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 邢榮

通識教育在中國:艱難的實驗
從北大元培、復旦學院,到中山博雅、北航知行……通識教育一度在中國大陸風生水起。然而數年過后,這些“摸著石頭過河”、力圖在中國現行教育體制下有所突破的高校和理想主義者們,都在經歷著形式各異但或許本質相同的阻障
“原來的復旦學院相當于解體了嗎?”2012年11月9日,在復旦大學邯鄲校區,《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問復旦大學教務處處長徐雷。
疑問產生于4個月前。一條消息稱:復旦校方將對原復旦學院改制,與本科生教育相關的機構,如教務處、本科招生辦公室、教材服務中心等并入新復旦學院。
9月新學期的一些細節,似乎也在印證人們的擔憂:新復旦學院不再組織迎新工作,學籍、黨團等工作也回歸專業院系。
“復旦學院一直在。不如說,我們覺得(復旦學院)這部分太重要了,所以我們就加入了。”徐雷微笑著回答。新復旦學院組建后,名稱后來多了個括號:“本科生院”。這位教務處處長多了個新身份:復旦學院(本科生院)常務副院長。
復旦學院,在中國高等教育界被視為“通識教育”的代名詞,是打破專業壁壘、實現本科教育制度改革的探索,它的一舉一動,備受外界關注。如今,它的改制,到底意味著什么?
轟轟烈烈的起始
中文系學生王朦琦2006年進入復旦大學時,被分到復旦學院克卿書院。班里80多位同學,來自20多個不同的專業,從偏理的生物、計算機,到偏文的中文、經濟。王朦琦和她的3位室友,專業分別是中文、保險、財政和化學。出于好奇,她們將各自的生日、姓氏、籍貫等指標排了又排,還是找不出被分到一起的規律。
王朦琦接受的,正是有復旦特色的“1+3”教育體系:新生第一年不分專業,混合重組,分入復旦學院下志德、騰飛、克卿和任重四個書院學習,第二年回歸院系學習專業課程。
復旦大學邯鄲校區10號樓,是一幢不太起眼的三層小樓。從2005年起,復旦學院一直在此辦公,下設教學、學工、導師和綜合4個辦公室,教職工不過20多人,卻被賦予全校每年約3000名本科新生的教學管理職能。
彼時,國內高校院系大多壁壘森嚴、體制穩固,以書院制住宿管理的本科教學模式在國內尚屬首創。因涵蓋全體大一新生,復旦學院被公認為改革力度最大,一時風頭無兩。
復旦學院的創立,并非偶然。1980年代,就有一批復旦老校長倡導高學校要培養橫跨文理、理工的交叉型人才;及至1994年,復旦又提出“寬口徑、厚基礎、重能力、求創新”,將全校劃分為13個學科大類,實施“通才教育、按類教學”;進入21世紀,面對日益濃重的應試教育色彩、社會上人文精神缺失、高等教育專業劃分過細等情況,復旦大學又明確提出,“以通識教育理念引領本科教育改革和建設”。
2006年秋季學期,復旦學院首先開發了第一批59門核心課程,大一學生必須選修一門,課程分布在六大模塊里,即“文史經典與文化傳承、哲學智慧與批判性思維、文明對話與世界視野、科技進步與科學精神、生態環境與生命關懷、藝術創作與審美體驗”——通識教育核心課程因此被稱為“六模”。
開課非常審慎。由院系報送,經各個模塊課程建設小組審核方能開課。一些課程雖然很火——如《創新與創業》——但審核為與通識教育理念不符,被退回。
學院也主動向名師“要”課。如經學史大師朱維錚教授(今年初去世)的《歷史上的中國與世界》。復旦學院原教學辦公室主任孫燕華連續兩年給朱教授發賀卡,后來致電時,朱老說:“你就是那個給我寄賀卡的吧?我正在醞釀一門課,就給你們開。”此課一開,全校轟動,孫燕華巡課時,學生多到連教室門都推不開。
哲學教授徐洪興主講《老子導讀》,他讓學生抄寫繁體字的《老子》善本,向學生示范古人誦讀時的音韻;化學系劉旦初教授主講《化學、人類、社會》,第一堂課便展示了一個“魔術”——藍色液體噴在一尺白布卷軸上,竟然顯出“magic?no”的紅色字樣,隨即又一切消失。
復旦史上有大師名家為本科生授課的傳統,校方希望以核心課程為契機,重塑這一傳統。有數據顯示,第一年參與核心課程的近百名教師中,教授、副教授超過8成,這也保證了核心課程的質量。
四大書院建設也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
王朦琦所在的克卿書院,取名自上海醫學院創辦者顏福慶先生的字。每次上下課,她都能看到書院以魏碑字體寫成的楹聯:“讀書面對圣賢,當知所學何事;立志胸存社稷,但求無愧于心。”克卿書院還有標志顏色:藍色。
其他書院均如此。各書院成立了導師團負責指導學業,為了使學生更快適應高校生活,還開發設計了許多課外活動,如“知識補習計劃”“大學導航計劃”等。
新問題的出現
然而齟齬也很快產生。
比如,核心課程教務由復旦學院安排,而本科教務一直由教務處擔當,“照理說應該是一個部門統一做這個事情,不應該是兩個部門為學生設計兩套系統,這當中的銜接肯定不能做到無縫。”復旦大學教務處處長徐雷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再如,老師們習慣了專業院系里一張試卷或一篇論文決定學生成績,對于復旦學院以課堂表現等綜合評定的要求很不耐煩。曾有一次,復旦學院退回了一位專業院系老師的成績表——改卷沒有用紅筆,還是學生助教的字跡,該老師不滿:“交到院系可以,為什么復旦學院就不可以?”
專業教育與通識教育的理念差異也很快浮現。2006年,上海一家媒體有過這樣的描述:有院系為了防止“專業人才”流失,“白天學生們在復旦學院上通識教育課,晚上一些院系主任召集本專業的學生開會,宣揚專業教育精神”。
導師也遭遇了尷尬。學校安排,每周二下午,5位老師組成的導師團集中到學院辦公樓,接受學生答疑。然而,每次來咨詢的學生都不如老師多;物理系一位教授,曾表態要每星期請5位學生吃飯,第一次,1個人也沒有;第二次,終于來了1個。
與學生的接觸次數,開設講座次數等都是導師考核指標,然而導師少、學生多,“制度沒有轉為兼職導師的自覺行動,又缺少好的激勵措施,最終只流于形式”,曾是兼職導師的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唐亞林教授說。
此時,核心課程也處于完善期。從2007年起,學生的選課科目從1門升為3門(同一模塊不能重復),修滿6個學分;2008年上升至12學分,每個模塊一門。
為此,課程數量迅速增加。“一些知識普及性課程確實沒有達到我們的要求,但是我們需要開課量。”王德峰教授坦承。
王朦琦曾選修核心課程《陶瓷鑒賞》,卻發現是講授《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老師在上,另一位“馬基”老師,講授的核心課程是《京劇表演藝術》。
“我們有個老師去聽過通識課程,回來說那些課程很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物理系教授復述那位老師的聽課感受,“兩個課時,老師一直在談自己家里的事。” 另一位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的教授直言不諱:“復旦的通識教育,名不副實。”
還有諸多細小的困難:想實現大規模的小班討論,教室安排不過來;藝術類模塊老師,希望讓學生在上課時繪畫,但大部分教室的桌椅無法移動……
2009年,志德書院的兩位學生發出問卷,調查四大書院200名學生對于通識課程的態度,其中,對于“核心課程規模擴大(即6分到12分)”這一改變,表示“反對”的學生高達42%。調查者總結:“雖然支持較反對為多,但并未形成巨大優勢。這至少體現了學生對于核心課這一年在廣度上所作的擴大化改革,并不感到滿意。”
復旦大學副校長陸昉并不諱言這些情況的存在,但他覺得不必過于悲觀,“復旦學院第一年全部先打亂來做,然后發現有新的問題出來,所以再往回退一點點……教育是有規律的,哪怕動一點,也會有很多原來沒想到的事情出來。”
從2008年起,復旦校方繼續醞釀著新一輪的復旦學院改革。
希德試點
一道石徑通往白玉雕像,陽傘下擺著幾張桌椅,旁邊是暗紅色的木質搖椅,院落圍欄四周種滿紫色小花,這處寧靜的花園院落,就是希德書院所在地。
希德書院成立于2011年,它的誕生來源于一項民意調查。克卿書院輔導員問即將升入大二的學生,愿不愿意回到院系?大部分學生選擇留在書院。
于是,希德成為四大書院之外的四年制試點書院:4個專業387名學生混編成4個班,宿舍安排以同一意向專業為主,宿舍之間仍是混搭——這是以往完全打亂方式的適度回歸。
書院也延續了誕生時的民意色彩——院名“希德”是學生擬定并投票選出的;一人一票直選出了學生自主管理委員會;他們有談心室、導師值班室、小廚房、閱覽室等公共空間,甚至還有學生自主經營的一間咖啡吧。學生自管會負責決定所有與公共生活相關的瑣事,比如,為負責打掃宿舍樓的阿姨買意外傷害保險。
希德書院試行師生配對制。“如果學生不走近導師,那導師就走近學生。”希德書院周魯衛院長表示。作為學生學業和個體成長的首要負責人,每位導師指導本專業 8至12名學生。
試行一年多,效果頗佳。曾有一名學生常常不上早上第一堂課,于是每早7點半,他都能準時收到導師的“叫早”電話——頗讓其他學生眼紅。
但不是全部樂觀。今年5月,周魯衛收到一位復旦本科生發給五大書院院長的問詢郵件:“新的本科生就要來了,你們想怎樣建設書院?”還沒等他回復,又來了一封道歉信,稱自己沒有社會經驗,行事魯莽。原來,這位學生被批評“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資格說這些……”
周魯衛很揪心,“做通識教育了,但管理方的立場,還沒有轉換到人文的角度。”
2012年秋季學期,希德書院與原有四大住宿書院共同組成新的復旦學院。此前,四大書院沒有院長,工作由學工老師負責。如今,參照希德經驗,書院均配備院長,希德的導師制、學生自主管理等,亦將在新的復旦學院全面推開。
新復旦學院的糾結
復旦學院仍然存在。
新復旦學院的職能,被明確為“既是管理機構,也是辦學機構,統籌本科招生、通識教育、課程建設、書院建設、導師隊伍建設、教務管理等本科教育各方面,打通了人才培養各環節。”不過,專業院系又重新掌管了學籍管理、黨團關系、思想政治教育等職能。
對于這個變化,眾說紛紜。有人說,復旦學院被擴充了;也有人說,其實是融入了更大的行政機構。
至2012年秋季學期,核心課程已有近180門。最初堅持小班授課的復旦學院,如今卻在醞釀大班計劃。比如,任重書院院長王德峰教授的哲學導論課,將會配以30名助教分擔經典閱讀和小班討論工作,最終提供給600位本科生選修。
這種變化的無奈背景是,學院希望,大班授課能減少核心課程數量,提升平均質量,“一定要讓復旦核心課程成為大學基礎教育的范本”。為此,學院開始大力選拔、培訓研究生助教。
然而仍有些問題暫時無能為力。
復旦學生大學四年需修滿140個學分,其中,通識教育課程占12個。在繁重的“兩課”(馬克思主義理論教育、思想道德教育)、全校公共必修課(如外語、計算機)、全校公共選修課(如美育)、文理平臺課(如《高等數學》)、大量專業課程之外,學生到底能花多少心力時間在通識課程上,令人存疑。
幾年前,復旦新聞學院曾計劃加入某新聞業的國際認證組織。認證機構前來考察,最初認為本科科目中,專業課程的比例確實不大——這完全符合新聞專業人才的“通識”要求。然而進一步了解后,他們改變了想法,思想政治和英語占了相當大的比例,除去這些,仍以專業課為主。
王德峰教授曾希望,“對于通識教育的培養目標和教學方法的探索,正是一條可以救治眼下機械、呆板的學分制弊端的現實道路”。如今,他也有些無奈,“這個事情現在好像動不了。現在不是校方的問題,是整個中國高等教育的問題”。
對大學教師的評價,重科研、輕教學;對高校的評價,多“重大科研成果、科學創新基地、基礎科研項目”等量化指標。通識教育,很難為一位老師、一所高校在短時間內帶來好處。
不只如此。復旦學生中流傳著一份3萬多字的《復旦選課學》,傳授獲得高學分的秘訣,其中一句是“江河湖海,都不要選”,意指有名字中有“江河湖海”的老師,要求嚴格、給分不高。
2012年9月,新復旦學院剛剛成立,希德書院院長周魯衛教授為新同學舉辦院長見面會。學生們坦率的反應讓這位生于1947年、18歲入黨的老教授深為驚訝。有人說:我不感到功利有什么不對;還有同學反問:將來要買房子,怎么可能沒有錢呢?
“我就感到更有必要干。我不相信通過我們做了以后,這個狀況會更槽——就像趕飛機,得趕啊,不然肯定不會成功。”周魯衛仍然希望能夠做些什么。他已經聘請了王安憶、石磊等為書院建設委員會顧問,計劃開展讀書會、研討班等多種形式的第二課堂。
復旦大學教學指導委員會已成立了通識教育改革工作小組,為打破專業壁壘、改革本科教育體系考慮頂層設計。“整體框架都要考慮到通識教育的理念,既包括核心課程建設、也包括書院建設,也包括專業課程建設。”陸昉表示。
騰飛書院專職導師、退休教授應萱同,曾組織二十多位學生一起讀《悲慘世界》。一位男生在結束時感慨:“沒有讀這本書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人的良心是怎么回事。”
應萱同頓感欣慰,暫且不說今后有多大的成就,這個孩子至少不會做壞事,“上社會,我放心了”。
(實習生陳薇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