。本文通過對宋詞中描寫“愁”的詞句的考察分析,發現宋詞中這些有關“愁”的隱喻的源域都是具體的實物,目標域都是抽象的情感,因而屬于本體隱喻,可分為實體隱喻和容器隱喻兩種。而在宋詞中,沒有發現關于“愁”的方位隱喻。那么“愁”這種無色、無味、無形,我們看不見、摸不著、嘗不到的情感是如何通過概念隱喻轉變為有形的、可感知的物質的?下面具體分析。
實體隱喻就是用表示實體的詞來表示某一抽象概念,用有形的實體去理解那些比較抽象的經驗,如行為、情緒、思想等。具體的、有形的事物都可以成為實體隱喻。人、動物、植物以及非生物都可以進行實體隱喻。宋詞中“愁”的實體隱喻可分為以下幾種:
1.“愁”是液體(源域是液體,目標域是愁),具體又可分為:
(1)“愁”是水
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歐陽修《踏莎行》)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秦觀《千秋歲》)
漫將江水比閑愁,水盡江頭愁不盡。(賀鑄《木蘭花》)
(2)“愁”是淚
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秦觀《江城子》)
(3)“愁”是雨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秦觀《浣溪沙》)
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晏殊《木蘭花》)
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
“如果隱喻絲毫不增加對世界的描述,至少它會增加我們的感知方式,這便是隱喻的詩歌功能。后者取決于相似性,但這是情感層次的相似性:通過用一種情境來象征另一種情境,隱喻將情感融入了被象征的情境,而這些情感與起象征作用的情境聯系。在情感的這種轉移中,情感間的相似性是由情景的相似性引發的。”⑥江、海是浩蕩廣闊、無邊無際的,雨和淚是點點滴滴、綿綿不絕的,概念隱喻激活了源域(江、海、雨、淚)與目標域(愁)之間的對應,目標域“愁”就有了源域“江、海、雨、淚”的特征。“愁”是液體這個概念隱喻有內在的系統,江、海、雨、淚體現的是水的不同形式和不同特點,這些隱喻構成了一個網絡體系,通過這些隱喻,我們對愁的認識和表達就更全面了。
2.“愁”是植物(源域是植物,目標域是愁),具體又可分為:
(1)“愁”是草
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
鎖離愁、連綿無際,來時陌上初熏。(韓縝《鳳簫吟》)
(2)“愁”是柳、柳絮
欲知日日倚闌愁,但問取、亭前柳。(周邦彥《一落索》)
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里無尋處。(歐陽修《蝶戀花》)
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 。(張先《一叢花》)
(3)“愁”是花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柳永《定風波》)
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史達祖《綺羅香》)
在人類漫長的歷史發展進程中,人與自然相互依存,通過生產勞動和社會實踐活動,認識了周圍的環境和事物。動物、植物在人類早期的發展階段中,與人的關系尤為密切。人們在對各種不同生物的特性和生態習性認識的基礎上,將動植物的各種自然屬性與人性、人的品格、人的情操來進行類比,逐步形成動植物自然屬性與人性、人類社會的種種關聯,進而形成由動植物為源域的概念隱喻。地球上的植物在不同地域、氣候的影響下會出現不同的狀態和特點,人們將植物的這些特點投射到抽象的概念上,以方便表達。然后再經過很多創造性的實踐,使植物的自然屬性轉化為審美屬性。草的連綿無際、綿綿不絕、除之又生的特點與“愁”的特點相類。落花更是和年華流逝、春色凋零的意識相聯系,飄落的花瓣使人感傷,進而產生無奈的愁緒。以柔為美、以柔為悲是古人的一種審美心理特征,柳樹自身的形體內質特征是柔的,因而柳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成了悲愁的象征。“更被春風送惆悵,落花飛絮兩翩翩”(歐陽修《瑞鷓鴣》),柳絮飄飛在暮春時節,與落花一樣,也是惜春、送春的情緒載體,而柳絮那種飄忽不定的特點,與詞人心中的莫名惆悵和哀愁有著內外同構的關系。
3.“愁”是絲(源域是絲,目標域是愁)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李清照《點絳唇》)
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姜夔《長亭怨慢》)
由于思維和表達的需要,人類根據經驗用隱喻的方法去借用其他非生物的特點和屬性(例如在形狀、特征、性質狀態等方面的某些共同特征),用簡單的、表示具體概念的詞去表達另一個抽象的概念。絲是又細又長的,千縷“絲”是多而亂的,源域“絲”和目標域“愁”之間的映射讓愁有了絲的特征,讓“愁”變得更可觸摸、可感覺。
4.“愁”可量化、可增減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李清照《聲聲慢》)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李清照《一剪梅》)
誰共登樓,分取煙波一段愁。(賀鑄《減字木蘭花》)
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
人脈脈,水悠悠,幾多愁。(晏幾道《訴衷情》)
淮水悠悠,萬頃煙波萬頃愁。(淮上女《減字木蘭花》)
戀樹濕花飛不起,愁無際,和春付與東流水。(朱服《漁家傲》)
此外還有“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辛棄疾《摸魚兒》)、“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辛棄疾《丑奴兒》),在這些詞句中,“愁”有了滋味;而“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辛棄疾《滿江紅》),“愁”甚至具體到可以敲碎、打爛。
從認知角度來看,把“愁”這種原本不能量化、無法具體的東西,運用實體隱喻,進行了物質化處理,使之變得可量化、可增減、可觸、可摸、可及、可感。“愁”這種抽象的情感變成了有形的、具體化的物質,可以量化,一、二、三,百、千、萬直至無窮無盡。像山一樣重,像海一樣深,可以剪,可以敲碎。
從認知角度來看,容器隱喻是典型的本體隱喻。許多沒有邊界或抽象的事物都被人們當成了一個具體的便捷的窗口來認識,或者很多抽象的事物都與具體的容器結合在了一起,使人們從不同的角度去認識事物。在宋詞中,有時“愁”是一種可放在容器中的物質: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李清照《武陵春》)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陸游《釵頭鳳》)
愁滿芳心,酒潮紅頰。年年此際傷離別。(辛棄疾《踏莎行》)
好記江湖斷腸句,萬斛離愁休更訴。(張孝祥《青玉案》)
愁滿關山,又吹得、蘆花雪深。(彭芳遠《滿江紅》)
客帽欺風,愁滿畫船煙浦。(樓采《玉漏遲》)
席上印病文,腸中轉愁盤。(李清照《點絳唇》)
同樣是把“愁”視為一種物質實體,容器隱喻與實體隱喻的不同之處在于:容器隱喻從另一個角度出發,沒有去強調“愁”本身是什么,而是從承載愁的容器,側面體現“愁”的特點。這是直接和間接的區別。雖然宋詞中“愁”的容器隱喻數量較少,但是它是如此深重遼遠,滿心滿懷、千里關山、畫船煙浦,裝不下、載不動。
綜上所述,宋詞中“愁“的概念隱喻以“情感是物體”的實體隱喻為主,還有少量容器隱喻。其中使用了大量的自然意象來描寫愁。通過這些“愁”的本體隱喻,情感成為有形的物體。落紅柳絮、萋萋芳草、一江春水、連綿秋雨,無情的自然之物與詞人的無限哀愁遙相呼應。“人以自身的認識模式投射到自然萬物并賦予它們人的情感、生命、價值、意義,然后再倒過來從自然萬物的變化升遷中暗示和體驗人的酸甜苦辣。”⑦這種隱喻認知方式很大程度上根植于中國哲學“天人合一”的思想。漢代董仲舒認為,天人在形體性質上皆相似。人能偶天,超于眾物,而與天地相似。天所有之,人亦有之;人所有者,天亦有之。天人相副。這說明在感知或認識事物的思維活動中,人類無主觀客觀之分,沒有將自己的身心從自然界中分離出來,而是渾然與萬物同體。人們用身邊熟悉的事物表達對周遭事物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具體喻抽象,充分說明了隱喻不僅僅是一種修辭手段,更是一種人們認知事物的方式,是一種思維方式。
① 束定芳:《隱喻學研究》,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00頁。
② 繆鉞:《詩詞散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③ Lakoff.G&Turner.M.More Than cool reason:A Field guide to poetic Metapho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203.
④ Lakoff.G&Johnson.M.Metaphors we live by.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5.
⑤ 胡壯麟:《語言·認知·隱喻》,《現代外語》1997年第4期。
⑥ 保羅·利科:《活的隱喻》,汪堂家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60頁。
⑦ 季廣茂:《隱喻視野中的詩性傳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3頁。
[1] 上疆村民編,蔡義江解.宋詞三百首全解[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
[2] 宋詞鑒賞詞典(上、下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
[3] 唐圭章主編.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99.
[4] 諸葛億兵.宋詞品鑒[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5] 趙艷芳.認知語言學概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6] 束定芳.隱喻學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7] 藍純.認知語言學與隱喻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
[8] 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