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中
日前,張功愨的畫展在上海美術館展出,許多觀眾對這位藝術家比較陌生,這不奇怪,他已經九十高齡了,還是第一次辦畫展,至今也沒有賣出過一張畫,在這個大家扯開嗓門尖叫的時代,絕對是一個另類。所以,他的作品也印證了一個真理,誰耐得住寂寞,誰就擁有這個世界。
20世紀的中國繪畫經歷了一個曲折的發展過程,從世紀初在藝術觀念和形式方面探尋變革,張揚藝術個性,到世紀中期的藝術臣服于政治斗爭,限制藝術的個性色彩,使藝術成為人與人相斗的棍棒。在付出嚴重的人身和精神代價之后,20 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繪畫向它的本源回歸。人們追憶世紀初的藝術綠陰,四處尋找被丟棄的藝術種籽,期待自由的藝術生命重回人間。在這種情勢下,以林風眠、吳大羽為代表的中國現代繪畫的開拓者,重新受到美術界的重視。而張功愨正是他們的后繼者。張功愨于1945年考入國立藝專,當時學校在重慶,校長是潘天壽。藝專遷回杭州,他先后在方干民、吳大羽畫室學畫,在藝術上影響他最深的,就是他所敬愛的吳大羽先生。
和整整一代中國知識分子一樣,走出校門的張功愨遇到波詭云譎的政治環境。在1948年畢業之后的三十多年間,藝術創作幾乎難以為繼,個體及其家庭的生存成為最高追求。他曾擔負各種與藝術有關或無關的工作任務,描繪過各式各樣的繪畫作品。但他在內心深處,一直留有一個澄明的藝術天地,那就是由他的老師林風眠、吳大羽所開拓的繪畫道路。他沿著這條路前行,摸索與曲折并行,而目標卻始終不曾放棄。
我們可以從張功愨作于1940年代的靜物和風景作品中,約略窺知他的藝術足跡。從40年代的《街景》和《花》,可以感知吳大羽的風格影響與他本人內在氣質上的大體接近和微妙差異,而《水仙》和《壺》等作品,則顯示了他那一輩藝術家與世界繪畫潮流同步發展的節奏。可惜由于戰爭和政治運動接踵而至,大部分作品遭到損毀。
進入50年代以后,現實人物形象在張功愨的作品中比例有所增加,我們看到畫家個人藝術追求與社會意識形態之間的張力,以及在這巨大張力之下他是如何迂回向前的。上世紀80年代,年過半百的張功愨將“地下”狀態的繪畫恢復為正常的藝術創作。長期封鎖的文化藝術信息像潮水一樣涌進中國,而新一代畫家驚奇地發現,吳大羽和他的弟子們早就在現代繪畫的土地上有過可觀的耕耘和收獲。被稱之為“新時期”的十年,是張功愨繪畫才藝得到充分發揮的開始,我們從《景色》(1981)、《逐》(1982)等作品中可以看到中國文人畫家所贊頌的“解衣般礴”的精神境界,即沖決既有習規的自由表現,這顯然是進入成熟期的藝術自信。
與林風眠、吳冠中相比,張功愨的水墨作品較少,與趙無極、席德進相比,他處于一個封閉的文化空間。但他憑借敏銳的悟性,一開始就達到抽象藝術的較高品位。尤為特異的,是他在無從借鑒世界現代繪畫的條件下達到高超的藝術境界。
上世紀90年代以后,張功愨的筆意更見流暢淋漓,畫面趨于單純開朗,在許多場合,“書寫”代替了“堆砌”與“塑造”。這對于中國文人來說,意味著繪畫向抒發性靈的理想境界靠近。進入老境之后的美國、加拿大之旅,讓畫家體驗了另一種自然環境和文化氣氛,這給他的藝術以新的創造酵母,我們可以從《花》、《加拿大魁北克》、《港》等作品中感覺到他創作中似乎有新的萌芽露頭,流動、暢快的筆觸,松散、瀟灑的結構,似乎與清新的空氣與明朗的陽光一起來到畫家眼際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