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從至性至情中流出”——袁枚《祭妹文》的審美個性

⊙田中元［包頭師范學院文學院， 內蒙古 包頭 024000］

作 者：田中元，包頭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教學。

引 言

祭文通常有固定的格式，其內容和形式都容易公式化，為后人傳誦的不多。但袁枚的《祭妹文》卻不拘格式，多維度、大時空地展示了對妹妹的思念，獨具情性，寫得情真意切，表現了兄妹之間真摯的情感，滲透著作者獨特的散文感覺和散文體驗。讀后親切自然、生動感人、靈性雋永，讓無數讀者深悟了至性至情的親情，為后人稱道。這篇《祭妹文》是文學史上哀祭散文的經典之作。

一、構思輕巧，結構整一

我們知道，散文是一種結構自由的文學樣式，它完全是按照作者的情緒、意圖行事。這就是常說的“形散而神不散”。“形散”指散文運筆自如，不拘成法。與小說、戲劇等相比，它的敘述結構沒有嚴格的限制和固定的模式，靈活、隨意。散文作者常常依據自己在生活中的感觸，隨手拈來，生發開去，時而描繪，時而想象，時而抒情，時而言志，時而議論，這就形成散文的“散”。“散”是它的結構特征。“神不散”，指散文中心明確、主題突出。零零散散、信筆所寫的內容都貫穿在作品中思想感情的這條紅線上，雖落筆看似不經心，但卻時時緊扣主題，這就是“神不散”。“神不散”，是散文的主題特征，散而有序，散而不亂。

袁枚的《祭妹文》構思輕巧，結構整一，起承轉合，不枝不蔓，如流水，渾然一體，獨具一格。作者以時間的先后順序結構全文，剪裁、取舍、提煉材料輕重分明，詳略得當。全文從妹妹素文的墓地起筆，然后交代妹妹英年早逝的原因，接著回憶與妹妹交往的片段。從野外奮臂捉蟋蟀到披單入書齋共讀詩經，從“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從“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從離家出嫁到義絕高氏中道歸返，從侍奉老母到“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從我遠吊揚州妹妹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從妹妹之死到后事料理，等等，看似零零散散，斷斷續續，其實敘述層層推進，感情猶如波浪時起時伏，悲喜疊嶂，往事歷歷在目，親情句句入心，情理并茂，前呼后應，結構渾然一體。這就使全篇有了廣闊的閱讀視野，有了自由抒寫性靈的空間，有了鮮活的藝術生命，從而有了永恒的藝術魅力，為讀者提供了一個說不完的世界。

二、敘議相間，情真意切

散文是最接近生活真實的文學樣式。抒寫作者自己真實的內心感受和真實的生活境遇是散文的最大的特點，也是散文藝術表現的核心。

散文必須寫出作者對現實生活的親身經歷的真實感受和體驗，抒發真摯的情懷，才能取信于讀者，感動于讀者。每一個作者都是一個獨立的自我世界，只有作者敞開自己的心靈，把自我的經驗世界無私開放，把自我對生活、對人生的直覺頓悟呈現出來，言我之志，抒我之情，發我之音，才能贏得人心。因此散文無論記人還是敘事皆“有感而發”。常常在三言兩語之間，將情道出，將美拈來，給人以韻味悠長的審美情懷。中國現代作家吳伯簫說：“說真話，敘事實，寫實物、實情，這仿佛是散文的傳統。古代散文是這樣，現代散文也是這樣。”①《祭妹文》中作者所見、所聞、所感都出自真實的人、真實的事、真實的物、真實的情。句句寫得真真切切，字字情真意切。作品情景交融，夾敘夾議，不僅追憶了作者對妹妹的一片真心，而且也抒發了作者失去妹妹的悲痛之情，感人至深，讀后無不讓人潸然淚下。作者對亡妹的哀悼之情，除了表達了對妹妹的摯愛，還飽含著對她的同情和憐憫，對媒妁之約、邪惡不公的憤懣，對當時“一念之貞”陋俗的痛恨，同時也流露了對自己未盡職責的無限悔恨和遺憾。這就使全文不僅蘊藏著豐富的思想內涵，而且流淌著震撼讀者的心靈力量。

作者先寫墓地悲情。文章起筆交代亡妹所葬之地、祭奠時間，祭者身份等，然“嗚呼”一詞，生發感慨，悲情驟起，為全文奠定了凄切哀婉、悲愴怨恨的基調。簡述妹妹的死因既悲又恨，“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把憤怒直指封建詩書的腐朽觀念，把妹妹素文英年早逝的根源指向她少年常聽先生講授迂腐觀念，“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日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激越之情，憤然跳出。嗚呼哀哉！

作者接著寫妹妹童年的純真善良。起筆之后作者就追憶與妹妹素文在童年共度的難忘時光，奮臂捉蟋蟀，深情葬蟋蟀，體現了妹妹的性情溫厚、善良可愛。童年相伴讀書“差肩而坐”，“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哥哥遠行廣西，妹妹不忍分離，掎裳拽衣，放聲大哭。“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難舍難分的手足之情溢于言表，兄妹之間的溫馨頃刻間一泄而出，一個天真善良活潑可愛的女子突然出現在讀者眼前。“舊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幾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舊事如影歷歷，仿佛就在昨天。此時作者沒有忘記自己失去妹妹的悲痛，而是巧妙地在敘事之后，把追憶與現實聯系起來，把當年兄妹同葬蟋蟀與今日孤兄獨葬亡妹兩件事對接起來，把當年有妹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送行與今日唯有兄送妹去的感傷連在一起，何其悲也！情在人不在，事在人已去。時光不可倒流，往事不再重來。物是人非，不僅看到此時作者為逝去的美好而痛苦，而且讀者此時亦為作者逝去的美好而感動傷心。痛哉痛哉！

其后，作者寫妹妹成年的不幸與堅韌，悲憤而痛絕。從妹妹離家出嫁到義絕高氏中道歸返，從妹妹侍奉母親治辦文墨到“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兄妹的情誼在日常生活中更添一層敬意，更顯妹妹的善良、真誠、堅韌，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妹妹的不幸命運的不平之音。

再后，作者精心選取了一系列讓人揪心的細節，突出了妹妹病危的堅強和亡逝的遺憾。遠吊揚州，妹妹慮戚吾心阻人走報，明知自己病入膏肓大限將至但卻不讓人給哥哥報信，以解哥哥顧慮之心。彌留之際依然牽掛著哥哥，死等哥哥歸來，然而終等不及哥哥歸來遺憾而終，死不瞑目。“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夢汝來訣”，哥哥已預感妹妹的不祥急趕歸家，在妹妹逝去幾小時后趕到家中，其時妹妹四肢尚溫，死未瞑目，卻未能與妹妹說上一句真心告別的話。此憾何以彌補！只怪自己輕信醫言遠吊揚州，一句“嗚呼痛哉”，把對亡妹的思念、同情、內疚、哀痛全部濃縮在悲痛欲絕的呼喊中。自責之情難于言表，痛失妹妹之情撼動天地。“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最后，寫逝去的孤獨和悲傷。

收尾寫妹妹后事料理，雖為詳備，但更憂傷。做得越多，傷得越深。痛定思痛，悲從中來，“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問得真切，撕心裂肺，答得飄茫，無言以對。

此恨綿綿無絕期！作者收筆之時不忘呼應前文，觸景生情，悲情再起。面對妹妹的暮地，作者把視線再次拉回到眼前的祭奠，“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逝者已逝，生者卻不能止悲，凄切哀傷非至親至愛難以說出此等真話！“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如此悲情的渲染，把對妹妹深深的思念和難以言說摯愛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非性靈之人莫能如是寫也。

三、語言樸實，溢滿真情

袁枚是“性靈說”的倡導者，主張為文要有“真情”。全文字里行間溢滿真情，所寫之物皆有靈性而又不事雕琢。黑格爾曾言，“只有心靈才是真實的，只有心靈才能涵蓋一切，所以一切只有在涉及這較高境界，而且由較高境界產生出來時，才真正是美的。”②作者在回憶童年與妹妹同度之瑣事時，察言體物，細膩逼真，信手拈來，清靈雋永，給人一種震撼心靈的悲情之美。“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日長成，遽躬蹈之。”“余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溫《緇衣》一章。適先生入戶，聞兩童子音瑯瑯然，不覺莞爾，連呼則則。”“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這些句子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刻意的雕琢，娓娓道來，卻柔和親切，樸實自然，輕靈真切，非常富有生活情趣。寫妹妹早逝，字字璣珠，句句血淚，感人肺腑，掩書，禁不住有淚涌出。“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詳，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已辰時氣絕。四肢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17世紀古典主義美學家波瓦洛在《詩的藝術》中談論作家創作時說：“心里想得透徹，你的話自然明白，表達意思的詞語自然會信手拈來。”③這里作者想得悲切透徹，說得自然明白，選取生活中最感人的場景，用最樸實的語言把它表達出來，敘事中兼含議論抒情，行文中情真意切，哀傷、悔恨、悲憤、遺憾之情四溢，摧人斷腸。誠如近人王文濡在《清文評注讀本：哀祭類》中所說的那樣，“縷敘家常事，瑣瑣屑屑，不嫌其冗，唯一恐其盡者，文情并茂故也。純從至性至情中流出。先生之文，亦性靈之文也。一句一淚，一字一淚，沉痛之語，慘不忍讀。”④與蘇軾的《江城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結 語

袁枚的《祭妹文》全文布局就像流水一樣，彎彎曲曲，起起伏伏，散文之散，在這里全顯；敘述時時不忘兄妹之情，事事凸顯兄妹之情，散文不散又處處兼在。全文語言樸實，構思輕巧，感情真切，體驗獨特。情之深，文之巧，性靈境界全出。正如中國現代作家李廣田在《談散文》中所言：“詩必須圓，小說必須嚴，而散文則比較散。若用比喻來說，那就是：詩必須像一顆珍珠那么圓滿，那么完整……小說就像一座建筑，無論大小，它必須結構嚴密，配合緊湊……至于散文，我以為它很像一條河流，它順了壑谷，避了丘陵，凡可以流處它都流到，而流來流去卻還是歸人大海，就像一個人隨意散步一樣，散步完了，于是回到家里去。”⑤

① 傅德珉：《散文藝術論》，重慶出版社1988年版，第12頁。

② 黑格爾：《美學（第一卷）》，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2頁。

③ 伍蠡甫、胡經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86頁。

④ 張燕瑾：《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04頁。

⑤ 俞元桂：《中國現代散文理論》，廣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