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韓石山
一
林鵬先生是我敬重的一位長者。
打定主意要寫個痛快的文章,一起首竟是這么一個平庸的句子,不知將來林先生看了會怎樣,此刻我就先覺得別扭,不是怠慢了林先生,先就怠慢了我自己。
改吧,似乎也不好改。因為林先生確實是我敬重的一位長者。
問題出在,我不是一個能很規矩地敬重某個自己敬重的人的人,他呢,也不是個能很規矩地端著架子等著叫敬重他的人來敬重的長者。
越說越糊涂了,還是說兩件事吧。
林先生是個書法家,這沒說的,毛病出在他以為他靠靈性成了書法家,只要他一指點,再愚鈍的人也能成了書法家。一次在他家里,前幾年了,現在不會了,他說:石山哪,你只要照我的法子練上兩個星期,就成了書法家了。找兩幅自己喜歡的書法家寫的字,字數不要多,一首七言絕句,一首五言絕句,照著寫,寫熟了,到了哪兒都是這兩幅,別的不管他怎么求,就是個不寫。時間一長,架子也有了,名氣也有了,不是書法家是什么?
我心里直笑,這是教沒文化的官僚的辦法,韓某人怎么會來這一套。說出的話卻是,林先生哪,這么一來是成了書法家,且是出自林門,只是你的弟子那么多,我現在才列于門墻,將來見了你那些弟子,我該叫什么,叫師兄還是叫師叔?——我還是好好當我的三流作家吧。
林先生一聽,哈哈大笑。此話遂撂過不提。
再一件事,也與寫字有關。他知道我平日是寫字的。一次聊天過后,要走了,問我,要紙嗎?隨手指指地板上堆的宣紙摞子,有一人高,全是別人送的。我說,要。他說,你自個拿吧。
將上面的幾令翻了一下,抽出一令我覺得好的,扛起便走。
從老先生家這么拿東西,只有林先生家敢。我知道,他是真心給,不是客套,他也知道我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不會扭捏。要是別處,先不說會不會這么說,就是說了,要和不要我是會掂量一下的。一掂量準壞事——我是個窮到連紙也買不起的人嗎?
下次見了林先生,說起練字,我說,林先生的紙真好,寫起來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他驚喜地說,是嗎?別人送我的都是好紙。我說,我家里也有好紙,只是一用好紙寫,總也寫不好。用林先生的紙就不同了,白來的,寫壞了不心疼,心態放松,筆下也就有了靈氣。
林先生聽了,哈哈大笑,說,那你以后就隨便拿吧。
以后他再不提拿紙的事。可我知道,只要我開口要,他還是會給的。
敢隨意說話,敢隨意行事,這就是我敬重林先生的表現。
允許我隨意說話,允許我隨意行事,這就是林先生品德學問之外,更讓我敬重的地方。
雖未能列于門墻,林先生還是把我當弟子看待的。只是我這人在尊師面前,總也沒個正經的時候,比如共同外出赴宴,要上臺階了,我會過去攙扶一下,給了別人,這樣的事,做就做了,絕不會說什么的,我不,一邊攙扶一邊總要說“有事弟子服其勞”。每當此時,林先生總是推開我,去去去。我呢,也只是在這樣的地方表現一下,待到了餐桌上,就只顧自己大快朵頤,絕不會說什么“有酒食,先生饌”了。
有了這樣的亦師亦友的關系,當領了林先生之命,要為他新近編成的散文集寫序的時候,就會知道,我會怎樣的盡心,要寫成一篇怎樣痛快淋漓的文章了。
還得說是怎樣領命的——與林先生有關的事,沒有一件不是既見情誼又見個性的。
上個月吧,去了林府,剛落座,老先生說他的散文集子編起來了,隨即說,序,你寫吧。這是你鼓動我編的。一萬字,不能少!
我心里苦笑,有這么讓人寫序的嗎,定下了字數且不少于一萬。我從沒有寫過這么長的序。可是——當時就沒有可是,只有現實——就坐在林先生面前,就聽到了林先生的話,能說的話只有一個字,行。
二三十年的交往,林先生從來沒讓我做過力不能及的事,凡是他讓我做的事,我也從沒有撥過林先生的魂兒。真用得上那個俗之又俗的流行語: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其時我正在寫一部書,唯一的軟話是,寬限幾天行不行。
林先生說,也不能太遲。
這不,我的事一撂過手,就緊著看起林先生的散文集子。他老人家做事,從來是大手大腳,像這樣的書稿,要是我,打印上一冊也就行了,他竟用四號字,印了不知多少本,且裝訂得跟真書一樣。看這樣的書稿,簡真是一種享受,不像是在看書,倒像是在批公文似的。
不光看了這本,還看了先前送我的《丹崖書論》《平旦札》,連他的書法集也翻了出來。
看林先生的書,一是痛快,越看越痛快,一是敬重,越看越敬重。
二
敬重的根基是佩服。
佩服的根基之一是經歷。
一個中學生考上北大清華,也佩服,佩服的只是單薄的聰明,一個赴緬甸作戰的遠征軍老兵,你只要見了,就只有佩服,不是別的,是豐厚而苦難的經歷。
林先生是有大經歷的人。不知道他的經歷,很難理解他這個人。
要捋清他的經歷,非得編個年表不可。還真的編了,抄錄下來太長,且簡略述之。
林鵬,原名張德臣,后改林鵬,字翮鳳。河北易縣人,生于1928年農歷正月二十八。1941年入晉察冀邊區革命中學讀書。1943年任區干部。1944年以正連級入伍,任晉察冀一分區團、師政治部通訊干事。1952年赴朝參戰,任六十五軍戰地記者、報社主編。1958年轉業到山西,歷任山西省人事局秘書,省革委會業務組干部組副組長,省輕工業廳科技處處長。
光看這些,不過是個有著革命經歷的老干部。這樣的人多得去了,若要佩服,去了榮軍敬老院,進了門就得一步三磕頭,直到爬著出來。
再看下面這些。
改革開放以來,聲名大振,曾任山西省書法家協會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創作評審委員會委員。現為山西省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山西大學美術學院客座教授、太原師范學院名譽教授。出版著作有《丹崖書論》《蒙齋讀書記》《平旦札》《林鵬書法》《蒙齋印話》,長篇歷史小說《咸陽宮》。還有即將出版的這本散文集——《東園公記》。
還不行。內地省區(含直轄市)書協主席,一屆就三十個還掛零,加上曾任,比我家的祖宗牌位還要多。就是出了那么多書,也沒有什么可稱道的,我周圍的文人朋友,哪個不是十幾部二十部?
說到底,經歷不是一個又一個的層級(官職),也不是一冊又一冊攤開的書本,這些都是直線的,平面的。經歷是一個豐厚的存在,是巍峨的山巒,更是山巒上升騰起的云嵐。不是仰首可視的豐碑,也不是抬腿可進的殿堂,就是那么一個歷盡滄桑,又渾身正氣的人。
真正的經歷,不是多少了不起的偉績,要的是曲折,乃至挫折,入死出生的驚懼。
這才是林先生經歷中最為可貴的,也是讓我由衷佩服的。不必詳述了,有位朋友正在寫他的傳記,相信看過的人,會同意我的這個看法。這里連簡略述之的必要都不必。林先生有首名為“回鄉”的詩,既見經歷,見性情,也見才華。詩曰:
書劍飄零四十年,歸來依舊老山川。項上得腦今猶在,肚里初心已茫然。丹心碧血成底事,白發青山兩無言。小子狂簡歸來晚,尚有余力綴殘篇。
對了,無意中寫出了經歷的真諦,就是,只有升華為性情的經歷,熔鑄進才氣的經歷,才是讓人敬重的經歷。
還有一首詩,也頗見性情,不妨也抄在這里:
吊兒郎當小八路,自由散漫一書生。命中注定三不死,胡寫亂畫老來瘋。
這里的三不死,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經過三個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朝鮮戰爭,沒有被打死,困難時期沒有被餓死,一系列的政治運動沒有被整死。”(《丹崖書論》)
這經歷,用他的話,還有一種更為簡潔的表達:挨整三十年,讀書三十年。
看了這些經歷,了解了他的性情,他的才氣,就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人,這樣的人有多高的志向,積三十年之功,能做出怎樣的業績了。
前面說“挨整三十年,讀書三十年”,還應當加上“著述三十年,精進三十年”。
精進一詞不好理解,我的本意是,有人有著述而無精進,比如在下,有人有精進而無著述,比如時下不少高談闊論,而一下筆便露怯的學者。林先生則反是。會讀書,善思考,逞才使性,多方建樹,筆走龍蛇,碩果累累。最能說明這精進成果的,該是經過三十年的磨礪,終于成為一代名書法家、名作家、名學者。
這是人生的大成功,也是挨整的大成功。
挨整與成功之間的關系,當他自己還氣猶填胸之際,倒是他的老首長,北京某部劉紹先政委先他一步,看了出來。上世紀90年代初,一次他去北京,去看望老首長,劉政委說:“林鵬,你應該感謝那些整。你要是不挨整,你能讀了書,能寫出長篇小說,能寫學術隨筆,能寫一筆好字嗎……跟你一垡子的多了,誰能像你。”
既已寫了林先生的經歷,且將以之作為下面談論他的散文的依憑,不妨在這里,也將他的書藝與學問作一概述,這樣,后面說起他的散文,就更實在了。
他是當今的草書大家。料不到的是,其起步竟是篆刻。學篆刻,是為了學會篆字讀《說文》。為什么讀《說文》,是為了學習古典文學。這個路子,是他轉業到山西后,因工作之便,結識了從教育部下放到山西的右派分子、語言學家孫功炎,孫先生給他說的:“把《說文》攻下來,直接就攻讀十三經、先秦諸子……把眾經諸子攻下來,你再看這些(他指一下我正在看的唐宋八大家文集),就像大白話一樣。”(《蒙齋印話》)
于是便下了十幾年的工夫,由篆刻而篆字,由《說文》而先秦經典。
這是起始,也可說是最初的功夫。接下來就分作兩途,一是書藝的發展,一是學問的發展。
書藝的發展,有一個由篆書而草書的過程,中介則是明清之際的山西草書大家傅山先生。是理之必然,也是性之必至。有了篆書的底子,再進入草書,這是一些研究林氏書法的人不大注意的。從最規整的,到最草率的,其成功的奧秘或許在這里吧?
學問的發展,則是由眾經諸子,到專注一經一子,一經者,《禮記》也,一子者,《呂氏春秋》也。
書藝與學問相糾結的,則是傅山研究,《丹崖書論》。
學問與寫作相糾結的,則是長篇歷史小說,《咸陽宮》。
直到20世紀終結,他還不知道,他還有另一樣大本事,這便是盡情盡性而又元氣沛然的散文寫作。
想到他初到部隊,是通訊干事,后來做到軍報的主編,擅長的是通訊寫作,我的腦子里,登時就閃過一個意象:一條蛟龍,幾十年騰云駕霧,興風作浪,到了耄耋之年,一回頭,又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一切都是機緣的巧合,一切都是命運的播弄。一句話,一切都是才情使然。
三
太原的住戶千千萬萬,我進出最多的,一是南華門我自己的家,一是東花園林先生的府上。大前提是,我不是個愛串門的人。這兩個數值不可相比,但次序不會有錯。
去林先生府上多,一是方便,一是那個整日煙霧繚繞的大平房,誘惑力實在太大了。
方便之處在于,略去我出門要走的一截小巷,可說是在一條街上,府東街上。我家在東,林府在西,相距不過兩站路。我有早晚散步的習慣,太原的地勢是東高西低,往西走總覺得便當些。再則,這條街的人行道寬敞,走起來輕松自在。這樣一來,散步的路線,幾乎固定在沿府東街往西,到省政府西門再拐回來。而林府就在省政府東邊的東花園(這也是他自號“東園公”的由頭)。若我一天之內,早晚都散步的話,會四次路過東花園的大門口。一不留神,就拐進去了。
關鍵還是林府的誘惑力。
林家外屋沒有沙發,有兩張大桌,一是林先生的寫字臺,一是客人們的敘談處。進了林家,賓主分兩側坐定,小保姆奉上茶,林先生推過煙。
話題從來不會預設,你只要說上一句話,這個話里總有一個字,能勾起主人的話頭。這個話頭,很像一個毛線團子的線頭,一扯開就沒個完,且是越扯越長,越扯越粗,到后來就不是毛線團子了,而是一個鋼絲團子,你要做的不是怎樣扯,而是怎樣斷開。
這樣說林先生有些不恭,實際上,我也是個貧嘴饒舌的毛線團子。
公允的說法該是,在林府,從來不缺新鮮的話題。
前幾年的事了。一次我去林府,一坐下,林先生就說,你來得巧,今天我太高興了。真是一個好故事,給了你能寫一篇好文章!
這樣的開頭,不用搭腔,抽煙品茶,靜靜聽下去就是了。
故事是:多年前一位要好的朋友,北京某研究院的專家,來他家拜訪。他說自己新購得一套明版的《史記》,多么的好,拿出來欣賞。那位朋友,也是個書癡,一看喜歡的什么似的,兩眼發直,愛不釋手。他的豪氣上來了,說:喜歡就送給你吧!朋友驚喜地問,真的?他說,這還能是假的。當即捆扎停當,走時提上走了。待朋友走后,難說多么后悔,心里總還是有點咯噔。時間一長,也就忘了。
“八年啦!”他的聲調,讓我想起“文革”中一出著名的戲劇里的一句臺詞。
“后來呢?”我的心提得老高,由不得問道。
“嗨!真也奇了!”林先生一拍大腿,再說下去,不是對我,卻是扭頭喊小保姆,“去里間把那套《史記》拿出來,昨天剛放進去的。”不等小保姆出來,又是一陣大笑,又是連聲說:“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史記》攤開了。藍色的布封套,一冊打開,稍稍泛黃的宣紙,清晰的仿宋字。林先生這才說:
“就是昨天,這位朋友托人從北京,將這套《史記》送回來了。附信中說,他當年不知道這部書多珍貴,貿然收下,以為是部平常書,近日有朋友說,這樣的書放在拍賣會上,最少也值十萬。他才知道自己做了孟浪事。對不起林兄,特完璧歸林。”
真是兩好合成了一好,只有林先生能做出送書的事兒,也只有這位朋友能做出還書的事兒。
有的事情,不是一次講的,是一年甚至幾年里講的,起初只是一個猜想,隨著時間的推移,多年之后,竟成為一個傳奇故事。
退休后,林先生常回老家——易縣南管頭村。每次回去,前山后山,東游西轉。別人以為他是閑來無事,觀景自娛,實則他是心有所思,意有所為,說白了就是要勘破一宗歷史疑案。
北魏太武帝,曾于太延元年(435)十二月車駕東巡,走到太行山東麓某處,無路可通,乃“援弓而射之,飛矢逾于巖山”,照此方向前行,轉過彎豁然開朗,車駕遂暢行無阻。太延三年,地方官在太武射箭處刊石立碑,額曰“皇帝東巡之碑”,俗稱“御射碑”。1963年冬,北京的燕下考古隊來易縣考察,曾見過此碑并有記載。此后幾十年間,直到上世紀末,只有拓片傳世,而不知碑在何處。
對鄉邦文獻,林先生一直興趣不減,老來尤甚。
經過長久思慮,多年踏勘,他斷定,他的老家南管頭村,便是《水經注》里提到御射碑時說的那個“三源齊發,齊瀉一澗”的“一澗”之頭。南管頭原本叫澗頭。后人“圖省事寫作間頭,間與官草書相似,久而久之,以訛傳訛,將錯就錯,成了官頭,最后成了管頭”(《尋訪御射碑記》)。
踏勘的結果是,村北邊一個叫亂河營的地方,地形非常奇妙,“當年河床身低的時候,路過這里簡直叫人絕望。山重水復疑無路,走到跟前,窄窄的山口向左拐,二百公尺再向右拐,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就是貓兒崖”。沒說的,一千多年前,太武帝要射箭探路,只會在這兒。
前些年,初聽他說這個猜想,我真想說,林老啊,你這是想《御射碑》想瘋了。
后來事情的發展,一步一步證實了這個“瘋想”,直到有一天,在一個井臺上發現了《御射碑》的半截殘石。
也曾以為在別處,委托同鄉吳占良先生組織人力挖掘。“后學有緣奉先生之雅命,挖溝百米尋找御射碑殘石不得,蓋我修行太淺,緣分不及也。”(吳占良:《有膽有識 無鬼無神——直說林鵬先生》)
繼而又命弟弟林鴻在村里查訪。終于在一處廢棄的井臺下方,找見了這半截殘碑。后來又在北京的一次拍賣會上,重價拍得《御射碑》的初拓,竟是大收藏家傅增湘家中的舊物。遂延工刻石,在他的新院落里,建起《御射碑》碑亭,一旁是殘碑,一旁是新碑。這個碑亭,今天成了狼牙山鎮的一處景點。(南管頭后來改名為狼牙山鎮)
最妙的是,他說起殘碑在井臺下方之事,我還記得他當年的聲口:
“石山啊,你說怪不怪,它就在井口!地上文物屬國家,地下文物屬國家,這是鐵則,誰也不敢違犯,可它就在井口下方,伸直胳膊就能摸著。不在地上,也不在地下,把我高興壞了,真乃天助我也!”
我說,這是因為你是林鵬,是大名人,家鄉的文物管理機構,知道挖出來你也不會賣,只會更好地保護才不理會你。要是給了一個鄉民,挖出來要賣給文物販子,你看有人管沒人管。
“哈哈哈!”林先生大笑,聲震屋瓦。
四
有時說到什么,我們之間也會出現分歧。
指出遼寧博物館收藏的《丹楓閣記》乃贗品,是他在學林的一項義舉,也是一樁美談。最奇的是,人們都以為傅山的這一真跡,早就流傳海外,或是毀于兵燹,就在他的文章《讀清傅山〈丹楓閣記〉》發表后不久,一天深夜,竟有一位高齡老者,在后輩的攙扶下,來到林府,幾句話過后,展開一個小包袱,但見,“絹本,微黃,織錦封面,高34公分,寬27公分,前后共蓋有六枚小印。墨氣生動,筆法自然,真跡完疑”!(《〈丹楓閣記〉真跡發現記》)
老人且說:這古物三百年來,未出昭余(祁縣舊稱)一步,一直藏在我家,我看了你的文章,知道你的人品,只讓你一個人看看。
到后來,林先生籌劃要出版一部關于《丹楓閣記》的辨真集,擬將各種版本,各方論文盡收其中,當然主要是他的幾篇大文。林先生的性格,讓他做事,跟鬼子進村似的,“悄悄的,打槍的不要”,那會把他憋出病來。只要是他覺得快意的事,總會七里咣啷弄出響聲來。我去了,自然也會跟我說起,說到得意處,指著我說,石山,你也來一篇,不管是反是正。
正好那一段時間,我也沒有什么正經事,好整以暇,權當把玩,把有關文章全看了,各種版本也細細比較。除了真跡本,遼博本、商務本家里全有(商務本乃據真跡影印)。再次去了,說我看過各種本子,林先生問,是不是寫下文章了。我說,文章不會寫,意見還有一些。
“什么,快說!”身子傾了過來。
他的辨真集已編好,就放在桌子上,我攤開,一一說了我看法。
我說,你看,你的文章里說,最初的《丹楓閣記》當是商務印書館所據者,文物出版社所據的遼博本,“肯定是后來照抄的作品”。證據之一是,商務本上“不能形容于萬一,然文章妙境亦若夢”一句中,“然”字挎在“文”字的旁邊,遼博本也是挎在同一處。另有兩字,也是這樣處理。你就說,哪有自己抄自己的作品,前面錯了,后面也照樣錯。可是你就沒說,后面的文句中,商務本上“此猶我是說夢者也”,猶字先寫錯了,后在旁邊挎上一個“由”字,遼博本改過來了,沒有寫“猶”,直接寫成了“由”。再下來,商務本挎在旁邊的“廷”字,遼博本放在里面了,商務本上“是老老引楓向黑洞之地”,第二個老字旁挎一“夫”字,楓下少一“仲”字,遼博本將第二老字徑改為“夫”字放在里面,又在楓下添一“仲”字,這怎么能說是“照抄”了真跡呢?對你有利的證據你就用,不利的就不理睬了。
“好啊!”林先生的精神又來了,“寫成文章!”
我說,我不會寫文章的,只是作為咱倆的“談資”或是“資談”罷了。
“還有嗎?”
我說,還有,古人有“告不如稿”的說法,真跡有多處修改,率性潦草,自是上乘之作。遼博的作品,上面有烏絲欄,規整些也就拘謹些。真要作比較,該是將商務本上的字,與遼博本上的字,一一對照分析,比照的材料,應當是從傅山同一時期的作品中,各選出十個字來,指出它們的異同。這樣才能讓人信服。
林先生嘆了口氣,說,我老了,做不了了。
還有一次,說起傅山的“四寧四毋”(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林先生大為贊嘆,說是多么的了不起,只有傅山這樣的人,才能提出這樣決絕的書法理論。
我說,林先生,山西的上輩書家,包括您老,常給年輕人講這個道理,怕不太妥當。傅山的這個說法,是他教給兒孫的,是說有了二王趙董的底子之后,不免會媚巧,會輕滑安排,怎么矯正呢,就是這四寧四毋了。這是矯正之法,而非作書之法。現在的年輕人,沒有二王趙董的根基,一上來就是又拙又丑,支離真率,那不是引人上死路嗎?
林先生說,啊呀,你這是個發現。
后來在他的《傅山學趙雜談》文中看到,我的這點見識,林先生早就談到了。文中說:“寧肯這樣,而不要那樣,這只是從兩個極端相對而言,并不是真的要選擇其中一個極端。在這兩個極端之中包含著一個中間的第三者,這就是美。”
豁達,大度,這是林先生性格中,最讓人喜歡的東西。
或許是有他的放縱,有時我也會不知高低深淺,說些自以為是,卻未見得是的話。
白謙慎的《傅山的世界》,我是在書店偶然看見的。自己拿了一本,一想,林先生是傅山研究專家,也該看看,又拿了一本。我的那本,一兩天看完了。另一本送到林府,林先生說,這個人他見過,當年為了搜集資料來過太原,姚國瑾領上來家里的。問我看了此書,有何感觸。
說罷感觸,又說,這讓我想起你的傅山研究。你跟白先生的研究,可說各擅勝場,各有千秋。區別在于,一個是受過正規學術訓練的,一個沒有受過正規學術訓練。這樣說一點也不否認你的學術造詣。訓練不同,作為也就不同。白研究傅山,寫一本《傅山的世界》,你研究傅山,寫一本《丹崖書論》,白著是有整體構架的學術專著,林著是零篇散論的集子。立論的宏闊嚴謹,當數白著,若論見解的精深透辟,卻不能不佩服林著的吉光片羽了。你這個人呀,多虧沒受過正規的學術訓練!
這樣的話,林先生居然不以為忤,仍報之以開懷大笑。
在林先生這兒,不光有高談闊論的暢快感,時不時地,還真能學上一兩手。
比如,有一次外地朋友,帶來書法作品,讓林先生評點。幾張條幅,攤在地上,林先生轉了半圈,說:“有長進,沒寫到左邊。”
我記住了,字要寫到左邊。道理至明,人用右手寫字,往右或橫或捺,總要順當些,氣力也足些,而往左,則反是。
還有一次,我問林先生,像衛俊秀先生的行草書,怎么看起來一氣呵成,一筆到底,幾乎找不出蘸墨的地方呢?
林先生說,這個問題提得好。早些年衛先生來太原寫字,有一回他就在旁邊,注意到了這個問題。說著拿起桌上的一支煙當做毛筆,邊演示邊說,比如寫“國家”兩個字,寫到“國”這兒筆枯了,仍不停,下來狠狠地將“家”字上面這個點寫了,再蘸墨接著寫下去。點這個點,叫“占勢”,不光氣勢貫通,再蘸墨回來,下一個字也不會移了位置。你回去細細琢磨去吧!
去林先生府上,聽他談話多了,有時竟覺得,林先生平日的談話,真該有個人記錄下來。英國大文學家約翰遜博士,就是有個叫鮑斯威爾的年輕人,將他的言行記錄下來,寫了本《約翰遜博士傳》而成為傳記文學名著的。
真要記下來,他的言談,比他的文章還要精彩。
五
說了林先生的經歷,說了林先生的談吐,該著說這本書了。
他說是我催他編的,這個不敢當,總是寫了這么多東西,有可編的才編了起來。若是沒有,神仙也催不出來。但要說我與林先生的散文寫作,一點關系都沒有,也不盡然。
至少七八年前,他開始寫散文的時候,我是盡過一點力的。
林先生的大弟子姚國瑾在一篇文章里說,前些年,他開始寫一些回憶革命戰爭年代人和事的文章。《山西文學》上發表過一篇《不能宣傳的抗日英雄》,寫的是抗戰時期晉察冀一位縣大隊隊長樊金堂的故事。后來這篇文章被《讀者》轉載,廣為傳播。
這篇文章,就是我經手編發的。原來的題名是“懷念樊金堂”或別的什么,我看了覺得太平常,順手改為“不能宣傳的抗日英雄”。此文能為《讀者》轉載,也是我們刊物的光榮。
知道他有大經歷,此后聊天時,我常勸他多寫些懷念故人的文章,記得后來還發表了《白發青山兩無言》。再后來,我就退休了,也就不說這個話了。
還須蕩開一筆。我是將林先生的其他文章,比如《丹崖書論》《蒙齋讀書記》里的多數文章,都當做散文看的。不是現在要評述他的散文了,才編出這樣的瞎話。我有這個毛病,但這次不是。
翻開手邊的《丹崖書論》,隔幾頁就有我的批注,有的是針對思想,有的是針對方法,也有些,則純然是針對文字、文風、章法。
比如第17頁,書上有這樣一段話:“正是在這種人命不值一文的時候,人開始覺醒……他們像天上的繁星一樣,照出了夜晚的黑暗。他們的語言像霹雷一樣,震撼著民眾的心胸。他們幾乎毫無例外地都是才氣橫溢,咳唾璣珠,一句玩笑話就足以使所有的庸人感到膽戰心驚,仿佛將要天塌地陷一樣。”(《讀〈霜紅龕集〉札記》)
我在旁邊的批語是:多么漂亮的文句!
第55頁:“我們不僅對他們的成就感到驚奇,而且對他們的學習、研究、吸收和繼承的能力感到驚奇。我們甚至無法尋求,他們是從哪里得到了如此豐富的營養。他們簡直就像口渴的夸父一樣,一下子就吸干了江河湖海。傅山和王鐸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樣。”( 《傅山與王鐸》)
批語是:林先生的文風,真可說如夸父一樣了。
第63頁:“我在閱讀《霜紅龕集》時,經常遇到攔路虎,因為無路可走,所以驚懼之余只好奮不顧身。現在摘出數字略抒己見,惟大雅方家是正。”(《“點”臆釋》)
批語:這是林先生的聲口,謙遜起來也是這么有氣勢!
第217頁:“我們只有數不盡的老小詩作者,老的是七個字一句,小的是前言不搭后語。我們卻沒有一個能寫出一首驚天地泣鬼神的詩的詩人。”(《狂草狂言》)
批語:即使嘲諷,也是筆筆字字,擊中要害。
下面不抄原文了,抄幾條批語。
第221頁:你都不知道他的文章是怎么聯結的。
(《狂草狂言》)
第237頁:看林先生論人論書,只覺得痛快淋漓,齒頰生香。(《“定磁碗”條幅觀后記》)
第271頁:“怎么能說得這樣簡捷,這樣準確,又這樣的斬釘截鐵,只能歸之于讀書多,想得透。你沒有讀那么多的書,只好讓他出一頭地。”
這樣說了,也就大致能看出林先生文字的風格,也就能大致推出他的散文的風格了。
若要作一總括,該是豪俠之人,豪俠之文。事實上,在大約十天之前,我開始動筆寫此文時,確也在《東園公記》打印本的某頁上寫了這么幾個字。然而,今天寫到這兒,翻出這個批語,要引入文章,且要就此大發宏論的時候,方發覺,我是錯了。豪俠之人,豪俠之文,不過是說什么樣的人,寫出什么樣的文,跟那位當代文學的泰山北斗所說的,血管里流出的是血,水管里流出的是水,不是一樣的淺薄嗎?
我縱不才,何至于斯。
只怪我有感覺,而沒有細細地體味,或者說,細細地體味了,卻沒有說出真正的感覺。
林先生不是一味豪俠的人,他的文章也不是一味豪俠的文章,散文尤甚。
但也不能說沒有豪俠,甚至不能說豪俠不是主調。一味地豪俠,那是魯莽,那是單薄。那絕不是林先生的風格。墨分五色,主色肯定是墨,其余四色,也不能說不是墨,卻不是絕然的墨。這道理太玄了,不妨直說,林先生的散文里,不光有豪俠之氣,亦有逶迤之形,不光有逶迤之形,且有嫵媚之姿,不光有嫵媚之姿,且有清雅之味。這豪俠,這逶迤,這嫵媚,這清雅,是分明能感覺到的,又是一個渾然的整體。只能說,有時彼輕此重,有時又有此無彼,如何調度,如何拿捏,那就只有天曉得了。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一個的字,一行一行的文,一篇一篇的章。這是最讓人無奈,也最讓人著迷的地方。
就這,我還沒有說那文化的蘊涵,才氣的靈動,該說攪動吧,攪個黏黏糊糊,又淀個清清澈澈。
說了這么多,還是個空疏。
那就舉個例子吧。不必再挑選,就說前面提到的那篇《不能宣傳的抗日英雄》。
規范的做法是,將這篇文章的人物故事,簡略地復述一遍。已寫了百十個字,又抹去。我知道,這種剝筍抽繭的辦法,對林先生并不適用,雖說這確實是個傳奇之人,做的也確是不可思議的傳奇之事,還是個不適用。剝得再慢,抽得再細,剝下的,抽出的,只會是一片筍皮,一根繭絲。還是看不出那個渾然一體,那個氣韻靈動。
不必多事征引了。
好在我的這篇文章,出書時會放在集子前面。翻過幾頁之后,就是那篇《不能宣傳的抗日英雄》。全文不長,自個看就是了。他的集子也不厚,全翻上一遍不是多難的事。不是多難,而是愉快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