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母親

◆ 黃詩淇

我們趕到S寺山頂的時候，閔已經哭得要昏倒了。有兩個年齡較大的老阿姨正在用手給閔搓腿。其他的人都在旁邊陪著她流淚。“我對我媽媽只有恨沒有愛，只有責任沒有感情”。這可是閔自己說的，可這會兒怎么又哭成這樣了呢？

閔的爸爸比她的媽媽大14歲，爸爸過世的時候她才只有九歲。而她的媽媽又是被爸爸寵慣了的，爸爸死的時候媽媽連衣服都還來不及學著洗干凈。當時有筆錢，媽媽也不知道該去做點什么，還是像以前那樣開支。沒錢了就去銀行取.直到有一天錢快用完了的時候。媽媽才驚呼：“錢怎么就用完了呢？”

從此這個沒有任何一技之長的媽媽帶著閔和弟弟才開始學種地。“你不可能知道那有多苦”！閔說。

上初二的時候后爸爸來了。一個純粹的農民。種地是一把好手,沒有其他什么特長。除了這點外他幾乎和閔自己的爸爸沒有任何可比性.不過閔和弟弟對他們的后爸爸都是很好的。因為閔和弟弟是親姐弟。而媽媽又沒有再給后爸爸生孩子。他們姐弟倆怕后爸爸會有失落感。不管是有多少人的人群老遠就叫：“爸爸！爸爸！”。不知道內情的人根本就看不出這不是親生的兒子和女兒。著實讓那些正在當繼父和繼母的人羨慕。

媽媽一直都重男輕女，對閔的弟弟好得多。但是閔是那種很乖巧的女孩，家里親戚都喜歡閔，不喜歡弟弟。再加上媽媽性格不好，她那么寵著弟弟，親戚就偏不寵弟弟。所以除了媽媽之外家里所有人都只喜歡閔不喜歡弟弟。

可是媽媽又最怕人家說她重男輕女了，總要在外人面前表現得她很愛女兒，一點都不愛兒子。在她剛開始信佛的時候和那群佛的老頭老太們說，我其實早就想出家了，只是我舍不得女兒，我女兒都20了還沒結婚。我放心不下，只要她的個人問題解決了我就出家了。別人問兒子呢？你難道就不管你兒子了嗎？她說，兒子不孝順，老是兇我，簡直是沒有王法了。還是女兒好。

剛好在那一堆佛老太爺和老太婆中間就有一個人的兒子沒有結婚，也在外地打工，比閔大三歲。年齡也差不多，老太婆也很著急。他兒子老說外面三十多歲沒結婚的人多著呢！可是在農村好多十幾歲都結婚了。現在小孩都能打醬油了。雙方大人一合計，覺得還蠻好的。就把兩個人都從外面叫回來。

閔雖然當時有20歲了，可還是懵懂的。啥也不懂，只知道自己都20歲了還沒結婚。媽媽也說你結了吧，你看你二嫂(后爸的侄兒媳婦)，比你弟弟都還小，現在小孩都那么大了，你也不小了也應該結了。她覺得媽媽對她的婚事就像是完成一件任務。她也很樂意幫媽媽完成這個任務。媽媽從來都不愛她，但是老是表現得很愛她。媽媽老是認為她把閔養到這么大閔欠她很多。閔想結了婚就不欠媽媽的了。大不了再離。只要不在媽媽的統領下怎么都行。最重要的是人家還給媽媽拿一筆彩禮呢。

閔和那個男人第三次見面的時候就是他們結婚的時候。

閔家里是鎮上的，而閔的夫家是鄉下的。閔不需要把戶口拿到鄉下去。鎮上好多嫁了人的女孩都這樣子的。她們家有地。閔也有。可是閔的媽媽說閔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閔的土地應該是以后她弟媳的。閔笑著對媽媽說無謂。只是過后有好久都不理媽媽。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她認識的女人而已。

媽媽雖然沒有出家但是住到廟子里去了。

“就是不孝！”每次有人夸她優秀的時候，她總是笑著補上這么一句。直到現在。

第二年閔生下了女兒。

她和老公一起走親戚，閔老遠看到她以前的同事。趕緊把女兒交給老公抱說：“你快抱，不然等會他們看到了要以為這個孩子是我的。”老公當時就笑了：“本來就是你的，你生的，而且還這么像你”！閔臉通紅。什么也沒有說。一直到小孩兩歲她從來都沒有說過:來，媽媽抱這句話。她都說來,我抱。他們都笑她，她也只是臉紅。她有時候覺得奇怪，我怎么就結婚了呢？我怎么就有這么大個孩子了呢？她一直都不能接受這個她正在經歷著的事實.閔說這一定不是事實,這是個夢。

她一直覺得她應該還要去做些什么，她不應該結婚.也不應該生孩子。她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只是她真的不愿意就這樣過一輩子。她覺得這不僅僅對她個人生命的浪費也是對社會資源的一種浪費。

為了一個很簡單的理由她離婚了。

離婚了以后她開始練字，開始學習普通話，看一些書。學了這些有什么用她也不知道，只是要學。

閔很愛她的弟弟，就像她弟弟愛她那樣。雖然他們很多年都是各自經歷著各自的經歷。但就是很愛他。每年弟弟過生日的時候她借錢都要給弟弟買件對于她來講有些不能承受的貴重的禮物。每次聽弟弟說我的好東西都是姐姐給我買的，她就特滿足。她希望能給弟弟一份來自家鄉的溫暖。因為弟弟一直在外地打工。

弟弟終于要結婚了。

她和弟弟自己操辦婚禮。為了節約閔自己擔當了婚禮的主持人和新娘的化妝師。結婚那天閔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說她不舒服，不能來了。閔沒有聽完媽媽的電話就把電話掛了。她說：“當時我想哭，可是我一回頭看到了弟弟，看到弟弟胸前的那朵胸花，那么紅，那么鮮艷，所以我笑了，我笑得痛了，那天我拼命的笑。我白癡一樣的笑。雖然我看不到，不過我想我笑得絕對比弟弟胸前的胸花還燦爛。”

“我不喜歡堅強，我也不喜歡變得更堅強。堅強背后有太多的血和淚，堅強背后的東西都不是我所喜歡和所希望的！如果可以我寧愿一輩子不堅強！”這是每次別人說她堅強的時候，她對別人的回答。

弟弟回來了。閔終于如愿以償的和弟弟在同一個城市生活了，她再也不孤獨了。弟弟像哥哥疼妹妹那樣的愛著她這個姐姐。弟弟回來的時候閔剛剛買了房子，到處借的錢。弟弟是因為做爸爸想要回來落葉落歸根。覺著外面始終累得很。

媽媽和后爸爸離婚了。因為媽媽一心向佛，后爸另外找了一個女人。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閔和弟弟先還商量著要給爸爸找一個更好些的女人。閔和弟弟覺得爸爸又找的那個女人不行。爸爸在農村應該算條件很好的了。可是一想，對于爸爸來說干完活有人給他端一碗白開水，都是幸福的。不是那個女人太好，而是我們的媽媽太差。

盡管媽媽重男輕女的思想嚴重但是因為媽媽也很久沒有管過弟弟，并且弟弟結婚沒有過問一下不說還沒有回去。她說佛不讓她回去，如果她回去就要死。弟弟就說你把佛說得那么惡毒。閔的弟弟對媽媽也和閔一樣，有著根深蒂固的恨。媽媽不知道弟弟的兒子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長得什么樣。她也不喜歡抱她的孫子。

閔說我弟弟也是那么說，只是因為她是我們的媽媽，不然話都不和她說。認都不想認她，只是說我們還是算比較孝順的了。

媽媽回來了，不知道為什么要回來的。弟媳剛生了小孩的時候弟弟就打過電話叫媽媽也到外地去，好幫忙帶帶孩子.那會兒爸爸也在那邊上班，如果那時過去的話也不會和爸爸離婚，一家人還團團圓圓的。

媽媽是學佛的人，不能住那種結了婚的人的房子。閔至今還單身，媽媽和閔住。

閔和媽媽和不來，閔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的，突然多了一個人，很不習慣。明明知道家里有人，有時候閔還是會嚇一跳。媽媽就會很生氣，我是你媽媽，你怕什么。閔喜歡裸睡，可是媽媽不準，媽媽帶了一尊菩薩來放在閔的家里，裸睡是對菩薩不禮貌。閔看著菩薩就恨恨的：“你搶走了我的媽媽和我和弟弟的幸福，讓我們吃了那么多苦，過了那么久沒有媽媽的日子，現在又來干擾我的生活，嚴重的干擾！”在家里閔除了不能裸睡，還不能當作菩薩的面換衣服，還不能在床上看書，在床上看書是閔養成多年的習慣，而且閔認為我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這盆水既然已經潑出去了，你也沒有權力管我了，就算是媽媽你也得尊重我，我是成年人了。

閔不吃媽媽做的飯，而且她不喜歡媽媽在她的家里做飯。媽媽弄得到處都是。媽媽弄完飯就用拖把拖。閔不喜歡用拖把，她說拖把拖不干凈。她用毛巾擦地。她回家不和媽媽說話，只看書，媽媽說話她就說你沒看見我在看書？沒人和媽媽說話，媽媽就放她的那個錄有“南無阿彌陀佛”的單放機。閔就說，這是我家，不是寺廟。她在媽媽面前總是很冷血。她自己心里也覺得不好受。“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她難過的說。她動不動就跟媽媽發火。每天一上班閔就開始給我們講她媽媽怎么怎么，她又怎么怎么。她說每次發了火她都后悔，可就是忍不住。弟弟也是和她一樣和媽媽和不來。習慣差得太遠了,畢竟十幾年沒在一起生活過了。她天天催著媽媽洗澡，告訴她進門要換鞋。閔給媽媽拿了幾套她自己的衣服給媽媽穿，發現媽媽其實是很好看的，一點也不土。只是有一點媽媽不習慣，媽媽從不穿胸罩的，她給媽媽買了兩個胸罩背心，非要媽媽穿。媽媽穿著不習慣，可是閔給臉色給媽媽看。

閔也有對媽媽很好的時候，她帶媽媽去她沒有去過的地方，媽媽很高興，她也很高興。她上網也帶媽媽去，她給媽媽看郵箱里的賀卡。媽媽看到畫面里的人飛來飛去說像神仙。閔就說這是人制作出來的，與神無關。閔和媽媽去轉路的時候媽媽看到歌城的時候覺得那些燈光很好看。閔想一個學佛的也會喜歡這么俗氣的色彩。閔就說改天帶她去唱歌。她還說要帶媽媽去三十六高的茶樓喝茶。每次這個時候閔就覺得她們母女兩也有個母女兩的樣子。

閔到樓下給人還書，媽媽就在窗口上看。閔老和人說話。媽媽就在樓上叫她。她不理，媽媽就下樓來問：你是閔的同學還是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哪兒的？閔很不高興說媽媽這是不尊重她。媽媽說，你都是老娘生的，老娘還要咋個尊重你？閔不說話上樓了。

閔工作不順心的時候媽媽就說，你沒事的時候多念兩句“阿彌陀佛”就好了。閔說那你干脆給我念一回讓我中個五百萬，我就不會煩了。媽媽說閔扯爛經。

又該交房租了。可是閔交了房租就沒錢交按揭了。媽媽把她和爸爸離婚時爸爸給她的錢給閔。閔不要。媽媽說借給你的，閔說借也不借你的。閔是收銀員，可以暫時用一下公款。媽媽說那你幫我保管一下。閔拿著錢就那么往桌子上一扔，說反正這屋里也沒有別人，就你我兩人。平常除了弟弟就沒有外人來了。就放這兒吧！不會有人要的。她知道媽媽是想要努力的為她做些什么，但是她比媽媽更努力的拒絕著。

那些錢在桌子上涼了幾天，媽媽始終不放心。她要把它們收起來。錢收起來了，閔找不到，閔的弟弟找不到，連媽媽自己也找不到了。但是媽媽認定錢是在閔的家里丟的。閔很生氣。已經很晚了,閔不讓媽媽睡覺，說只要你肯定錢是在這個家里，你就能找得到，找到才睡。閔自己倒在床上睡了。她聽到媽媽在哭。哭得她心都痛了。于是閔說睡覺吧，別找了，錢是我拿了交房租了。

閔和弟弟一直記得媽媽的脾氣是很不好的。閔的弟弟也覺得媽媽變得脾氣好多了。弟弟說不是她變了就是廟上的生活太苦了。不然的話她不會這么容忍我們的。看來媽媽是真的想回來了。

第二天閔下班回家。桌子上有張紙條，一千塊錢。但屋里沒有媽媽。紙條上寫著：閔，我的女兒。媽媽知道是媽媽不好，這些年你受苦了。媽沒有真的對你好過。媽媽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弟弟和家里所有的親人。錢我找到了，我放到我的一個姐妹那里了。媽媽年齡大了沒記住，害你和你弟弟找了那么久。媽媽給你道歉了。這一千塊錢是我留給你的，如果你不恨媽媽的話你就收下吧。媽媽還是回原來的廟上去了，你要是來看媽媽的話，我是會很歡喜的。

阿彌陀佛

祝你吉祥如意。

落款是：你的不好的媽媽。

媽媽走了，閔哭了。

閔說，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老是覺得這兒也不習慣那也不習慣。現在她走了我更不習慣了。不過她還是走了的好些，這么多年沒在一起生活過。習慣差得太遠了。這樣對她和對我都好。改天休假的時候去看看她。

弟弟又要走了，他說在本地不管做什么都沒有外地好掙錢，在家里掙的錢還不夠送情。他說走就走了。

等媽媽知道的時候弟弟已經走了好幾天了。

又過了幾天弟媳也走了。

當媽媽知道弟媳也走了的時候給姨打了個電話。說你給閔說下，叫她一定在一個星期之內來見見我，不然的話她就見不到我了。閔聽了之后，只說了句狼又來了。媽媽動不動就說你不來我就要死了，或者說你這次不來你們就要后悔一輩子。閔的愧疚之心已經在慢慢的消失了。不過閔說她還是愿意抽空去看一下她，畢竟她是我媽媽，商店里又買不到。

那個星期閔其實有一天假的，只是那天閔要等一個人。一個她說對她很重要的人。她想下個星期再去看媽媽。

媽媽不見了。姨說的。姨去廟里燒香，順便去看她。人家都說她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閔趕緊去找媽媽。有些說她走了，有些說根本就不認識這么個人。閔慌了。弟弟也慌了。到處打電話找。閔給凡是她認識的人都打了電話。弟弟給閔說這回媽媽一定是絕望了，我們走的時候沒給她說，到你那里她又會覺得不好。閔那幾天像瘋了一樣的找。她說，我好怕，我怕媽媽會絕望。我不能讓她絕望,她還有我,還有弟弟.我一定要找到她，告訴她我和弟弟都很愛她。讓她知道她有家可歸，我現在很希望能能夠好好的孝順她。我再也不會對她發火了。我一定要從絕望的邊緣把媽媽拉回來。可是不管閔怎么著急，怎么瘋媽媽還是沒有消息。

閔報警了。還是沒有消息。

舅舅在電話里給閔一個信息.說有人前些天看到她還是在S寺里。說是在念佛堂里，只是S寺里有幾個念佛堂。閔放下電話立馬就往S寺沖。

閔是利用中午吃飯的時候去廟里的。

她在電話里又哭又說，我很費力的聽了很久才聽清楚她是讓我幫她請假。全公司都知道閔一哭得厲害的時候手腳都要發麻。擔心她出事。公司讓我和另一個同事一起去看看她。

廟里有個專門供香客喝茶的地方，閔還沒有吃飯。我們就在那兒給她泡了方便面，還買了很多零食給她。可是她什么都不吃。嘴里只說，我說過要帶媽媽去唱歌的，我還要帶她去三十六樓的茶樓喝茶的。我錯了，我再也不發火了，我以后要吃媽媽煮的東西了。媽媽給我的所有東西我都要要，我都要拿回家。我要聽話了……

她太激動，以至于很多喝茶的人都朝我們這邊看。閔也不管這些。只說，我到這兒來，他們還是說她走了，還是說不認識她。我急得哭了，另外有一個阿姨看我哭了過來問了情況之后就說她帶我去找媽媽。我隨她走了好久才走到那個念佛堂。里面有很多人在念經。另外還有一個老奶奶守在門外，她很不滿意我和那個阿姨。她說不準說話。我說我找我媽媽。她說這里沒有你媽媽。那個帶我去的阿姨說第一排第二個就是你媽媽。我沒有看到我媽媽，我只看到一個光著頭的穿著灰衣服的背影。我當時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要我媽媽，就算只是個背影我也要。可是他們說媽媽在戒口，還是怎么說的我不懂，反正就是不能說話。他們不要我見媽媽……

閔還在哭著，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