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1912年,民國肇始的新氣象叫慵懶愚昧的中國人連打幾個噴嚏,腦子清爽起來。劉海粟在這一年與烏始光、張聿光每人出1000塊大洋,在乍浦路辦了一所上海圖畫美術院(后改名上海美術專科學校)。這一年,劉海粟只有17歲。
一百年后的今天,我端詳著劉海粟17歲時的照片,絕對高富帥,金絲邊眼鏡,西裝領帶,一股英氣逼人而來。大師就是大師,青衿白袷就決定了命運的走向。
后來,烏始光與張聿光退出,劉海粟大權獨攬,動作漸漸大起來。以前中國人學畫都是靠師徒傳承,科舉廢除后,維新派和改良派以及革命派都大辦新學,在美術教育上,也促使寫實主義成為對城市文化和人的現代形象新的表達方式。劉海粟在五四運動發生的前夜就著手創辦上海美專,顯示了他領風氣之先的勇氣與膽識。
在師生名單里,我看到了姜丹書、呂鳳子、丁悚、朱屺瞻、陳抱一、李超士、汪亞塵、潘玉良、陳之佛、吳印咸、張弦、滕固、倪貽德、潘思同、蔣兆和、許幸之、傅雷、趙丹、王琦……隨便挑出一個放在今天,都是頂天立地的大家。
是的,校辦主任傅雷后來跟劉校長掰了。油畫教師張弦英年早逝,作為朋友,傅雷很悲傷,希望校長給點撫恤金,沒吱聲,紀念張君的研討會請校長去,希望他有所表示,劉海粟還是裝糊涂,傅雷當場拍了桌子,兩人就此割席。其實劉海粟心里也有一本難念的經啊,學校創辦以來,財務狀況時起時落,最困難的時候應該在抗戰期間,學生要么流亡,要么因為付不起學費,一個個走了。有個專業開始有二三十個學生,到三年級時只剩下五六個啦。
就在劉校長為錢發愁的時候,貴人出手了。貴人中居然出現了黃金榮和杜月笙,他們怎么會資助起教育呢?尤其是資助劉海粟,不等于鼓勵他的學生們畫赤膊女人嘛?所以對黑老大,我們要從多個側面來考察,也許他們是附庸風雅,也許是為了漂白自己的形象,也許是巴結像劉海粟那樣的著名文士也可使臉面增光,反正是經常性數千大洋一擲,眼睛也不眨,而且兩人都是校董會成員。美專的校董會可不是麻將搭子啊,里面有梁啟超、蔡元培、黃炎培等文化巨擘,對了,蔡元培也曾在張園跟黃金榮、杜月笙外加“阿德哥”虞洽卿等大佬合影留念,看上去彼此很熱絡。元芳,此事你怎么看?
1917年,美專成績展覽會在上海張園舉行,因展品中有人體習作,引起輿論嘩然。很多市民不能接受,甚至在教育界內也有反對聲音,比如上海城東女校校長楊白民看后大罵:“劉海粟是藝術叛徒,教育界之蟊賊!”還有人稱劉海粟是中國“三大文妖”之一(另兩位是性學博士張競生和創作流行歌曲的黎錦輝)。
在課堂上畫裸體,劉海粟的美專是中國第一,后來孫傳芳要捉他,法國領事出來擺平此事。太平洋戰爭后,日本開進租界,侵華日軍中劉海粟的崇拜者上門拜訪并請吃飯,他去了。有東洋人要買劉海粟的畫,他一分也不少收。但建國后,這都成了劉海粟的罪狀,有人將他說成漢奸。反右時,劉海粟吃了苦頭,但他神靜氣定,在家里喝白蘭地,啃雞腿,對看望他的學生多有勉勵:“你們還是要好好學畫!”到了“文革”,劉海粟被打成反革命,吃的苦頭更大,接受飛機式批斗后,他依然在家里喝白蘭地,啃雞腿。有學生上門看望,忍不住哭哭啼啼,海老煩了,大聲呵斥:“哭什么?我還沒死呢,滾出去!”
“文革”后,夏振亞導演要拍上海老畫家的系列電視片,第一個找到海老,海老說:“沒有系列,要拍就只拍我一個人。”夏導跟他磨了小半年,海老才松口。鏡頭前,他將丈二匹宣紙鋪在地上,顏料直接傾倒在紙上,還沖著鏡頭翹起大拇指,似乎在告訴世人:我是number one!
上海美專已經整整一百年了,它在中國現代藝術教育史上是一座里程碑,碑的頂端就是海老的雕像,還有白蘭地、煙斗、雞腿、調色盤。