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春深時分,“日本通”殳俏女史送我一盒奈良著名老店出品的和果子,圓圓的餅面上分別印有牡丹、紫藤與菖蒲的窈窕花影。原來這是一款應季茶點,店家特意挑選《萬葉集》中有詩詠贊的三種名花,把其花姿印到小圓餅上,就此讓食客體會春光入齒的樂趣。
察其形色,似乎只是尋常的兩片烤成微黃色的米餅,夾著一層溫翠如玉、細膩如羊羹的綠豆蓉。啟唇輕試,咬殘了牡丹花枝,卻覺得一縷縷的柔潤之意在齒舌間滑來滑去,絲絲細甜,口感竟是極佳。看來,這和果子的勝人之處,正是利用尋常素材制出無比美妙的口感,至少我是第一次忽略了點心配料的普通,徹底沉浸在口腔因靈巧的觸覺而催生的愉悅里。可惜不懂日語,否則此際真的尋出《萬葉集》里的春花之詠,再來一杯釅茶,一定大有樂趣。
論起來,中國傳統詩詞里吟哦一年四季花草的名作多如繁星,卻不見我們的糕點師們開掘這筆寶藏,賦予手下作品以溢出齒頰之外的芬芳。當然,讓傳統飛揚,不是說在玫瑰餅面上印個玫瑰花樣、在藤蘿餅面上印個藤蘿花樣這么簡單。漫長而豐富的中國美食體系對于糕點藝師們足以提供更多的暗示。
恰好前幾天網友們又在微博上談論四川冰粉(云南叫木瓜水)、江南的木蓮豆腐這一類傳統凝凍型甜品的誘人。這讓我想到宋代士大夫青睞的一款爽口小吃“素醒酒冰”,是讓片片天然梅花沉浮在瓊脂制成的透明膠凍內。沿著古人的這一思路,今天,把傳統冰粉、木蓮豆腐的品相加以提升,于其內嵌上朵朵水果、米粉制成的四季小花,不應該是值得的嘗試嗎?
設想,依照《紅樓夢》中做“荷葉羹”的方式,以花點模子塑就形如桃花的小巧糯米糕,染上緋紅色,或者用梨肉雕出雪白的梨花,然后將花兒懸凝在冰粉凍中,同時在凍體的底部嵌幾片桃、梨的天然花瓣,名為“春”;用西瓜雕成朵朵紅蓮,用甜瓜雕成朵朵白蓮,星辰般分布在凍內,花周圍且有顆顆冰粒浮停,底部再襯以天然荷葉,名為“夏”;用各種果肉切成袖珍的水果果實,于凍內堆起象征豐收的果山,名為“秋”;用椰肉或山竹果肉制成薄片,散在凍里,宛如飛雪漫天,間以山楂糕雕成的紅梅蕊朵,名為“冬”——如果真這樣來一番創造,焉知不能打動食客的好美之心?別說這不可能,實際上,非常遺憾的,我已在網絡上看到一位日本糕點師的精心創意,是在圓形透明膠凍里綻開著一朵立體的牡丹花。被人家搶先了啊!
我們今天都知道春餅、春卷以及各種卷餅好吃,卻少有人記得,唐宋時代,有一種與春卷相近卻更為精細的食品——餅餤。也是用薄餅皮卷起多種餡料,但餅餤更粗更長,上席之前,先使刀一段段地加以截斷,然后讓橫截而成的短卷以切面朝上的方式豎立在盤中。五代時,一位富巧思的宮廷女糕點師“蕊押班”將餅餤加以藝術化,設計出十五種不同顏色的餡料,令盤中的朵朵餅餤如彩花盛放。她甚至用剪刀把每個餅餤的薄餅皮次第剪破,由此形成一朵朵層蕊鮮綻的蓮花造型,遂成一時名點“蓮花餅餤”。這千年前的動人情致,就不能催動今日美食藝師們的才思嗎?是否哪一年的“咬春”之日,餐桌上會出現創新型的、更為講究精美的花式春餅?多扯一句,《清異錄》中講述的蕊押班,不僅花點手藝高超,而且身世飄零,應該是古裝影視劇的好素材吧,換了日本人韓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大約早就被發展成讓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美食料理加宮廷言情”大戲了。
近來,朋友們前往日本旅游越來越頻繁,每每帶回和果子如何高檔的消息,聽來令人失落。在這一方面,我們與近鄰形成了差距,不肯用心于先人留下的文獻,大約是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之一。當今國際高級料理界在追求滋味的享受之外,同樣孜孜于每一款美食的主題、創意與造型,這是中國人終究將要面對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