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明:新聞發言人的核心是人

賀莉丹

教育部前新聞發言人、語文出版社社長王旭明無疑是中國新聞發布制度“歷史節點”的見證者，其新書《王旭明說新聞發言人》一書也于近期完成。在該書中，王旭明精心選擇了40個案例來深度剖析中國新聞發布制度。

近日，王旭明在北京接受了《新民周刊》記者的獨家專訪，在兩個多小時的專訪時間中，王旭明意氣風發，傾吐了他對于新聞發言人與新聞發布制度的體會與感悟。

新聞發言人, “做好人，敢講話，會講話”

《新民周刊》：你卸任教育部新聞發言人已三年多了，讓你寫《王旭明說新聞發言人》一書的初衷是什么？

王旭明：打個比方，我老說，一對戀人的真愛不一定要有結果，而是雖無結果，但依然互相深愛彼此，至死不渝。2008年，我從教育部新聞發言人的崗位上卸任，就等于我和這個崗位“離婚”了，我之前那本《為了公開——我當新聞發言人》一書，是我對那段“婚姻生活”即擔任教育部新聞發言人期間的美妙回憶，寫了大量的感人故事，用了充滿感性的文字。我雖然非常熱愛新聞發布事業，但之后，我與它漸行漸遠。

但2011年發生了太多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一方面，2011年，我們從黨委部門、政府部門到很多企業都設立了發言人崗位，應該說2011年是我國設立新聞發言人制度以后，新聞發言人人數達到最多的一年。另一方面，2011年又是公眾對新聞發言人的發言最不滿的一年，從故宮N重門事件、哈藥污染事件、雙匯瘦肉精事件到甬溫線動車事故，我發現有個共同點：都是新聞發言人的工作沒做好，同時又沒發好言。工作怎么做好，我沒研究，不能亂發言。但因為沒有發好言而對政府以及所在企業形象造成的損失，我覺得太不值了！其實只要改變一下說的問題，就可以了。那為什么不能說好呢？我曾做過新聞發言人的工作，此情此景激起了我心中的層層波瀾。我又動起了筆，經過半年努力，完成了此書。但真正的構思與實踐，已有很長時間。

還有一個不能不提的緣由是，在2008年以后，我作為培訓班講師，陸續給政府官員、企業部門等各有關方面人員做了很多關于新聞發言人的培訓，我一開始就講技巧，但在我大概講了一年多的技巧后，我忽然感悟到：新聞發言人主要的問題還不是技巧的問題，而是做人出了問題。

《新民周刊》：你感覺到了新聞發言人有個“技巧論”的漩渦？

王旭明：有。我們應該做真誠、善良、美好的人，但如果這些方面出了問題，你讓新聞發言人去談技巧，我覺得是有問題的，他會走上另外一條歧路，無非就面臨著兩個選擇：一個是他們人不好，技巧很好，有這樣的人，最可為代表的是納粹德國國民教育與宣傳部部長戈培爾；另一個出路是，做人出了問題，技巧又不好，現在我國有一些新聞發言人的情況是這樣的。

《新民周刊》：白巖松說他注意到，“有個別新聞發言人，很少提供新聞，只在大大小小的場合，說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空話與套話”。這能說明很多新聞發言人學會了你所說的那種“技巧”嗎？

王旭明：提供空話與套話不是技巧。我指的技巧是，我會告訴他們回答提問時身體語言如何運用，如何讓自己的發音抑揚頓挫起來，如何讓你的坐姿和站姿更有吸引力、感染力等等。我覺得，中國的新聞發言人當前面臨的最突出問題是“做好人，敢講話”的問題。我們必須明確，新聞發言人的核心是人，是一類干新聞發言工作的人。

新聞發言人的底線是真實

《新民周刊》：你認為，新聞發言人的底線是什么？

王旭明：無論何時何地，新聞發言人的底線都是真實，真實是新聞發言人永恒的生命。你可以不說，但不能胡說；你可以少說，但不能亂說。

《新民周刊》：在你看來，現實中的新聞發言人做到了這樣嗎？

王旭明：我覺得胡說、亂說的新聞發言人越來越少了，不說的新聞發言人倒是越來越多了。這也是另一層意義上的可悲！——我們可以不越過底線，但是我們集體不進攻，集體趴在底線上。

《新民周刊》：記者們最不愿聽到“無可奉告”，但你卻講，新聞發言人可以說“無可奉告”。

王旭明：新聞發言人說“無可奉告”是有條件的。我覺得，“無可奉告”是你在準備突破底線時候的法寶，比如，如果你的領導逼著你造謠、說謊時，“無可奉告”就是你的底線。如果在撒謊與“無可奉告”之間選擇，我寧愿選擇后者。

《新民周刊》：我之前聽央視主持人康輝評價，新聞發言人是個“高危”行業。

王旭明：據我了解，現在個人內心非常主動想做新聞發言人的官員或企業人員很少，就是因為我們中國的新聞發言人制度還沒有形成職業化，關鍵問題在這里。說新聞發言人是“高危”行業，就高危在這里。沒有職業化意味著沒有準入、獎勵、懲罰、提任制度，也就是說，這個入口不知道什么人能進來，出口渺茫，從入口到出口這個過程如果不職業化起來，里邊就是一片混沌。所以，必須讓中國的新聞發言人制度職業化起來，里邊才能一片清醒。由混沌到清醒，是進步。

新聞發言人的作用有邊界，卻有可為空間

《新民周刊》：你認為，新聞發言人有可能有時候會“背黑鍋”嗎？

王旭明：其實“背黑鍋”的現象中外都有。我反復強調新聞發言人的邊界性，新聞發言人的作用是有邊界的，你不要指望一個優秀的新聞發言人能把一個很糟的政權、部門挽留住。我認為，薩達姆時代的新聞部長薩哈夫和卡扎菲的發言人易卜拉欣是兩位優秀的新聞發言人，他們盡他們的最大所為做到了極致，但也沒能挽救他們所在政權的倒塌，這就是新聞發言人具有邊界性的最好說明。

《新民周刊》：在鐵道部原新聞發言人王勇平召開的那次新聞發布會之后，你公開發表了《致勇平兄的一封信》，引發關注，有人認為這是你對王勇平在新聞發言業務上的公開批評，現在回看，你感觸如何？

王旭明：我當初沒有想到這封信能產生這么大的反響，現在我認為，它應該產生更大的反響。我希望，我們有關部門能重視，把這封信放到更大范圍內去討論，我覺得這不僅對中國的新聞發布制度是個強大推進，而且對中國政治制度的改進和完善也是一個推進。由此也可以證明，我這封信絕對不是針對王勇平先生個人和只針對這件事的，這件事只是一個由頭。

我們很多突發事件，大家覺得，新聞發言人說得不過癮或說不出什么來，這得分什么樣的突發事故，像甬溫線動車事故這樣大的事故，根本不是新聞發言人應該出來的。我在給王勇平那封信中說得很清楚，當時鐵道部那個新聞發布會根本就不該開，開也不該由王勇平你一個人開，即使你一個人開，也不該這么開。那這個發布會是誰決定開的？還有誰來參加？事后證明幾天以后溫家寶總理在現場開了新聞發布會。溫家寶總理可以在現場開新聞發布會，當時鐵道部的部長、主管安全的副部長為什么不能開？結果他們都沒來，把一個新聞發言人擱那兒去，分量、時機、對象、選擇發布的氣氛都不合適。

《新民周刊》：面對上級指示，新聞發言人有時會很為難嗎？

王旭明：新聞發言人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職務行為，開與不開，開什么、講什么，都不是你新聞發言人決定的，你只能決定怎么開、怎么說，你不能決定說什么。新聞發言人要說什么，都是要得到授權的，但你可以決定怎么說。

我擔任5年多的教育部新聞發言人，我始終在思考著怎么說這個問題。既然都由領導定，新聞發言人就無所作為了嗎？但為了讓領導定，你在幕后要做大量的工作，俗話說，“要想人前顯貴，必定人后受罪”，還有句話講，“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這個“受罪”和“十年功”就是新聞發言人幕后做的大量溝通、協調、組織、策劃、說服等艱苦的工作。很多人看我主持過教育部多場新聞發布會，但你們很少知道我為了每場新聞發布會的順利進行，背后許許多多的勞動，這就是新聞發言人一部分的工作啊。

《新民周刊》：即便如此，在你看來，新聞發言人依然有許多有可為的空間？

王旭明：對。我覺得在重大突發性事件面前，要忌開玩笑，忌幽默，忌瀟灑自如。我曾在教育部主持過汶川大地震有關捐助的新聞發布會，也是我的領導要求我開的，我是掉眼淚的！在那場新聞發布會上，我破例讓全場起立，集體為震中罹難師生默哀，對救援情況搞現場連線等多種形式。當然那也不是最佳效果，但在我的能力范圍內，是可以有所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