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沒有女兒

母親沒有女兒。然而，意識到這一點，并且知道母親為此而深感遺憾，是在我12歲那年。

那年冬天，天氣出奇的冷。一天，在城里工作的父親突然回家養“病”。當晚，我被一陣嗚咽聲驚醒，黑暗中，我豎起了耳朵。聽見母親哭著說道：我不去結扎，是想有個女兒。你不應該背著我去做結扎手術。

接著，傳來了父親低沉而略帶委屈的聲音：別哭了，是我做得不對。不過，我們已經有三個兒子了，如果再有孩子出世，咱們真的養不起。你想有個女兒，就將子矜當女兒吧。這孩子貼心。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兒子是兒子，女兒是女兒，再好的風衣，也成不了小棉襖!

過了幾天，父親要回城去了。臨走前，他把我叫到母親的跟前，吩咐我說：以后你要幫助媽媽料理些家務，有空多陪媽媽說說話。我順從地點了點頭。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按照父親的吩咐，很快學會了煮飯刷碗、打掃衛生、洗衣縫被等家務。一有空，我就會坐下來陪母親說話，母親逢人便夸我像個女兒。

做母親的女兒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事。開始，是來自哥哥弟弟的妒忌，他們經常譏諷我是“管家婆”：而后，是左鄰右舍的指指點點。有的甚至嘲笑我生理有問題。對于這些，我和母親都是一笑了之。但影響最大的是岳父酒后的那句話。

那年春天，我與女友確定了戀愛關系，岳父帶著岳母到我家來“看人家”。我請父母陪他倆吃飯。自己卻在灶臺上為他們炒菜。

岳父是溫州人，沒有上過學，男權思想非常嚴重。半斤酒下肚以后，他竟然告訴我的父母，自己并不喜歡會做家務的女婿，說這樣的人缺少男人的氣概!

母親聽了，大吃一驚。她像被。炮烙似地打了個寒戰。臉色同時變為蒼白。接著，這吃驚迅疾轉為憤怒，她忽然滿臉緋紅，一直紅到發根。像一頭即將咆哮的母獅，兩眼盯住這位坐在貴賓席上的客人。

幸好能說會道的父親及時打了圓場，不然，還真壞了這門親事。

事后。母親含著眼淚對我說：對不起。是媽媽委屈了你。我沒有女兒，但有你的孝順，我這輩子不需要女兒!從此，母親再也不肯讓我做家務。再也不在人家的面前夸我像女兒了。

我的女兒情結因此受到了挫折。但是，在父親去世以后，特別是在母親的晚年，這種情結反而愈系愈緊了。

進入中年以后，隨著職務的升遷，我的工作忙了起來。但盡管如此，我每周都安排一定的時間，陪同母親吃飯、聊天、逛街購物。母親病重期間，我還經常給母親洗頭、洗腳、擦洗身體。然而，我哪里知道，作為兒子，要像女兒那樣體貼父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去年秋天，罪惡的癌癥將母親推到了死亡的邊緣，我們準備著給母親辦后事。我請妻子為母親準備壽衣。妻子翻遍了母親的大箱小柜，竟然找不到一件像樣的衣服。手捧著母親10萬元錢的存折，我心如刀絞：粗心的兒子常日只知道往母親的口袋里塞錢，卻從來沒有給母親買過一件衣服。而儉樸的母親卻將這些錢放進了銀行，臨走之前又原封不動地交回到兒子的手里。

國慶前夕的一個深夜，我接到了母親病危的告急電話。跑到醫院時，發現哥哥、弟弟已經淚流滿面地站在那里。病床上，母親的呼吸異常急促，雙眼惶惑地看著門口，我知道她是在等我。

“媽!”我大喊一聲跪倒在母親的面前，雙手緊緊地抱住她的身體……

半個小時后，母親的尸體被抬上靈車。圍觀的病友們議論紛紛。

一個說：這個老太婆太可憐了。死的時候竟然沒有哭聲!

另一個說：是啊，因為她沒有女兒!

此刻，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當年母親會因為沒有女兒而掩面哭泣!因為，只有女兒，才能惦記住父母的生日：只有女兒。才知道父母的冷暖：只有女兒，才能給離去的父母以響亮的哭聲!

我的耳邊又響起了母親的聲音：兒子是兒子，女兒是女兒。再好的風衣。也成不了小棉襖!

我攥緊母親的手，請求母親寬恕。我默默地對母親說：媽媽，你高興地走吧，一路走好。下輩子我一定做你的女兒，做你的好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