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冰


2006年,導游鄔敬民歷經曲折出了一本揭露旅游界黑幕的書籍——《叫我如何不宰你——一個導游的自白》,一時間鄔敬民成為輿論焦點,不僅上了央視名牌欄目王志主持的《面對面》,還在全國各大媒體上頻頻露臉,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作為國內揭黑導游、旅游業維權第一人,他火了。
然而,好名聲并沒有給他困頓的生活帶來更多的改觀。6年來,他游走全國各地,試圖推行他倡導的“品質旅游”,因為阻礙了同行的生財之道,這個旅游業界的“逆子”處處遭遇打壓,仿佛堂吉訶德大戰風車,一個人的戰斗最終遭致夢想破產,而他自己則稱:“這幾年日子過得太苦了!”
更讓他寒心的還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旅游界的種種沉疴并沒有因為他激烈的對抗而有所改觀,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三亞春節宰客門”事件爆發,鄔敬民再次“開炮”,直指宰客事件背后的暴利邏輯,這一次,他是否能靠一己之力將龐大的利益鏈條轟出一條豁口呢?
“麻煩制造者”
直到現在,鄔敬民也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旅游業界是個“有爭議的人物”。“把業界的黑幕、陷阱統統曝光的人,斷了別人的財路,在他們眼中就是‘刺頭。”鄔敬民口中的“他們”既指業界同行大佬,也包括一些官員。
他對行業“起義”,是在2006年1月的深圳導游培訓大會上。再也憋不住的導游鄔敬民利用培訓間隙,連續兩天,跳上講臺,說明導游生存困境,痛斥行業混亂,“算是扯起了造反的大旗”。
回到家中,鄔敬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還寫了封信給當時的深圳旅游局長。“信的內容可是一點也不客氣”,鄔敬民把自己比作一把要出鞘的利刃,“如果你們有眼光,有抱負,可以利用我這把刀殺出一片新天地。但是,如果你們目光短淺,沒有勇氣,不敢用我這把刀,讓它流落到江湖上,這把刀同樣會出鞘,同樣會見血,但是有可能是你們身上的血。”
這封信怎么看著都像是一封威脅信,但鄔敬民認為自己有思想、愛思考,更重要的是,沒有喪失良知。他不想把游客當作殺父仇人似的,不榨得一干二凈,決不罷休。他希望導游的工作能夠真正獲得應有的認可和正當的回報。
1994年鄔敬民開始接觸旅游行業,1997年正式從事導游工作。愛上旅游,是因為出門讓自己“大開眼界,領略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但鄔敬民很快發現,導游職業并非看上去那么美。
“起得比雞早,干得比驢多,吃得比豬差,曬得比烏鴉黑,住得比鼠窩差。”“被媒體罵得比豬狗不如,被旅行社宰得比兔子還慘,被客人投訴得比綿羊還乖,被旅游局罰得比螞蟻還多。”
“想想大家都對導游是什么印象?黑、貪、狠,就知道騙人。”實在不想再騙人的鄔敬民開始善意勸誡自己的團友不要購物,免進陷阱。后果可想而知,他在公司的業績排行榜上,永遠都排在最后邊,同行都買了好幾套房子了,而他還只能蝸居。
2005年12月,鄔敬民開始在網上發帖《叫我如何不宰你——一個導游的自白(之一)》,旅行社的領導不樂意了,讓他趕快刪帖。但鄔敬民已經做好了與行業決裂的準備。“我想在旅游界發起一場革命,告知每個旅游者低價游及購物的內幕,喚醒百姓的理性消費意識。”
于是,2006年鄔敬民在導游培訓大會上“起義”了,毫無懸念地,他順理成章地失業了。丟掉工作的鄔敬民沒有心慌,他覺得自己可以大干一場。他聯系出版社、電視臺,準備把自己的文章印刷成書,擴大影響,推廣品質旅游。他還寫信寄給國家旅游局長。
出版社和媒體并沒有對鄔敬民表示出興趣,唯一收到的是來自一個出版社的電子郵件,里面的回答讓鄔敬民冷靜了一點:“內容很好,但太尖銳,我們不方便。謝謝信任。”
國家旅游局長也在鄔敬民的信上作了指示,肯定了他的行為,說是非常重視。鄔敬民覺得此事引起了領導的關注,“就一定有機會大有作為”。他甚至下了決心,一定要將這些文字出版成書,即使是非法出版。
鄔敬民甚至還想到,一旦自己因非法出版被逮捕審訊的時候,會慷慨激昂地告訴法官,自己是明知故犯,知法犯法,但目的是為了拯救混亂的旅游行業,大有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哈哈,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有些不可救藥。”鄔敬民說。
后來,鄔敬民的朋友幫他弄到了一個香港的書號,印書花了接近4萬元,也是朋友贊助的。書倒是印了出來,卻不能在大陸銷售。鄔敬民沒有氣餒,他毛遂自薦,主動聯系央視“面對面”的主持人王志,要求對方采訪自己。王志還真的采訪了他,并在采訪結束后語重心長地告訴他:“這個節目在沒有播出之前,不要過分宣揚,否則會有播不出去的危險。”王志說他去過國內的許多地方,但性質跟旅游完全不一樣,所以真的不知道旅游業是那樣的混亂,還勸他要小心行事。
讓鄔敬民吃驚的是,央視節目播出第二天,深圳旅游局長宣布“提前8年退休”。第三天,國內的出版社找到鄔敬民,要出書了。2006年著實讓鄔敬民火了一把,媒體采訪不斷,除了《面對面》,央視《經濟半小時》、《今日說法》、鳳凰衛視《魯豫有約》等名牌電視節目以及十幾個省級電視臺都采訪過他,采訪他的國內外報紙、雜志等平面媒體更是數不勝數。用鄔敬民自己的話來說:“接受采訪成了一段時間主要的生活方式。” “揭黑導游”也成了他的一張響亮的個人名片。
按理來說,接下來的日子鄔敬民應該過得順風順水,可以大張旗鼓地宣揚他的品質旅游了。然而,這個旅游業界的“麻煩制造者”處處感受到的是一種有他沒我的敵意,沒有什么業內人士愿意請這個斷自己財路的“逆子”。“起義”的鄔敬民遭到了旅游行業的集體放逐。不僅沒有旅行社愿意接納他,謾罵、恐嚇、威脅等等始終伴隨著他。“在每一個國內熱門的旅游景點,都有人痛恨我”,鄔敬民說。當然,早在他公然“揭黑”以前,也因為“導購能力不行”,在哪一家旅行社都干不長,還曾先后被新加坡、泰國的旅行社封殺,拒絕接待他帶過去的團。
持續失業的鄔敬民總是缺錢,那一年他真正有收入的日子只有兩個月。最讓他心酸的是,從廣東清遠老家去北京前,靠微薄退休金生活的老媽往他手里塞了500元,“快40歲的男人還要老媽的錢,那是什么滋味。”
即使如此,鄔敬民仍在繼續實行旅游業“革命”計劃,他在廣州的旅游網站打過短工,在張家界試驗過品質旅游,在海口當過旅行社的顧問,在北京幫朋友開拓尊嚴之旅的事業,最終都沒有多少起色。“你想想,他們一個團可以賺幾萬塊,怎么會對只賺幾百、幾千的小錢感興趣呢?”
再度起義
但也不是所有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在這孤苦的歲月里,也有那么一件事情讓鄔敬民覺得略微有些寬心。
2007年年初,受麗江一個客棧老板之邀,鄔敬民來到麗江開創麗江品質旅游根據地。當時,老板不僅每個月給他固定工資,而且還送了他一些干股。鄔敬民還是按照他的一貫套路來揭黑打假,宣揚無陷阱的品質旅游。一到麗江,他就在一些旅游論壇里發帖:《揭黑導游鄔敬民上了井岡山》。言下之意,要把麗江作為品質旅游的根據地,旅游業的革命戰爭就要在麗江開始了。因為是旅游論壇,在線的基本上以同行為主,這樣的帖子招致罵聲一片。有人還說只要見到鄔敬民,就會打斷他這個旅游業叛徒的腿。
鄔敬民不管那些謾罵聲,他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籌建阿拉丁戶外旅游公司。公司的名字之所以叫阿拉丁,是因為他們一致認為旅游業是黑暗一片,他們的口號就是“神燈照亮中國旅游!”
公司外墻上掛了一塊“無購物旅游”的牌子,這塊牌子讓游客耳目一新,短短三四個月就成了一塊響當當的好牌子。如今,阿拉丁依然是麗江游散客接待的第一品牌。
不過這個業績卻讓麗江同行怒火中燒,鄔敬民遭遇了“鴻門宴”。
當年9月上旬,麗江導游、旅游車司機、旅游協會、旅游局官員邀請鄔敬民到一家四星級酒店吃飯。飯局上,麗江的旅游業代表們告訴鄔敬民:“‘無購物旅游給游客洗了腦,他們都不消費了。”“你可以做品質旅游,但不能說別人壞。”
之后,鄔敬民決定離開麗江了。“一是覺得品質旅游的試點做得挺不錯,而且很快就穩定了下來,我開始考慮轉移陣地,讓星星之火燎原。二是因為身份特殊,除了有威嚇的電話,有鴻門宴,還有更大的壓力施加在了麗江的合作伙伴們身上。”
鄔敬民給自己的麗江之行作了簡單總結:試點很成功,壓力比山大。“無購物旅游”的牌子換成了“純玩旅游”,公司網站和宣傳資料上,鄔敬民這個名字也從最顯要的位置漸漸消失了,隨同消失的,還有鄔敬民真正理想的“品質游”和這塊根據地帶給他的收入。
在一些人眼中,鄔敬民不負責地信口胡說、大曝黑幕,破壞了旅游行業的良好形象,損害了旅游行業的健康發展,甚至可能給旅游行業帶來滅頂之災。對于他提出的“品質旅游”的概念,有人認為,“在現有旅行社體制和旅行社行業發展現狀下,并不具有現實的意義”。
但鄔敬民不認這個理。他認為麗江的實踐證明品質旅游是有市場的,游客是能夠理性消費的。“許多同行,包括一些所謂的管理部門的領導,把行業混亂的原因歸疚于游客的不理性消費,這是一個極大的錯誤。今天的游客不理性消費,是給混亂的旅游行業逼出來的。”
“我有一種使命感。我不是一個嘩眾取寵的人,而是真正想為這個行業做點事情的人。有的人指責我偏激、作秀,其實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來改變這個行業。我們今天已經有一定的自由去表達自己的意見,但采用常規的方式,可能會很緩慢,甚至根本傳達不出去,所以有時‘偏激一點也是必需的。我說過一句話:面對黑暗,如何不偏激!”
鄔敬民認為,自己做的并不是什么開創性的工作,只是在恢復旅游本來的面目而已。旅游應該是一種物質和精神的享受與愉悅,而不應該是與旅行社、導游、景點、購物店、餐館酒店的“斗智斗勇”。眼下,他一手一腳打造出來的尊嚴之旅海南六天誠信游雖然頗受游客歡迎,無奈因為宣傳力度有限、缺乏有實力的大旅行社支持而舉步維艱。
“有人說我是英雄,我只不過是有點良心和勇氣而已。如果這樣也能成為英雄,這是社會的悲哀。”鄔敬民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